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也许并不是很久，总有一万多年吧，大陆的中央，有一片布满鲜花绿树的净土，这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喜欢向东遥望他看不到的大海，一个喜欢面西想象她没见过的高山。
　　 他们住在这里很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象有些事是没有开始的，又或者这些事情的本身就是开始。太阳东升西落，树木冬枯夏荣，变化中是不变的恒久。
　　
　　 每天，太阳从他眼睛里的迷离升起，又在她的目光中的苍茫沉落。
　　 “你爱我吗？”这是她偶然的问话。
　　 “是的，我爱！”这个他不变的回答。
　　 这问答也许就是开始，是故事的开始，也是就这个世界的开始。
　　
　　
　　 第一章：空——
　　
　　 （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在一起，如同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我们，在我们之前，世界是不存在的，在我们之后，世界是无意义的。）
　　
　　 桃树越来越茂盛。我开心地对她说，也许今年就可以结出果子。可她说，也许还要三千年。
　　 会很快的！我想，只要我更细心的照看这棵树。
　　 “太阳又落了！”她总会陷入低沉。
　　 “当然，因为它明天还要升起！”每天都会有希望。
　　 “你爱我吗？”她问。
　　 “是的，永远爱！”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为什么，我不再能感觉到你，不再能触摸到你？”
　　 “怎么会呢，我就在你面前——把手放在我的胸口，这就是我的爱。还有，地上的草木虫兽，天上的日月星辰，都因我们的爱在生长和运转……”
　　 “不，这不够！天上的星星那么多，相互照耀着，我却总会感到寂寞，虫子吃了草的叶子，它死去的身体还会长出草，我在你的怀里，却什么也没有。”
　　 “我们有这之前的一万年，还会有以后的一万年——看，这是我们的桃树，就要结出果实了……”
　　
　　 “不，它从没结出果实，也许永远没有果实——可我知道哪里有，我要自己去寻找。”
　　 “我们就在这里，你要到哪里寻找呢？”我忽然有些害怕。她却抬起头，自说她的——
　　 “听说，在西方的西方，有一个园子，比我们这里还要美丽，那里也有两个人，据说那女人是用男人的助骨做的，所以他当然会爱她，可我是不是你身体的一部份呢？传说那里还有一种树，上面的果子人吃了就可以分出爱与不爱，我想到那里去，去吃那果子，这样我就看到你的爱了……”
　　 “不，你知道我爱你，我就在你面前，我永远只会面对你的方向。很久以后，人们还会流传我们的传说，他们会信仰两位对面的神祗主司爱情，会让人们相爱并永远快乐幸福。”
　　 “我已经摸不到我们的爱，又如何去司掌别人的爱情？我也只会面对你的方向，可我要找到那棵树，吃树上的果子，我要知道什么是爱。”
　　
　　 她径向我走来，她张开双臂，我感觉她要拥抱我，我却拥抱一个虚空，她竟从我的身体穿过，我们面向重合，背向分开，然后，我们只会越来越远。
　　 太阳不知道有没有下山，我却再也没有见到它升起，花谢，草枯，树的落叶要将我掩埋，幸好，还有树干的直立在支撑我的躯体，我站在她愈来愈遥远的背后，目睹了这个大陆的没落，我看不到她的存在，睁开眼和闭上眼已不再有区别，我的掌心无可接触，已开始生出细细的绒毛。事实上，自她走后，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张开双臂没有拥抱，却带走了我的所有，我的躯壳和这个大陆一样，已经空无。
　　 连时间都已空无。
　　
　　 树倒了。因为它也空了。
　　 我失去了支撑，不由地后退。我忽然想到，我也是可以移动的，而且现在是向西移动。
　　 我看着前方，那是东。东方的东方，也许就是西方的西方，我若一直向东走，一定可以和她在某处相逢。
　　 “我也只会面对你的方向。”她说过，她要去寻找爱的意义，并不是离开我，而我，应该一直在她面对的方向。所以我一定也要面对她，即使是她离去的方向。我忽然明白了。
　　 我就是她要寻找有那棵树，我的爱就是她要的果实。
　　 一万多年来，我第一次转身。这个转身并不重要，因为，自她离开之后，我就已经失去了东向的意义。
　　 我应该赶上她，永远在她的面对的方向。
　　
　　
　　 第二章：能——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满地的鲜花不见了，满地的青草也快不见的时候，我觉到了饥饿。这是以前没有的感觉，我自以为什么都能对抗，却战胜不了饥饿，因为饥饿和爱一样，来自身体内部。）
　　
　　 时间是按天来数，还是按年来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天和一年的区别，我也不知道一天和一生的区别。见到他之前，我不会想这些问题。我不需要想任何的问题。生活不过就是吃和睡。而我随时会有吃的，随时也可以睡着。睡着的时候，我也许会做梦，可醒来的时候就不记得了。梦会让人困惑，记忆也是，所以我将睡的时候，也会忘记了一天的事。
