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硬席车厢里，它的拥挤，它的喧闹，并不比贸易市场上逊色。腾腾烟雾，使人感到窒息；站着的、蹲着的人，把狭窄的过道堵得水泄不通；婴儿的啼哭声，孩童地吵叫声……，强大的噪音充斥着人们的耳膜，令人头晕脑胀。
　　 窗外，夜幕降临。山川、河谷、戈壁、树木……都在静静的等待着黎明。车轮发出的铿锵铿锵声均匀而又单调。
　　 米高尔皱着眉头，坐在过道边的座位上。不时地睁开疲倦的眼睛，抬头望望行李架上。东西还在，那里面是他此行订货会的秘密武器，是万万丢不得的。于是，他用左手把头发按到前额，右手捡一根长得拔下来，拿在手上，然后放在鼻孔里旋转了几下。顿时几个清脆的喷嚏打了出来，驱赶走了瞌睡神。像似服了兴奋剂，精神马上振作了起来，掏出记事本来翻看。
　　 记事本的扉页上，写着妻子的嘱托，说让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一双白球鞋，下个月学校里要开运动会穿。看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酸楚。这三双鞋已经捎了五年，可是至今……，他不怪孩子对他哭闹，他恨学校老师整齐划一的要求太奢侈。三双球鞋就是二十来块，要有这个钱，出差还用背馕吗？
　　 “喂，喂喂！”一位年轻的妇女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他实在支撑不住就叫了起来。
　　 “叫唤什么叫，烦人！”年轻的妇女不耐烦地说着瞪了他一眼。
　　 “你压我身上……”
　　 没等米高尔说完，那妇女就怒冲冲地说：“嫌挤？咋不去卧铺车厢，那里不挤，舒服！”
　　 是的，卧铺车厢不挤，舒服。他坐过一次。那是他第一次出差，是林科长亲自给他买的。可是，后来一直后悔好几年。因为他知道了出差的人坐硬席补贴高，一趟下来就是二十几块。他宁愿坐硬席吃苦，也不舍得不要那二十几块钱。在他眼里，吃苦算个啥。
　　 他轻轻地拍着那年轻妇女的胳膊说：“喂，喂……”
　　 年轻妇女睁大眼睛气愤地说：“你要干什么你？烦人！”
　　 米高尔笑笑说：“我是说咱俩换换，你坐着睡。”
　　 年轻妇女说：“我坐下，你压我，想捞本，没门！”
　　 米高尔说：“我不捞本，我不睡。”说着站了起来。
　　 年轻妇女连一声谢都没说，就坐在米高尔的座位上睡着了。
　　 他掏出半拉馕啃着。他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不舒服的生活。当他第一次因公出差欠下三百元的借支时，他找过林科长。林科长说：
　　 “欠借支怕啥，挂在财务科的账本上，又累不着自己。有条件还，就叫财务科每月扣几块。有困难，就让它挂着去。你怕这个干啥？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米高尔忿忿地说：“你说得轻松，挂着去，还能挂没了？挂到死还得自己还。这个我一辈子都习惯不了！”
　　 林科长说：“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厂里允许我们采购员出差给借支，而且往往多支三分之一还多，并且允许有了条件再还。这就默认了我们是为公才拖欠的款，说明具有很大的合理性。要不然财务科会借给你钱？不是有的采购员还利用这个方便条件为己所用吗？”
　　 他不明白，用借支咋着为己所用。他抹了一下嘴巴，拍拍手上的馕渣，望着窗外现出鱼肚白的天边。顿时觉得腿脚麻木和胀痛……
　　
　　 二
　　
　　 他就这样到了平江市。
　　 下了火车，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一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订货会住的平江宾馆。
　　 明天就要正式开会了，他急得眼里直冒火星。过去开订货会，他都是提前两三天赶到。先从大会秘书组那里探得消息，充分掌握国家分配给的指标。然后针对差缺的部分，再私下找供货单位解决。
　　 这一整套工作，在订货会正式开始之前，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地疏通好。就是在这个阶段上，采购们都像饿急的汉子，为了搞到食物，竟然“不择手段”。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秘密武器，什么香烟呀、“手榴弹”呀、土特产呀……，统统一块往外打。尽管这样，有的供方还拿架子，讲附加条件。像个攻不克的堡垒
　　 他看着那张大大的表格，上面写的是供方和求方住的房间号。他明白这是为了方便业务联系。可是，他现在是大缸里耍锤，有劲用不上。这次他虽然带了五条红雪莲高级香烟，十公斤透绿的上等葡萄干，还有十公斤地道的哈密瓜干和四瓶全国有名的好酒……，可这深更半夜往哪里送？送给谁？
　　 想到这里，他忘记了旅途的疲劳和不快。心神不定的在房间里一拐一拐地踱起圈来，额头上冒出了许多小汗珠。他气呼呼地掏出一支经济牌香烟叼在嘴上，刚要点火，一转身，那支香烟在他手上变得粉碎，又用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咚……咚……”
