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孟志龙，今年二十六岁，本应是有年轻人远大的志向的，只因在少年懵懂之际爱上一个人，自此变得痴痴呆呆，恍恍忽忽。
　　 夕阳夕下，百鸟归巢。夜幕降临，行人渐绝。由东至西的整个街道空落落的，像是黄泉路。孟志龙这个少年就出现在这里，不过看不清他少年的模样，只能看清他的身高在一米六左右。街道并没有灯光，而月亮似乎也不愿意出现在这里，漆黑的夜晚只能看见他丝丝发白的脸面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张脸在黑夜中飘荡，这未免太吓人了。好在这张脸也消失了，什么时候消失的？大概过了好长时间吧！
　　 黑夜中突然有了光，不过他已看不见了。等他看见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光明，因为天已大亮，烈日当空，岂非比夜光更光明？
　　 他醒了，看见一张腐蔫的脸正朝他细看，见他醒了，还咧嘴一笑，露出黄豆一般的牙齿，而且还参差不齐。见到这副尊容，一般人很难镇定，就算是有修养的知识分子面对如此惨相恐怕也要有辱斯文了。但他没有，没有被吓到，因为他见多了，在他这仅有的二十年青春岁月里见到的或者接触的大部分都是这种社会最底层人，这种相貌自然不在少数，何况她还是个老人，也是个恩人。
　　 老人道：“小伙子睡得可好？”
　　 孟志龙心里说不尽的感激，因为从没有一人这样问过他，他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感染力，但却叫他倍感温馨。他呆了一阵，然后下床光脚着地，膝盖哆嗦一番跪在老人面前哽咽无言，使劲磕了七八个响头。这是他第一次给人磕头，虽然很响，但觉不着疼痛。在他下床的刹那，老人就知道他要磕头，本想阻止他，可又不想让他憋在心里难受，这样一来，他心里的难受不是减少了些吗？可老人哪里知道真正的难受不是在眼前，而是在从前。那种难受只会与日具增，并不会减少。
　　 老人和孟志龙坐在床沿边，阳光照进来正好照在那床上。老人是个孤独的老人，老伴年轻时就走了。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就连一张照片也没有，有的就是这个四四方方的老屋子。这张床是老伴生前定制的，是搁置在靠门墙角的。老伴走后，老人就把这张床搁置在窗户口下，这样每到中午十一点太阳光就能照射到这张床上，被子吸收了阳光的温暖，晚上老人睡觉就不会受冷。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你是做什么的？”
　　 老人把头朝向他亲切的问道。
　　 “我没名字，也没家，我是个浪人。” 孟志龙蠕动着嘴唇说了这些话，老人似乎没听见，用粗糙无肉的手掌握住他的手，低下头去看他的眼神，
　　 道：“小伙子大点声说，别害怕，我不怪你。”
　　 他不说了，也不想说了。其实他有名字，他叫孟志龙。但他不说，他觉得说出来会遗笑大方，龙，是多么高大威武的动物。他觉得他不配叫志龙，他在心里嘲笑他母亲怎么会给他起这么一个名字？难道就因为他在龙年出生的吗？他觉得自己应该叫废人，没有名字已经是抬举自己了。
　　 出来六年了，他在六年里曾经一个月没有说话，想说，但是找不到说话的人。所以他的嘴在那一个月里只有两个功能，吃喝以及呼吸，以致于后来他都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会说话的人。
　　 他坐在床沿边，双手被老人拽着，既不动一下手指，也不收一下手腕。只是两眼发呆，不知在想着什么。老人松开他的手推开门出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手里提着豆浆和煎饼兴冲冲的向他走来，在这推门与关门的瞬间他听到了声音，很热闹的声音，想来是街道上买卖人的叫喊声。
　　 老人道：“年轻人，吃点东西吧！”老人把食物递到他跟前，他伸出手缓缓接住，看了一眼老人，老人正对他笑，露出了残缺的牙齿。可是依然笑得那么美，他痴迷地看着老人的笑，直到消失。这是他看到世界上第二个最美的笑了，老人是第二个，谁是第一个？那就是令他魂牵梦绕而又求之不得的贾一笑了。贾一笑在他看来是世上笑得最美的人了，没有人能比得上她。想起了她的笑，他就有了信心，有了勇气，有了一切。
　　 他接过食物后大口大口的咀嚼，还频频点头，好像在说：“太好吃了，真香。”吃完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他离开床沿走到门外看见老人蹬着三轮车，才知道老人是环卫工人。