　　 可今天，我却不能睡，因为我看到一个人，快死的人。救活一个人并不难，我从未觉得我有不能做到的事。而这样的人也许根本就不会死。有了足够的食物和水，他已慢慢恢复。
　　 “你从哪来？”
　　 “东。”
　　 “到哪去呢？”
　　 “西。”
　　 “为什么？”
　　 “因为，东在东，西在西。”
　　 “东？西？”
　　 “本来是两个人的名字，可她离开了，我要去找她。”
　　 “她去哪里了？”
　　 “西方，寻找她要的果子。”
　　 “西方？果子？”我很少会问这么多问题，也许是一个人呆得太久了。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之间，爱就是连接，没了她，我就没了意义，她要通过一棵树上的果子来找到爱，我要通过找到她来找回爱。”
　　
　　 果实是可以吃的，我知道，我饿的时候，自然会有吃的，我渴的时候，自然会有喝的。然后睡着，醒来。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爱”。
　　 爱？西方？果实？这些字让我有奇怪的感觉，我看向面前这个人，他眼睛如星光般闪动，他面色如夜空般镇定，这是种力量。在他背后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是月亮，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月亮了。月光如潮水涌来，他在潮水中纹丝不动，而我如一枚落叶不自主地漂摇。另一股潮水自脑海中翻腾，突然破堤冲出，太多的影像爆炸般涌现出来。
　　 是记忆，我忽然明白了，这些是记忆。
　　 “你们要去的地方，我去过。”片刻之后，我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爱我么？”
　　 “当然，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会老么？会死么？然后呢？”
　　 “不会的！”
　　 我亲了她的嘴唇，便向西去。我可以做到我想做的任何事，我无所不能。
　　 ——我记忆的起点，就和她在一起了。
　　 开始，天上有十个太阳焦灼大地，地上尽是毒蛇猛兽。我射下九个太阳，杀尽毒蛇猛兽，开辟一片人间乐土。这是为爱所做的，她就是我的爱，而我，是她的英雄，她的王。我要和她永远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在这片只属于我们的乐土。
　　 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到的。我不会让她不快乐，所以我向西去，据说，那里有长生不老的果实。
　　 因为有对她的爱和对未来的希望，这一路并不辛苦，我拿到了她想要的长生的果子，我想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然而就是晚上，一个身影从我面前飞掠而过。她从此消失在月光里。
　　 我还有最后一支箭，我可以射下正往西沉的月亮——我却拉不开弓，我终于有了做不到的事，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终将一无所能，因为，没有了她。
　　
　　 “如果我知道有爱的果实，就不会要那生命的果实。”人可以走到极远的西方，在时光的河流里，却不能后退半步。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再去西方？”听了我的故事，他在思索。
　　 “不，没有她，那果实就不再有意义。你要去，是因为有她在那里，我也要去找回她。”我抬头望向天上，很久不敢见到月亮，是因为我也不敢面对她，我自以为无所不能，所以以不能面对失去，这也许就是她离开的原因，“没有她，我要这身躯和无所不能的力量又如何，来生不若做个无貌无能的猪，也同样得以日饱夜睡，终了一生。”
　　 “是啊，如果不能找回她，我的生命也将如顽石一样毫无意义。”他的身体蒙了一层光，这是信心和力量的光，也是爱的光。
　　
　　
　　 第三章：净——
　　
　　 （不知道走出了多少里，只剩下一地黄沙了。黄沙也快到尽头的时候，有一条河横在面前。我顺着河走，想绕过这河。看一个黑面虬髯的人躺在河滩上。）
　　
　　 在我睡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我被人叫醒了。
　　 我睡眼惺忪，还是慢慢看清了他，他面容疲惫，却神色坚定，风尘仆仆，却目光纯净。
　　 “怎么才能过这河？”
　　 我很奇怪他问这句话，可也懒得动。
　　 “走桥啊。”
　　 “可没有桥。”
　　 “坐船。”
　　 “也没有船。”
　　 “那就回头。”
　　 “不，一定要向西。”
　　 “西？哪里是西？”
