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坦克乘员教导团毕业后，被分配到坦克一连指挥车当驾驶员。听“老坦克”们说，我们的连长是位“有资格”的，所以，大家都亲热地叫他老连长。似乎忘了他的名字叫马传华。
　　 到了战斗的连队，谁不想有一位好连长啊！我那个高兴劲就不用提了。我美滋滋地憧憬着未来。越想心里越甜，乐得我直想笑。
　　 吃过晚饭，俱乐部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常。各排按照预定的位置坐成一个留有缺口的圆圈。缺口处算是“舞台”。
　　 我们几个刚来的新乘员跟着指导员进去的时候，连长已经在“舞台”上招呼了。墙上还挂着一个横幅，上写着：欢迎新战友文娱晚会。“老坦克”们在向我们鼓掌致意。
　　 我和指导员刚擦肩坐下，只见连长满脸笑成了一朵花，说：
　　 “同志们，新战友们，今天我受坦克一连革命军人委员会的委托，来主持这个庄严、隆重而又热烈、活泼、又是大家特别高兴的欢迎新战友的文艺晚会。我的一颗激动的心直想蹦出我的胸膛去拥抱新战友……”
　　 连长像在几千人的大会上作报告，故意挺着他那瘪瘪的肚子，扯着嗓门拖长腔。想着点子把词说得语无伦次，逗得新老坦克手们都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但他却显得非常严肃认真的样子，在不停地招着手。说：
　　 “同志们，不要过于激动。小心你的心脏跳出胸膛！”说着还用右手在胸口前做了一个向下压抑的动作。会场上又是一阵大笑声。
　　 他却又立刻板起面孔，十分着急得嚷叫：
　　 “你们不要再笑了，再笑就有被‘消灭’的危险！”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连长那副紧张的面孔。特别是我们这些新乘员，更不知道连长是在演戏还是在下达命令。顿时俱乐部里鸦雀无声。
　　 这时连长的脸上又突然洋溢出轻松的微笑。他伸了几伸脖子，又向前探了探身子，扫视了每一个坦克手的眼睛，然后语重心长地说：
　　 “廉价的笑声，是对生命的亵渎。为什么知道吗？中国有一句俗话，同志们都知道，叫‘笑一笑，十年少’。你们只顾高兴只顾笑，你们忘了笑的后果的严重性。你们想没有想过自己能够笑几下？有的连笑两下的资格都没有，自己是应该清楚的嘛！还搁那里傻笑？笑一下两下我们连就要变成托儿所，笑三下，托儿所里只剩指导员和我俩人了。多危险呀！”
　　 连长的这番话语像洒下的兴奋剂，新老坦克手们笑得更是前合后仰。笑出了眼泪，涨红了脸，好久都不能抑制住兴奋的神情。
　　 连长大声宣布说：“欢迎新战友文娱晚会现在开始！”
　　 随即响起一阵锣鼓声。
　　 “第一个节目……”连长话还没有说完，老坦克手们就高喊：“连长走一圈……”
　　 连长马上回答说：“今天精彩节目多得很，我那个传统节目就免了！”
　　 “不行，不行。连长走一圈……”又是一阵喊叫声。
　　 连长还站在那里傻笑，一个老坦克手上去请出了连长，用粉笔在场内划出一个螺旋式的跑道。跑道绕了两圈才绕到场子中心——终止点。终止点是个直径五十厘米的圆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游戏，聚精会神地看着连长。
　　 连长主动走到起跑线上站好，另一位坦克手拿过一条毛巾，把连长的眼睛捂上后说：“注意记时间。预备——开始！”
　　 只见连长随着口令声像得了软骨病一样，个头一下矮了一半还多。两条腿像装上了弹簧，晃晃悠悠，迈着令人担心的步子前进着。但是，不管他怎样晃来晃去，也不管坦克手们怎样喊着“向左、向右”，他的步履始终都在那个跑道中间准确地前进着，直到准确地站在那个圆圈内。
　　 我真的替连长捏着一把汗，担心他会再迈进一步跨出那个圆圈。我打心眼里佩服连长这种瞎子走弯弯道的本领。听老坦克们说，这是连长发明的“夜走绕绕道”的游戏。至于走路的花样，那只是一种表现的艺术形式。
　　 连里每次开会，都少不了连长的这个节目。可是，一连的老坦克们每当看到这个节目，总有一番新鲜感，并不感到俗套。大家还常常学着连长的样子，捂起眼睛练夜行弯弯道，直到练得烂熟才肯罢休。
　　 连长的节目一结束，就又回到了“舞台”上。
　　 “第二个节目……”没等连长说完，坦克手们又是一阵喊叫：“连长再来一个……连长再来一个……”
　　 连长笑着说：“同志们，为了欢迎新战友，我们连部准备了一个大型节目，不宜放在前面演出，是压轴戏。大家不要急，今天的节目要翻箱。请放心，由我主持节目，谁也甭想划过去……”
　　 “不行，不行，连长再来一个……”坦克手们在喊叫。
　　 连长看无法推辞，就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
　　 “我坦白，我交代，为了欢迎新战友，我是和指导员一起特地准备了一个节目——相声，《王母娘娘的婚事》。在大家面前献丑了，请多提宝贵意见。现在马上开始！”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连长拿了一个说相声的姿势，看着指导员发笑。
