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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从酒泉乘坐夜班车去兰州。过清水镇、高台县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车厢里数十个人有的歪头睡觉，有的窃窃私语。只有汽车发动机在逐渐寂静和空旷的河西走廊轰鸣，伴随它们的，是一往无前的汽车灯光、快速闪退的巨大荒野和零星村镇。坐在我后面的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女子。因为光线暗淡，看不清具体摸样，只模糊看她身材秀溜，虽不出众，但也算婀娜。因为挨得近，他们三个的谈话我大致能够听懂。
　　 河西走廊虽然窄长如盲肠，一座城和另一座城之间相距数小时车程，村庄更是往行不便。但再远的地理，再偏僻的地方，也阻挡不了人的存在，更无法切断男人和女人，亲人和亲人之间的那种看似无形的，但却强大的联系。毫无疑问，后排的三个人是一路的。他们家在永靖，即黄河三峡、炳灵寺和刘家峡水库所在地。具体哪个村庄不太清楚。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这一次到酒泉来，是到金塔县探望亲戚。随行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哥哥。
　　 夜路行车总有一种悬浮的不安全感。虽然河西走廊一色的荒滩戈壁，多数路段都很平整。过了临泽县城，车上有人内急。司机没吭声，再行几十分钟，到一片空旷地带，班车停下，司机大喊一声，请大家下车方便。男人女人是有区别的。一下车，男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来拉链、解开裤带就对着茫茫黑夜撒起尿来。女人则要矜持得多，转到马路对面，再下路基，把自己隐在黑夜和土堆里面小解。
　　 我睡意朦胧，趔趄着下车，迎面一阵冷风击中额头，瞬间清醒了许多。虽是初夏，但夜里却还是冷的。西北的天气，素来昼夜温差大。转身上车，还没坐下，就听到砰的一声，好像一件重物被一件更大的物体撞飞，一件结实的东西被打碎一样。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有人说：车撞死了人了！这句话，好像一种召唤或者神启，原先在车上睡得东倒西歪的几个人也倏地惊醒，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我没想到，出事的竟然是坐在我后面的那位女子。她到公路对面小解完毕后，边走边系腰带，走上路基，一台同样由酒泉发往兰州大班车呼啸而来。她可能走神了，没有觉察到速度极快的大轿车。正迈步走，大轿车正中她的身体。与卡车相比，一个人的肉身何其轻盈；与一堆加速度的钢铁对垒，一个人何其脆弱？当我转身准备下车去看时候，却发现自己腿软得似乎两只纸筒，还被水泡软了的。心跳得五马奔腾，不可一世，脑袋瞬即一片混沌，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极其剧烈的感觉的是，人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有说有笑，虽然鼻音粗重，但语气是安静而幸福的。怎么会一下子就被撞飞了呢？借着车前灯光，我看到一滩黑色的东西，像蛇一样蔓延开来。车下有人说：“起码撞飞了十米远！”迅即，有人干嚎，哭声犹如裂帛。另一个人男声说：“尕妹子，你才结婚仨月，咋就这么糟蹋了啊！”
　　 这是我在河西走廊亲眼目击的一桩车祸。那一年，我才21岁。算是一个刚步入青年的大小子。后来，两台车都停下报警，等待交警处理。几个小时候，又一台酒泉发往兰州的班车到来，我们被硬塞进一台车里。班车继续行驶。
　　 遇难的人肉身和灵魂便永远留在临泽了，生者大部分离开。好像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一样。一路上，我一闭眼睛，就看到那团在车灯下黝黑而迅速的鲜血，想到那个看不清面目，但身材婀娜的永靖女子。心里想，说不定她还是一位孕妇。一次长途探亲，怎么就把命丢在了路上呢？原先，我以为人是无比坚韧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动物，再加上灵性，任何事情都无法轻易将之摧毁，死亡更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2