　　 米高尔听到敲门声，忙去打开房门，问：“你找谁？”
　　 “找你呀！”来人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说。
　　 米高尔不解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边城压力容器厂的吗？我等候你多时了！”
　　 来人四十多岁模样，说着走进了房间。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然后取出一支，毕恭毕敬地递到米高尔面前，笑嘻嘻地说，“请抽烟！”
　　 米高尔推开那人的手说：“我不是供方，我是求方，也就是需方！”
　　 “知道，知道。你要不是需方，我还不找你呢。用户至上，用户是皇帝嘛！”
　　 那人说着，甜甜地微笑使米高尔更糊涂了。心想：“这个推销员莫非是个神经病？供方不是一向都是爷爷，求方是孙子的吗？怎么孙子一下变成了爷爷，变成了皇帝了？”
　　 米高尔还没有弄清供求关系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推销员已经把烟点燃，硬是塞到他的手里。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稀里糊涂地接过了那支烟。
　　 “我叫佘有利，海城永久风机厂的推销员。”来人自我介绍说。
　　 米高尔若有所思地说：“你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还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不好意思，真的想不起来了。”
　　 “干我们这一行，天天都在外面跑，哪里没去过？或许是见过面的。见的人多了，记不得也不奇怪。”佘有利把话题一转说，“你们压力容器厂所需要的配套产品指标，国家才分配给百分之六十，剩下的就靠你们自己解决了，你也许不知道吧？”
　　 米高尔两手一摊说：“这不，刚到。什么情况也不清楚。”
　　 “不迟，不迟，明天才开会嘛！”佘有利看着米高尔说，“你们厂缺的这个百分之四十，我们厂包了。像鼓风机、引风机、电动机、水泵……都有。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我们的产品可是实行三包的。质量好，价格又便宜。”
　　 米高尔说：“质量好还需要什么‘三包’？”
　　 佘有利说：“质量再好的产品，也难免不出一点小毛病。就像再健康的人，也难免不得点小病一样！我们备有现货和样品，明天你可以看看嘛！”
　　 米高尔想了想说：“我还不知道到底给我们分配了多少指标。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缺口百分之四十，如果你们的产品质量确实又像你说的那样好，我就订购你的货，好不好？”
　　 “错不了，我都来三天了。信息绝对可靠！”佘有利高兴地说着，又给米高尔点燃一支香烟，说，“那咱们就把供货合同签了吧？”
　　 “急什么，明天签订也不迟。今天太晚了。”
　　 佘有利说：“我不会骗你的，你要不相信，咱们可以在合同上写上嘛。这你该放心了吧？”
　　 米高尔觉得既然这样，就是签了合同也是万无一失的好事。为何不干呢？于是高兴地说：“那好吧！”
　　 佘有利把签好的合同装进提包后说：“你们还需要什么配套产品，只要说一声，我一定设法解决。”
　　 “谢谢你，老佘同志！”
　　 两只大手紧紧的握了握，又各自坐下。佘有利突然拉过一只旅行包，掏出几样东西，往米高尔面前一推。满脸堆笑地说：
　　 “不成敬意，交个朋友。这是我们海城产的，全国都有名的对虾；这是一条美国产的哈达门香烟；这是全国名酒贵州茅台；这是……，一点小意思，请笑纳！”
　　 米高尔看了这些高档的贵重物品，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急忙往外推着说：“不，不，这万万使不得！”
　　 佘有利夺过旅行包，站起来走了。
　　 米高尔忙追到门口，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他只好回到房间里坐下。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过去，他给别人送东西，不也是这样做的吗？现在终于熬到该别人给他送了，他反倒觉得不自在、不舒服，心里闷得透不过起来。
　　 米高尔自言自语地说：“是他，肯定是他！就是那个佘有利，五年前在沙市配套会上见过的。”
　　 那是一九七七年春天，全国机电产品配套会议在沙市召开。米高尔提前三天赶到会场，得知国家计划内只能满足他们厂百分之四十的配套任务时，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转。当他听说海城永久风机厂有能力帮助解决时，她就急急忙忙朝永久风机厂推销员住的房间走去。