　　 指导员忙站起身来，脸胀得通红，连连摇手说：“别听连长胡说，没有的事！”
　　 连长笑了笑说：“大家看看，两个人准备的节目，少一个人上场咋演出？干脆就免了吧。下一个节目……”
　　 “指导员上场……”
　　 随着喊叫声，几个坦克手一拥而上，把指导员和连长推到一起。相形之下，连长比指导员要显得老得多的多，身体也显得格外单薄。
　　 指导员好像很难为情的样子，又像似有什么心思。说：“同志们，那我就唱支歌吧！”
　　 “唱就唱山东民歌……”坦克手们在喊叫着。
　　 “那我就给大家唱支《沂蒙山小调》吧。”指导员说吧，就亮起了他的歌喉：“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那个看，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高粱那个红来哎稻花那个香，万担那个谷子哎堆满仓。”
　　 指导员的歌声非常动听悦耳，博得坦克手们一次次热烈的掌声。
　　 指导员说：“我再给大家演唱一首电影插曲《送别》吧。”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指导员又放开了歌喉：“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出生入死闹革命，枪林弹雨把敌杀。半间屋前川水流，革命的友谊才开头。哪有利刀能劈水，哪有利剑能斩愁。送君送到江水边，知心的话儿说不完……”
　　 指导员的演唱非常动听而又富感染力，竟然把连长的眼眶都唱湿润了，大家也都被感染了。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指导员结束了他的演唱。
　　 晚会上的节目似乎都是有助于夜间训练的内容。虽然说唱节目不多，但晚会的气氛却非常热烈。连长既是晚会的组织者和主持者，也是晚会节目的导演和演员。
　　 夜空的星斗从玻璃窗上跳进我的眼帘。我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
　　 “小赵，想家啦？”炮长把头钻进我的蚊帐里小声说。
　　 “不，我在想咱们连长哪点像‘老资格’。”我说。
　　 说到连长，炮长特别兴奋和激动，很自豪地说：“哪一点都像，我在指挥车干五六年了，连长的故事我知道多了！”
　　 我疑惑地说：“在晚会上，我看他有点出指导员的洋相。”
　　 “你刚来知道个啥，这是他们亲热的一种方式！”显然炮长对我的问话不甚满意，说，指导员入伍的时候，人家连长都称老连长了。指导员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听说当时营里要把指导员调到别的连队去，是连长找到营长，要求把指导员留下来的。
　　 营长说这样不便于工作。连长说：“这有什么不便于工作的，又不是第一次。当初你当营长时，团里也是这么考虑的，说我原来是你的上级。这都是穷毛病，下级就不能跑到上级前面去？下级就该永远是下级？如果真是这样，这个部队就没有了希望。我相信中国那句话，叫‘只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
　　 “连长可也是……”
　　 炮长说：“连长对团长说，‘一个干部对本单位的情况比较熟悉，便于工作。瞎胡调来调去，对工作没好处。’”
　　 我说：“团长就那么听他的？”
　　 “为啥不听，连长说的在理嘛！”炮长停了一下又说，“连长说营长，‘把你留下不是干的很好嘛。是不是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地方对你支持的不够？或对你不够尊重？难道你还不了解我？’营长被连长说得无话可说，只好同意把指导员还留在咱们连。”
　　 我不解地问：“怎么不提拔连长去当营长？”
　　 炮长说：“团里本来是要提拔连长的，可连长不干。”
　　 我问：“为什么？”
　　 炮长说：“他说副连长比他年轻，身体好，又是个高中生，对坦克的三大技术样样精通，组织领导能力都很强，说比他更符合条件。团里见他态度诚恳，说的在理，就采纳了连长的意见。”
　　 我不无感慨地说：“连长真了不起！”
　　 炮长说：“当然了不起，王副团长还是他手下的第一任副连长呢！”
　　 “怎么，他手下还出了一名团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炮长颇有些惋惜地说：“当时团里也是要提拔他的，可他却推荐提拔了王副团长。”
　　 我不假思索地说：“大概是连长提拔条件不具备，要不咋会当这么多年连长还是个连长？”
　　 “不许你用这种口气说我们连长！”炮长像似被激怒了，不高兴地说，“偏见，完全是陈腐的偏见！好想提拔了的就比没提拔的都强，又好像没提拔的都不如提拔的。多么一个难以理解的公式！”
　　 说到这里，炮长的眼圈都红了，难过地说：“连长是身体不好，他刚连长不久，胃就切除了四分之三。后来又得了肝炎，还有关节炎，你看他瘦成了啥样子！”