　　 到兰州办完事情，当地一位小说家邀我返程时和他同去张掖及其周边地区玩。我欣然应允。那时候，尽管我在河西走廊北部的巴丹吉林沙漠待了三年多，因为极少出行，对周边地区不甚了了，只从典籍上知道，张掖乃是西汉时，由骠骑将军霍去病击破匈奴，与敦煌、酒泉、武威一起，被纳入西汉帝国版图的。张掖的意思是：“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腋（掖）”。即取得了张掖，就相当于断了匈奴的右臂。西汉初期，匈奴控制着今内外蒙古及宁夏、山西、陕西、河北、甘肃等地区。从公元前131年开始，汉武帝对匈奴展开大规模战略反攻，卫青、霍去病、公孙敖、李广等对匈奴战争也取得接连胜利，迫使其退却到了黄河以西和漠北一带。
　　 此外，我还知道，河西地区先由西戎、羌、乌孙、月氏等占据，后相互驱逐。公元前179年，冒顿单于派遣其子稽粥袭击月氏，将之驱逐；次年冒顿死。再一年，新继位的老上单于（稽粥）再一次发动对月氏的军事打击，一举取得战争的绝对胜利，并将月氏汗王的头颅做成了“精美的镶金酒器。”败退的月氏一路向西，也像匈奴一样，沿途击败了比他们弱小的民族和国家。这一无意动作，如同推动的多米诺骨牌，在亚欧大陆上呈狂飙式的蔓延，从而引发了发自蒙古高原，影响整个欧亚大陆的民族大迁徙活动。甘州一名，则是因其城中有泉，甘冽清甜而得，时为沮渠蒙逊主政主政张掖时期。
　　 除了这些，却对河西走廊没有直观的印象，更没有切身的体验。朋友此次相约，也激发了我亲身游历河西的强烈欲望。和朋友到张掖下车，脑子里就很自然地蹦出了《八声甘州》这一个诗意四溅、满口生香的词牌名。我记得，苏轼、柳永、辛弃疾、吴文英、张炎等人皆以此词牌作词。其中，我最喜欢的一首是辛弃疾的《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其次是苏轼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也算好词。但我觉得，辛弃疾此词更为刚韧苍迈，有英雄气度；凸显的是一个男人胸襟，铁血素质和家国情怀。苏轼借用此词牌名，抒发怀古之情，个人之心，人间情谊，倒是真切，但少了雄浑气象。由此而论，苏轼此词只是在境界上高于柳永之《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柳永观景入心，情动于衷，顾怜自身，词语灵秀，情感深挚，写出了一个人内心的寂寥与哀愁。当包含了他个人某种切身切骨人生体验，堪为上乘之性情之作。
　　 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我立即感觉到，张掖这座曾为古丝绸之路重镇，盛唐时繁华若斯的古城，更为浓郁的，是那种熟稔的农耕气息。街边的饭馆飘出的，不是牛肉面味道，就是羊肉的膻味。行人走路的姿势、神态，很容易让我想起在田埂上荷锄、携镰下地或归家的农人。还有一些神情张扬的男子，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来去。尽管他们动作安静或者粗狂，但给我的感觉，有的像盗马贼，有的像在山坡上看管牛羊的牧人,有的似乎就像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的农者。我向朋友说了这种感觉。他笑说，张掖原本就是一个农耕与牧猎之地，让它像兰州或者西安那样拥有现代气息，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下午去大佛寺和木塔寺。前者建于西夏永安年间（1098年）。起因是，当年西夏国师师嵬眻在大佛寺原地，无意中掘出一尊翠瓦覆盖的卧佛，奏请崇宗李乾顺修建起来的。初名叫迦叶如来寺，供奉释迦牟尼涅槃睡像。现为张掖唯一存留的西夏寺庙。后者始建年代难以得知，据《甘镇志》记载，后周已经有此寺，隋开皇二年重修；唐贞观十三年，李世民又令尉迟敬德监工重修。木塔寺是为安放释迦牟尼舍利子而修建，《重修万寿寺碑记》上记载：“释迦涅盘时，火化三昧，得舍利子八万四千粒，阿育王造塔置瓶每粒各建一塔，甘州木塔其一也。”
　　 如今的大佛寺很小，门前一道窄小街道，两旁都是垂柳。夏天时候，走在其中，有一种特别幽静的意味。旁边也多售卖各类玉石及工艺品的店铺。进大门，只见拱门巍峨，牌匾森严。但也忽然觉得，嘈杂市声在此戛然而止，即使偶尔有些特别刺耳的轰鸣，也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以为只有自己有如此感觉，询问朋友，他说他的感觉相同。我暗暗想，这世上有些存在是不可言说的。当然赋予事物以某种神意，并且笃信不疑的话，天长日久，它们就会如人所愿的吧。大佛殿内的释迦牟尼似睡而醒，长眉长目，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他都能看到我。这似乎就是一种力量，他看穿，而他不说；他明了，但不告诉。佛的智慧是一种来自田地众生的无上觉悟。他倡导的，是一种自我的干净，放下的尘世，欲望的超越，生命的实在若无，精神的澄明与灵魂的无限飞升。
　　 3