　　 他走到门口一看，房间里挤满了要求定货的采购们。佘有利得意洋洋地坐在人们中间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摇晃着脑袋说：“请你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不要都挤在这里浪费时间。再围也没有用，哪有放着女儿不嫁人的道理。要等我明天给厂里联系以后再说！”
　　 人们还在吵吵嚷嚷，米高尔一声不吭的提着旅行包站在门口等着。直到喧闹的人群全部散去，他才打起精神，走进佘有利的房间。央求说：“同志，我是边城压力容器厂的，国家计划内的分配指标，不能满足我们厂的生产需要，想请贵厂帮助解决一下。”
　　 佘有利神气十足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往沙发上一靠，把眼睛一闭养起神来。米高尔见此情景，榆木疙瘩心也在颤抖。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忍”才有希望。怒，即刻砸锅。他取出一支牡丹牌香烟，强作笑脸说：“科长，请抽烟。”
　　 佘有利慢慢睁开那双蛤蟆眼，从米高尔手上接过烟，举到眼前，转着看着，看着转着。米高尔忙把打火机打着，举到佘有利面前点烟。佘有利像似钉在了沙发上，不高兴地看着燃烧的火苗，然后冷笑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又把脸转向米高尔。轻蔑地扫视了他一眼，顺手把那支牡丹牌香烟扔到了痰盂里。
　　 米高尔像触电一样，神经紧缩了一下，弯着的腰一下直了起来。他站立了良久，直到痰盂里的那支牡丹牌香烟完全被水浸透粉碎，他才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怒视了佘有利一眼。
　　 佘有利突然拖着长腔问：“你有什么事呀？”
　　 米高尔一语双关地说：“你能管什么事呀？”
　　 佘有利突然睁大了眼睛，折起身子看着米高尔，神气十足地说：“我管风机、电机、水泵……”
　　 “恐怕是图有其名吧？”
　　 米高尔说着，在佘有利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旅行包放在胸前，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一手不停地抚摸着旅行包，一手举着香烟。
　　 佘有利像受了侮辱，突然大声说：“你什么意思你？”
　　 米高尔不慌不忙地说：“没啥意思。就是想让贵厂帮助解决部分风机、电机、水泵。”
　　 佘有利漫不经心地问：“需要多少？”
　　 米高尔说：“鼓风机、引风机、电动机、水泵，各三百台。”
　　 佘有利哈哈一笑说：“还各三百台呢，我看连三十台也够呛！”
　　 “我说你是空有其名嘛，还不服气！”
　　 佘有利突然把话题一转说：“听说你们那里的羊皮和毛线不错！”
　　 “好倒是好，可惜边疆工业太落后，加工质量不行。”米高尔打开旅行包说，“这才是地道的正宗边疆特产呢！兴皇帝的时候，当地侯爷就是拿它作为向皇上进贡的礼品。如今，口内人能吃上的也不多。有幸能吃上的，也算是口福不浅的人了！”
　　 佘有利不高兴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没看上呢！”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事实上也正是这个样子的……”
　　 米高尔话还没有说完，佘有利突然睁大了眼睛，紧紧盯住他问：“什么事实上也是这样？”
　　 “如今，一切物资掌管者，也就是卖方，不都是需求者的上帝吗？”米高尔笑了笑说，“你敢说这不是真的吗？”
　　 佘有利自豪地笑着说：“物质缺，东西少，少为贵嘛！这是常理，没什么好奇怪的。”
　　 米高尔見佘有利又恢复了刚才得意洋洋的样子，忙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说：“微微薄礼，不成敬意。礼轻人意重嘛！”
　　 佘有利说：“不，请把你的宝贝土特产收起来吧！”
　　 米高尔说：“当然，这些东西，你也许早就吃腻了。可你的老婆孩子不一定都吃腻了，还是带回去让她们也尝尝鲜！”
　　 米高尔说到这里，站起来就往外走。
　　 佘有利忙追到房间门口，大声说：“喂，把你的东西带走。要不，影响了房间卫生，服务员又该找我的麻烦了！我给你放在过道里了！”
　　 米高尔回头一看，哈密瓜干和葡萄干，果然都被扔在了地上。他只好走回去，捡起来。狠狠地朝佘有利住的房间瞪了几眼。然后便没精打采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咚咚……咚咚……，请开门！”
　　 米高尔迟疑了一下，走去打开门问：“找谁？”
　　 “你不是边城压力容器厂的吗？”
　　 米高尔说：“是的，你有什么事？”
　　 “我是武州锅炉辅机厂的……”
　　 来人话还没有说完，又拥进几个人来。
　　 “请订购我们的水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