（一）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海棠、桃树、还有墙角的那棵老梨树，竞相开放出艳丽的花朵；红的红，白的白，粉的粉，分外妖娆美丽，院子里的气息一天天的热烈起来。
　　 花儿赤着脚丫子，爬上开满鲜花的桃树枝，斜斜地依卧着。一张俏丽的小脸，映衬在粉红色的桃花里，宛若花仙子醉卧在云霞里。
　　 母亲断断续续地唠叨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死丫头，都十八岁了还这么不听话，你柳婶婶答应帮忙给你哥找媳妇，我已经是烧了高香了，你不同意换亲，是想要我老兰家绝后么？等你哥哥老了，我和你嗲嗲（父亲）靠谁去？”
　　 花儿心里很委屈，可是听完母亲的唠叨，她又很想笑：等我哥哥老了，你和我嗲嗲还在么？难道不成你和我嗲嗲这辈子不会老也不会死？想到这里，花儿又觉得不吉利，赶忙用手掌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小嘴巴。
　　 矮矮胖胖的香香，此刻，正踮起脚，尽力想把她那矮胖的身子给拉得长一些。她立在半人高的院墙外看着花儿，问道：“花儿，明天我们去山里采茶，你可去？”
　　 花儿正捻着花瓣往脸颊上贴。她没有理睬香香的问话。
　　 “喂！别贴了，你的脸已经够白里透红了，我问你去不去山里采茶，我们明天就走了！”香香有些生气花儿的不理睬，她大叫了起来。
　　 花儿停止了贴花瓣，将身子依偎在树桠上，来回荡悠着赤脚，桃花瓣随着枝桠的颤动，恰似一只只粉蝶般，翩翩跹跹，款款落下……
　　 “明天么时间走？走的时候你叫我一声。”花儿看着香香淡淡地说。
　　 “明天鸡叫头一边我们就动身，你今晚把换洗的衣裳都收拾好，明早记得带着。”香香粗声粗气地说。
　　 “晓得了，明天早上我起来去你家找你。还有谁去？”
　　 “还有你七婶婶，凤仙、芙蓉她们。”
　　 “嗯，晓得了！”
　　 花儿坐直了身子，用双手抓住树枝桠，抬起头眯眼看着碧蓝的天空，又突兀问道：“香香，那天你真的看见凤仙和文杰一起去街上了，还手拉着手？”
　　 香香嘟起红彤彤的厚嘴唇，没有回答花儿。她用一只手拉住伸在墙外的梨花枝，又用另一只手摘下一朵洁白的梨花，然后一扭身，两只刷把辫子一甩，走了。那被她扯下的梨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一地……
　　 花儿懒得动一下，她继续斜卧在那一团粉色的桃树枝上，感觉有些困，她眯眼想着心事。
　　 迷迷糊糊间，花儿看见身材高大的文杰穿条红色大喇叭裤，赤膊站在桃树下，身上沾满了桃花瓣。
　　 花儿无精打采地问道：“文杰哥，你不是和凤仙去街上了么，你在这里做么事？”
　　 文杰不说话，只看着她嘿嘿地笑。
　　 花儿感觉文杰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好像是在盯着她的胸脯看。花儿一低头，发现自己趴在树桠上，那胸脯被树桠挤得鼓鼓的，从崩开的纽扣处，朝外露着雪白的肉，还有几片桃花瓣贴在她那雪白的胸脯上。花儿脸一热，一下子直起腰想坐起来，谁知用力太猛，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花儿用手揉着摔疼的屁股和胳膊，左看右看，哪里有文杰的影子？
　　 原来，她是卧在桃树枝上做了一个梦。
　　
　　 （二）
　　 鸡叫头一边，花儿已梳洗完毕。她把那一头秀发高高的束在脑后，那俏皮的马尾辫，随着腰身的扭动，一摇一摆，着实青春可爱。
　　 “嗲嗲，我走了啊！”临出门时，花儿给父亲打了个招呼，她不想和母亲说话。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为了她的亲事又把她给大骂了一顿。
　　 进了香香家，花儿看见七婶婶、凤仙、还有芙蓉她们在往肚脐眼上贴膏药。
　　 “七婶婶你们在做么事？”花儿好奇地问。
　　
　　 凤仙抢着回答：“在肚脐眼上贴膏药不会晕车，你要不要贴一张？”
　　 花儿没有搭理凤仙，她看见香香正手忙脚乱地把衣裳往包裹里塞，不觉埋怨道：“你昨天不是要我晚上提前把衣裳收拾好么，怎么你自己到现在还没弄好？你真是个末奶奶！”
　　 香香嘟起嘴说道：“那你还不快过来帮我一下？”
　　 “鸡都叫好几遍了，我们快点走吧，不然到农场晚了就搭不上车了，我们就要走到县城去了。”七婶婶催促着姑娘们。
　　 去山里采茶，大家要先步行三十里山路去南山农场搭车，然后再从县城转车去山里。南山农场每天只有一班车去县城，如果去晚了，就只能步行去县城了。
　　 步行去县城，天不亮出发，起码要走到天黑才能到，那晚上还得住旅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大家谁也不想在县城住一晚。