　　 在落日晚霞之中，许多燕子绕着木塔寺飞，似乎幻化了的精灵，好像也在膜拜。相对于大佛寺，木塔寺真如其名，一色的木质结构，沿着一道木梯向上，虽然上不到顶楼，但在四楼位置极目四望，可将整个张掖纳入视野。果如我刚入城时候的感觉，张掖这座城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还没有几座五层高的楼房，主要街道数座楼房背后，散落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黄土泥房。一家一个小四合院，与河西走廊一带农村的房屋结构没有两样。只不过，一个在田野，一个在城市。
　　 和张掖的朋友在木塔寺下坐下来，吃烤肉喝啤酒，夜色越来越浓，木塔寺外的广场上华灯四起，光亮引得无数蚊虫围绕着它们飞舞。酒至半酣。有朋友开始朗诵诗歌。有先前提到的宋词。还有唐时岑参之《过燕支寄杜位》，林则徐《次韵答陈子茂德培》等。我也当场写并朗诵了自己写甘州的一首现代诗：
　　 初来乍到，便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体
　　 在它隐秘和公开的部位
　　 一些人无故隐藏，一些人面孔明朗
　　 木塔寺燕子，大佛寺香火
　　 关于往事、传奇和不朽，有许多我不能说出口
　　 只能在内心，抓住历史之手
　　 草芥和玉石一样优秀。隐匿的纹路上
　　 骑马的诗人，也可能是刀客
　　 每一个人都是战争的孩子
　　 亦是光阴之灰
　　 亲爱的甘州，有志之士在此都会大梦一场
　　 金石响、胡笳唱
　　 风中鹰隼拍肩膀
　　 这样的诗歌，算是随性而作，脱口而出。没有特别多的来由。朋友半夜散伙。斯时的张掖市区，除了路灯，几无灯火。和朋友在宾馆洗澡睡觉。竟然没有做一个梦。醒来时晨光打头，整个张掖市又出现在清朗天地之间。上午，张掖朋友让去看看黑水国遗址。黑水国这个名字异域气息浓郁。其建筑时期应在史前，即公元前200年前后，并与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中“行国也，与匈奴同俗”的月氏有着密切联系。匈奴攻取后，此地为右贤王麾下浑邪王驻牧地。河西划入西汉版图后，此地也曾是行政机构所在地。近年在黑水国附近的墓葬群中出土有大量汉砖，还有早期《西游记》、《三国演义》壁画等。由此可以推断，黑水国使用时间一直沿袭到明初或清初。
　　 黑水国分南北二城，相距3公里左右，南城略小，但城墙、哨楼和门洞还在，北城略大，主要建筑已经坍塌断毁。走在城中，遍地瓦砾和青色碎砖，四面高墙，墙外是田地和杨树林。即使是正午，也觉得有一种深陷的意味。浑身上下也似乎沾满了旧朝和腐朽的时光味道。同行的一位张掖朋友说，前些年，在张掖某学院，一个教授的儿子和一个农民的女儿相爱。教授嫌女孩子出身贫穷，不同意他们恋爱。后俩人在晚自习时，于教室内拥吻，被其他人看到。一时间流言四起。几日后，两个学生双双失踪。找寻多日不见。后有一个羊倌在黑水国南城边缘一片沙枣林里，看到两具尸体。
　　 听了这个故事，本来炎热的天气唰地阴冷下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何还能以出身来限制年轻人恋爱呢？这也是张掖本地人农耕思想至上世纪九十年初期仍旧根深蒂固的一个佐证。不由得想起前几天在夜路上，被车撞死的那位永靖新嫁娘。忽然觉得，生命真是不可捉摸。谁也无法知晓，此刻如是，未来一刻又将发生什么。
　　 如眼前这废弃的黑水国。初建时人马鼎沸，失败后又有人取而代之；王朝强盛时官民皆安，衰落时盗贼蜂起，敌军残杀袭占。关于这一切，人无从记起，只有这倾塌了的残墙和碎砖，以及流转的日月亲眼目睹，用心铭记。只是后来的人，无从读取，更无从知晓一座城及其诸多居住者的当时情景。对于万物和人文来说，废墟是其命运的最好注脚，遗迹也只是后来者凭吊的依据罢了。想到这里，心情不由沉重。转道北城。相对于南城，北城不仅树木众多，杂草也很丰茂。一个阔大的古城早已与其他野地无疑，几道断毁的老墙上也长着荒草。即使在残城之中，也感觉不到一丝旧时气息。出来在路边吃饭时候，大家又说起隋唐时期的张掖。其中，隋朝的长孙晟和裴矩（后为唐臣）最为突出。杨坚篡位建隋后，平定了南方异己势力之后，即将方向战略转向西北及西域。长孙晟（李世民长孙皇后的父亲）适逢其时，以其国人才略，为隋文帝出谋划策。为平定吐谷浑和突厥立下了汗马功劳。《隋书》上说：“（长孙晟）性通敏，略涉书记，善弹工射，矫捷过人”。从后周到隋，长孙晟先后三次出使突厥，第一次被突厥沙伯略可汗扣留一年，但以其过人的骑射功夫震慑赢得突厥尊敬。归国后，建议隋文帝对突厥采取拉拢分化、“离强合弱”战略、杨坚全部听从，并交由长孙晟实施。长孙晟不负重托，以“远交近攻”、“离间”、“收买与突厥关系较好的其他部落，令其孤立无援”等方式，果然使得突厥内部不合，不久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