　　 我惊讶地问：“怎么，连长还有这么多病？看他在晚会上的那个活跃劲头，哪像个病人呀！”
　　 炮长说：“连长说过，革命的乐观主义，能战胜病魔。说人要是没有了精神，就是僵尸一条。连长的话是千真万确的，要不然，他早就垮了！”
　　 我说：“团里怎么也不照顾一下连长？”
　　 炮长说：“曾调到司令部一阵子。可咱们是夜老虎连，是全军的夜训尖兵。他一走，夜训质量又下来了。搞不出成功的经验来，就无法有力地去指导整个部队的夜训。所以，他又坚决要求调回来了。你没看到俱乐部里挂那么多奖旗和锦旗，那可都是连长的心血换来的啊！”
　　 我有些不解地问：“难道坦克一连离开他就不行了？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接替了他的工作？”
　　 炮长说：“说没有也有，说有也没有。”
　　 我问：“什么意思？”
　　 炮长说：“他手下的副连长，都是他亲自培养起来的，接替他的工作是完全可以的。可是，又都被他推荐提拔了副营长、副股长……”
　　 “哦，我明白了……”
　　 “不要讲话，快睡觉！”是连长进来查铺了。
　　 炮长悄悄把头缩回到自己的蚊帐里，很快就睡着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营团首长都来到了我们一连。不大一会儿工夫，集合的哨子声响了，坦克手们迅速在宿舍前的小体育场上站好了队。团长、营长、股长，还有指导员，还有别的营的首长，都站在队伍排头。由王副团长亲自整队。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来了这么多大官，也不知道要开什么会。心里正在乱嘀咕，王副团长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经组织决定，我们大家敬爱的老连长马传华同志，因身体状况，要转业到地方上去工作。”
　　 王副团长的心情显得特别沉重，声音有些沙哑地继续说：“老连长为部队的建设培养了一大批骨干力量。有人说一连是干部的摇篮，也有人说一连是培养干部的院校，但他却在连长这个岗位上一下干了十二年。从二十几岁最年轻的连长，一下干到三十几岁的老连长。他为了部队的建设，自己却牺牲了许多最宝贵的东西。我们要学习他无私奉献的精神，还有高度的乐观主义精神，还有不怕困难一丝不苟的精神！”
　　 王副团长讲完话，走到老连长面前，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报告说：
　　 “请老连长讲话！”
　　 老连长还了礼，走到队列前，向坦克手们敬了一个礼。他神采奕奕，深情地看着大家说：
　　 “感谢首长和战友们来为我送行，希望你们在实现国防现代化的征途中，继续大显身手，再立新功！也请同志们放心，我也会在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建设中，继续发扬我军的光荣传统，贡献自己的力量！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并肩前进吧！”
　　 新老坦克手们的眼眶都湿润了。队列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老连长走去和大家一一握手。
　　 “赵军同志，来了你这个新坦克手，走了我这个老坦克手，这是我们部队的规律。这个规律使我们的部队永远充满了不可战胜的朝气和不可战胜的战斗力！”连长紧紧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
　　 我除了激动得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连长朝停在马路旁的北京吉普车走去。大家不约而同地簇拥着老连长，恋恋不舍的跟随在他的后面……
　　 我暗暗怨恨自己生不逢时，竟然和老连长相处如此短暂，不由得心里留下了一种永远的遗憾！
　　 吉普车早就看不到了，但新老坦克手们，都还站在那里望着吉普车驶去的方向不肯离去。
　　 炮长难过地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就这样让老连长匆匆地离开了我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王副团长说：“我们的心情和大家一样。可是，老连长不同意，说要这样走。这是他给团党委提出的唯一要求，我们怎么能够忍心让他失望呢！因为我们大家都了解我们老连长的脾气。”
　　 指导员望着吉普车驶去的方向说：“老连长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形象和功绩却永远的留在了我们的心里！”
　　 现在我才想起来，晚会上指导员为什么主动演唱《沂蒙山小调》和《送别》。原来是指导员在表达与老连长的分别之情。
　　 现在我才了解到老连长“资格”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