　　 几个姑娘在七婶婶的催促下，拿起各自的包裹和草帽，踏着晨露出发了。
　　 “花儿，你好好的采茶叶，山里冷，早起要多穿件衣裳，要听你七婶婶的话，别淘气。”刚走出香香家的大门，母亲的大嗓门便从身后传了过来。花儿心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母亲昨晚又骂她了，家里太穷了，母亲想给哥哥娶媳妇，可哥哥是个聋哑人，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又穷又哑的哥哥。
　　 那天，柳媒婆来给花儿说媒。母亲的条件只有一个：“给花儿说媒可以，但是必须得先给我哑儿说个媳妇回来。”
　　 柳媒婆挤着她的破锣嗓子，给花儿母亲支招，说：“可以拿花儿换亲。”
　　 “换亲？”花儿的母亲眼前一亮，点头说：“行！”
　　 几天后，柳媒婆找到了一个比花儿大十八岁的男人，说他愿意拿自己二十岁的妹妹和花儿换亲。
　　 母亲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花儿，说要拿她给哥哥换个媳妇回来。
　　 花儿说：这不可能，除非她死了，否则坚决不答应。
　　 母亲强硬地说：“死了也要给我哑儿换个媳妇回来。”
　　 花儿跑去七叔家找奶奶，她知道父亲是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的。她对奶奶哭诉：“就算是死，我也不愿意换亲。”
　　 没想到奶奶却说：“换亲是件好事啊，你总不能看着你的哑巴哥哥，打一辈子光棍吧？”
　　 花儿彻底失望了，她一直认为奶奶是最疼她的，没想到奶奶也会这么说。
　　 花儿便对母亲说：“如果再逼她嫁给这个老男人，她就去跳河，她说到做到！”
　　 后来，花儿的母亲对柳媒婆说：“这个男人年纪是太大了点，岁数都快和我差不多了，你还是给我花儿找个岁数相当的男人吧！”
　　 “那好吧！谁叫我天生的这么一副热肠子呢！”柳媒婆得了花儿母亲的二十个鸡蛋，和一瓶高粱酒，才嘟囔着去了。
　　 昨天吃晚饭时，母亲一边诉着苦，一边骂着花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我一定是前世没做好事，我和你嗲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给你吃好的穿好的，还供你上学，你有没有懂得一点事情？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我一天学都不让你去上。”
　　 花儿不愿意听母亲没完没了地唠叨。她告诉父亲，明天一早她要去山里采茶，要父亲给路费。
　　 木纳的父亲放下碗筷，眼圈红红的在箱子底摸出十块钱递给她。哑巴哥哥看着她讨好地笑，还给她碗里夹着菜。母亲看也没看她一眼，只顾骂人和吃自己的饭。
　　 想着母亲刚才的叮嘱，花儿的心好酸又好痛！她心里怨恨母亲又觉得母亲好可怜！
　　 跟着香香和七婶婶她们去山里采茶，花儿知道母亲是不会反对的，因为家里太缺钱了。她只说不愿意换亲，可是等采茶回来了，母亲还是会逼着她去给哥哥换个媳妇回来的。
　　 花儿想：要是我能多挣钱，给我哑巴哥哥买个媳妇多好，看隔壁村子里的二秃子买了个四川媳妇多能干。
　　 花儿又想到了文杰，文杰是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比花儿大四岁，现在大队做会计。
　　 文杰亲口对她说喜欢看见她笑，说花儿笑起来像是一朵花。俩个人去外村看电影的时候，文杰总是喜欢偷偷捏她柔软的手。可是，怎么又听香香说，文杰拉了凤仙的手呢？花儿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着。
　　 （三）
　　 几个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中巴车已经开走了。就算来的早也不一定能挤上车，因为没搭上车的人有很多。
　　 每年的这个时候，山外都有大批的姑娘媳妇涌去山里采茶。一季早茶要采二十几天，
　　 手脚快得，二十几天可以挣到一百多块钱，手脚慢得也可以拿到七八十块钱回来。
　　 山里山外，其实就是高山和矮山的区别。
　　 花儿她们也是生长在山区，只是山外的山，要比山里的山矮很多很多。山里的山高耸入云，山上有茶叶棵，有核桃树；还有那波澜壮阔的竹海，与堆放在山尖上的云朵。
　　 山外的山低矮连绵，山上有松树、有山花，还有野果和碧草；湛蓝的天空下，牛羊吃草，牧人放歌。
　　 山里和山外，各有各特色。皖南人就把高山叫山里，矮山叫山外。
　　 没打上车，几个人只好步行去县城。看样子，今天是到不了山里了。