　　 我看他手指上抬，一轮烫红的烈日缓缓落向灼烧着的地平线。
　　 “我去过那里。”我忽然冒出这句。那太阳太近太熟悉，我能觉到我的眉毛正被烧焦。“那是刚才的梦！”
　　 他的目光很平静，可我知道他在打量我，比起他，我蓬头垢面，实太污秽，也许是睡的太久，也许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梦里也是。
　　 是个很长的梦，我能记得，是因为她。
　　
　　 是的，梦中我也一直混混沌沌的，有个人说我不净，不只是躯体，还有我的内心。我总是做错事，不过我从不是故意的，我力气很大，愿意工作和帮助别人，可不管我怎么小心谨慎，总会有失误。人们因此不喜欢我。
　　 我看到族人们的脸，还是有些嘲讽，有些担忧，有些防备。我很久没给他们带来麻烦了。我更多的时候在她的身边。
　　 爱会改变一个人，我变得很静。她是山上的女神，人们都敬仰她。她对我没有丝毫厌恶，还要我留在她的身边，其实，从开始见到她，我就不想从她身边离开，我知道那是爱。
　　 “你会留在我身旁么？”
　　 “当然，我会永远在你左右！”
　　 她微笑，我知道她很快乐，我更快乐，因为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心里称她为王，爱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王。
　　
　　 可有一天，她被一辆七彩霞车接走，是最西方的王来迎娶她了。
　　 车帘遮住了她的身影，也遮住了我的幸福，看不到她，我不知道这一生还会有什么意义。
　　 她的彩车消失在西去的太阳后面，我知道，追到了太阳就可以见到她。
　　 于是我向西奔去，爱给了我更多的力量，很快，就要追到太阳，可它的火焰让我焦渴难忍，看到一条黄水河，去喝里面的水，我太渴，河水一下就被我喝干了，往前，是一条红水河，又喝干了。还是焦渴，太阳就在眼前，可我已没有了力气。我觉得自己倒下来……
　　
　　 “……直到，你叫醒了我。”
　　 “幸好，只是个梦，可如果你想往西，我也愿意与你同行。只是这河，要绕过去的。”
　　 我往下看，果然有条宽广的河，清澈幽深，波澜不惊。梦中的焦渴还留在我喉咙里，我去喝那河水，我的嘴唇刚沾到河水，水面立刻泛起一片混浊。我呆住了：不是梦！
　　 “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可还是那么清晰的在我心里。”
　　 “是啊，有些东西是忘记不掉的，因为它就是我们生存的意义。你还要去找她么，我们可以一起西去。”
　　 “我是要去找她！西王做了天帝，她现在已在天上。我不求怎么样，只要能看到她，哪怕在她面前做个不说话的卷帘人。谢谢你叫醒了我，我可以送你过河。”
　　 我低下头，清凉的河水流过口唇、咽喉，是那么惬意，很快只剩下一条河床。和他一起到了对岸，我想，不能再吞下这条河了。我张开口，河水奔涌而出，可已不是那条清水河。
　　 “成了八百里流沙河，总比没有的好。”我苦笑道。
　　 “是啊，水不会污人，人可以自净，谢谢你送我过河。”他还是那么坦然。
　　 “如果还不能和她一起，我不如沉在这河底，做一掬流沙。希望我们都能找回自己的爱。”
　　
　　
　　 第四章：在——
　　
　　 （我以为走出黄沙地，却走进了更多的黄沙中，是一片沙漠，一望无际的沙漠，如果前面有条河，我想我也会喝干里面的水。没有河，只有一个盘坐的人，他有一个很小的瓶子，却装有喝不尽的水。）
　　
　　 “你喜欢听故事吗？我可以说个好听的给你。”我对那个要水喝的人说。
　　 “虽然我急于赶路，在这休息的片刻，我还是愿意听的，而且我已经听过两个故事，真实的故事。”他很疲惫却很从容。
　　 “故事的真实性并不重要，就像我们没必要看到声音一样。”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用了这个比喻。
　　 “是吗？”他的眼睛总是望向西方。
　　 我开始讲故事，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故事的由来，可我张口就能说出来，“很久很久以前……”是开头，“……他们终于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是结尾。每个故事都令人感动，也让人开心。
　　
　　 “那后来呢？”我认为讲完了的时候，他总还会问这句话。
　　 “后来？没有后来了啊！”
　　 “你看，这沙漠，一望无际，在它的后面，一定还会有什么。”
　　 “看你看不到的，不是枉然么？”
　　 “有些东西，不因你看到而存在！”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到西方去，寻找，本身就是一种迷失。”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呢？你说的故事一定有你的意义，里面是你的过去，还是你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