　　 下午四点老人回来了，看见他穿回了那件不合体的校服，而且还很脏。他没有坐在床沿边，而是背着书包蹲在门口。
　　 老人惊讶道：“你要走？”
　　 孟志龙道：“对，要走。”
　　 老人弯腰扶他，不让他坐在地上，老人不知道他的屁股根本没挨着地面。可还要去扶，手刚一下来就被他推了回去。他生气了，老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对她，难道老人做错什么了？如果那样老人愿意去改，只希望他别走，至少多呆两天，陪老人说说话。
　　 老人也选择蹲在地上，他再生气也不能欺负老人，终于他站起来了，走到床沿边坐了下来。老人又笑了，也站起来坐在床沿边。
　　 老人道：“你是学生吧？”孟志龙含怨道：“既然知道，还问什么？”
　　 老人捂着嘴乐呵呵的笑了，而他却是满头汗水，天也不热，偶尔还感觉冷，他怎么会冒汗呢？
　　 老人道：“我家里没有男孩子的衣服，只有一两件我孙女的衣服。她跟你身高一样，应该衣服也能穿得上。”
　　 原来孟志龙昏倒在夜里，老人发现后将他带到家里，看到他穿得脏兮兮的，像个乞丐。所以就给他把衣服洗了，换上孙女的衣服。为此老人用了满满的两桶水，一袋子洗衣粉。这两桶水还在外面放的呢！要是看一眼，保证让你全吐出来。因为那不是一般的黑水，而是比黑还黑的水。不光是给他洗衣服，而且还给他擦身子哩，只是他心思不在这上面，不然他睁眼的那一刻就应该知道他身上穿的是女人的衣服，而不是等了大半天才发现。
　　 老人怕他生气了离开她，于是换个话题道：“你今年多大了？”
　　 孟志龙头上的汗也少了，他的脸色还是很不高兴，他的眼睛一直是背朝着她。对于老人的提问他只当是在考试，问一道答一道。 孟志龙道：“二十六。”老人扳着指头数了数算了算，惊笑道：“你是属龙的。”孟志龙点点头，老人道：“属龙的人应该是很有斗志的，怎么你——。”又问：“你老家在哪？怎么会来山东呢？”孟志龙如梦方醒，原来这里是山东，他从来都不关心这些，因为他知道走到哪都是中国的土地，难道还能走出国外吗？
　　 孟志龙道：“山西，走来的。”他的回答永远都是针对别人给出的问题的，从来不多说一个字或一句话。老人高兴的去抱他，他没有反抗，只是把头扭过去，不想看她。老人说了一大堆山西的风俗，还说自己也是洪桐县的子孙。说了好久才停下来疑问道：“年轻人不要说谎话哦，山西离山东至少也有一千公里，你是走来的吗？别胡说了。”他没有争论，因为这事谁听了都不会信，就像人们永远不会相信一个农民能举起一辆汽车一样。不过汽车下面有他的孩子，所以他的潜能才会迸发出来。孟志龙呢？他是无意识的走 ，并没有目标。晃晃悠悠就来到了这里，就像王曦之醉酒写《兰亭序》一样，是无意识写的。后来酒醒后他还想写却再也写不出来了。而孟志龙确是从山西一路走到了山东，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几天，只记得天黑了四次，他昏倒了四次。他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贾一笑，世上除了她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失魂落魄，就算是亲人也没有。
　　 老人道：“你身上有钱吗？”
　　 孟志龙道：“有。”
　　 老人道：“有？有多少？”
　　 孟志龙道：“三万八。”
　　 老人怔住了，她不相信，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决不是撒谎。
　　 老人忍不住又问道：“既然有钱，你为什么不坐车或者买件衣服呢？”
　　 孟志龙道：“车太快，衣服太新。”孟志龙仍然不肯多说一个字，依然是有问才有答。
　　 老人感到很奇怪，他有三万八，宁肯走一千公里的路也不坐车，宁肯穿又短又脏的校服也不买新衣服。
　　 老人越问疑问越多，干脆不问，而是说道：“家里父母知道你这样一定会心疼的，你这次走，我带你去火车站，送你回家。顺便帮你理个发，买几件衣服。”孟志龙突然哭了，但没有发出哭得声音，只是流泪了。老人去给他擦泪，他屁股一起离开床沿边抬腿走出了门外，老人正伤心道：“都走了，我什么时候走？”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老人的孙女回来了，是骑着电动车回来的。而且还带了许多营养品，这时老人也下班了，整理床铺准备休息，手一翻被褥看见床板下粘着一些钱。老人的手一下子颤抖了起来，等她拿起来数的时候，孙女一推门大叫一声：“奶奶，我来看你来了。”老人手一哆嗦，把刚拿稳的钱掉在地上。老人看见孙女回来了，就什么都不怕了，不怕孤独，不怕失落。