　　 七婶婶是个精瘦的女人，但是她的腿特别长，走起路来那脚步声咚咚响，一看就是个力气特别大的人。走着、走着，几个姑娘就被她甩在了身后。她催大家走快些，说不定早点到了县城，还有车去山里呢？
　　 这可不是三十里五十里，可是近百里路啊！走吧！反正山野里长大的姑娘们，谁也不在乎多走那点路。走快点，就能早点到，姑娘们在乎的，是能省去住旅馆的几块钱。
　　 几个人走到县城车站时，大街上已是路灯昏黄了。没想到今年和往年不一样，车站里竟然有人在接工，就是有山里的人来车站接采茶工。
　　 今年开春天气和暖，茶叶长势喜人，茶叶贩子早早的都跑去山里收茶叶了。好多种茶大户，都收下了茶叶贩子提前丢下的订钱。这茶叶一天一个价，早一天采就能多卖一些钱。
　　 花儿和七婶婶她们把包裹放在车站东边的公厕旁，公厕边上站满了人，她们挤在人群里，希望有山里人能看上她们，把她们接走，那今晚就不用住旅馆了。
　　 七婶婶年纪稍长一点，几个姑娘都依赖着她。她们要七婶婶去问问看，有没有人要她们。七婶婶就带着香香朝走廊那边挤，香香嗓门大，也有力气，她簇着七婶婶往前涌。
　　 虽然是晚上，可车站里的人还是多得很，百分之八十都是提着包裹拿着草帽的姑娘和妇女，有老的也有少的，让人感觉这里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女儿国一样。
　　 车站走廊里，站着几个男人，听口音就知道是山里人，他们说话一口安庆腔。
　　 一个上穿黑色西装，下穿紫色喇叭裤，系着大红色领带，头发长长的，眼睛亮亮的，下巴尖尖的青年男人在人群里嚷：“到我噶气（家去）采茶叶，包七包住（包吃包住），四块五一天，我噶山不高，我噶茶叶都长在山坳里。”
　　 “四块五一天，哪个去帮你采茶叶啥，我们是一个月前就和山里人约好了的，往年是讲多少钱一斤，今年老板讲给我们五块钱一天，我们年年都帮他家采茶叶，他都不舍得换人，我们都是采茶老手，不去，不去。”几个皮肤黑黑的年轻妇女，和那个下巴尖尖的青年男人，在那嬉笑闲扯。
　　 香香看着那个下巴尖尖的男人，她用胳膊碰了碰七婶婶的胳膊，说道：“七婶婶，我们去吧，要不我们晚上真要住旅馆了，我妈可就给了我五块钱，住了旅馆我就没得钱搭车了。
　　 七婶婶想了想，说道：“不急，我先看看人家去不去，说不定等哈子有人出得价格高呢！”
　　 七婶婶还在东张西望，她希望有人出得价格更高一点。可是看情形那些人好像都是在接熟悉的老工人。
　　 七婶婶想：我们以前给人采过茶叶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老主顾来接人？
　　 此时，香香已经凑到那个尖尖下巴的男人跟前去了，“老板你家要几个人采茶叶？”香香踮起脚问道。
　　 那个尖尖下巴的男人看了看香香，反问道：“你们有几个人？”
　　 香香伸出一只手巴掌，说道：“我们有五个人。”
　　 尖尖下巴的男人又问道：“那你们会采茶叶吗？”
　　 香香大叫起来：“怎么不会采，我们每年都来山里采茶叶，不信你要我们去你家采采看，你不就晓得了。”
　　 “那四块五一天，你们愿意不愿意采？”
　　 香香回头看了一眼七婶婶，只见七婶婶和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估计也是在谈价格。
　　 “那我去问问她们，她们要是同意我就要她们过来和你谈。”
　　 “快点啊，不行我还要去找别人，天都这么晚了，回去路上看不见了！”那个尖尖下巴的男人，在香香身后大声喊着。
　　 （四）
　　 “这么多人，挤来挤去，身上挤得汗巴巴的难受死了！”七婶婶一边说着话，一边随香香来到那个尖尖下巴的男人身边。
　　 尖尖下巴男人打量着七婶婶，说道：“这位大姐，你好像以前在我家采过茶叶吧？”
　　 七婶婶也打量着这个尖尖下巴的男人，说道：“看着你是有点面熟，可我想不起来了。”
　　 “我是华阳乡的张小明，大姐你再好好想想！”
　　 “你是华阳乡的？”
　　 “是啊，想起来没？”
　　 “哎呀！想起来了，你是张小明。我记得还是大前年在你家采过茶叶的，几年不见，你怎么搞的这么洋货了？”
　　 “嘿嘿，大姐你真会开玩笑，今年你准备去哪里采茶叶？”张小明说话间，把他那披肩长发用力地往脑后甩了一下。
　　 “还不晓得呢，我们准备今天去溪口的，谁知道来晚了没搭上车。没想到今年你们山里人都来车站接工，和往年不一样了。”
　　 “是啊，今年茶叶七（吃）香的不得了，还没开始采，就有好多茶叶贩子进山里收购茶叶了，头茶价格好。那不多港（讲）了，大姐，你们今年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去我噶（家）吧，我就给你们五块钱一天，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