　　 老人道：“君子，君子，你怎么才来看奶奶？奶奶想死你了，想死你了！”老人突然跟孩子一样抱住孙女撒娇哭诉。
　　 项紫君道：“奶奶，我也想早点来看你，就是离得远不方便，路上好堵哇！”项紫君把老人安抚到床沿边坐下，然后把营养品搁置在门后的墙角柜里。
　　 “又是你老子让你送来的？”老人开口问道。
　　 项紫君搁置完后，弯腰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很快的在指缝中过了一遍。坐在床沿上搂着老人的肩膀道：“除了我老子孝顺您，还会有谁啊？”
　　 孝顺？老人不觉得这是孝顺。对于老人来说，钱的诱惑力已经淡化了。人老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没人管，感到孤独。作为儿女就是给再多的钱再多的好吃的好玩的也填补不了老人那颗孤独无助的心，难道要让老人和钱聊天？和好吃的说话？和好玩的解闷？儿女大了不由人，由谁？由他自己吗？
　　 “还有你手里的钱，他也很孝顺我。回去告诉你老子，让他送一口棺材过来，这样我既升官又发财岂不两全其美，也好给他项家老祖宗们省点烧纸钱。”老人“哼”了几声不再看项紫君，把头掉在一边气呼呼的不说一句话。
　　 项紫君颠起屁股又坐在老人掉头的那一边，两条洁白如玉的小胳膊套在老人脖颈处笑嘻嘻道：“我的好奶奶啊，是他不孝顺你，可不是我哦。等我毕业以后我哪都不去，专门和奶奶在一起。”
　　 老人道：“在一起干嘛？和我拣垃圾？”
　　 项紫君道：“对啊，为城市绿化拣垃圾，人人有责哦。”
　　 老人这才转过脸来，老人看到窗户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心里不由的紧张起来。项紫君望着老人不安的神色惊讶问道：“奶奶，您怎么了？”
　　 老人看着她道：“现在几点了？”项紫君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划开屏幕，上面出现很大的数字——16：49。项紫君黑了屏幕，放回手机。调过头来拉着老人的手笑道：“现在4点49了，怎么，您还要去上班？”
　　 “开灯吧！” 老人道。
　　 项紫君感到很奇怪，老人很节俭，晚上是从来不开灯的。平时就连一滴水也舍不得用，今日竟然用了两桶，当然项紫君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而且水很黑，还有股腥味。就像洗煤场里杀鱼——又黑又腥。
　　 “开灯？奶奶您没事吧？”项紫君惊叫道。老人喘了口气道：“你不盼我就没事，快去开灯。”
　　 项紫君满怀疑虑的走到门前，举手一按按钮，灯就亮了，老人似乎被灯光眩晕了，倒在床上。项紫君大步走到床边把老人扶起来坐好，然后去倒水，发现连水壶也没水了。不禁大怒道：“水呢？水呢？哪去了？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穷的连口水都没有吗？”带着一连串的疑问以及怒火，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老人道：“君子，你别生气，水，我给他了。”
　　 项紫君又坐回老人身旁，搂着老人的胳膊仔细的听着。
　　 项紫君道：“他？是谁呀？”
　　 老人道：“他是个年轻人，没吃没喝的，所以我留他在家住了大半天。”
　　 项紫君轻蔑道：“大街上没吃没喝的年轻人多了去了，要是都来跟你要吃要喝，你供得起吗？”说完后，又嘟囔道：“什么年轻人，说的好听，我看就是要饭的乞丐。”老人当然供不起，最后掏钱的还不是她的父母，这个孙女不仅漂亮，而且很聪明。
　　 老人道：“他不是一般的年轻人，也不是一般的乞丐。”奇怪了，前面一句听见了很正常，因为项紫君很大声的在说。后面一句可是她很小声说出来的，老人怎么听到了。看来老人的一切反常的举动都跟这个人有关，这个人是谁呢？有什么本事骗吃骗喝，还骗老人的心。骗取老人的关心就连亲生儿子都做不到。孙女有些疑惑，什么人只用了大半天就能让老人记在心中不能忘掉。项紫君动心了，动了一颗想见识见识他的心。
　　 项紫君：“不一般？哪不一般？是发型不一般？是脸型不一般？还是身形不一般？”
　　 老人道：“是眼睛和眉毛不一般，还有思想行为不一般。”眼睛？眉毛？不一般？呵呵，有点意思，项紫君不知不觉已经被他给吸引住了。
　　 项紫君道：“怎么不一般？难道他的眼睛长在眉毛上面，还是眉毛长在眼睛下面。干脆还是三只眼？四条眉？”老人笑了，项紫君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