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十年前。一个老校友以敬佩拥戴的口气说出你的名字，尽管他没有说你的什么事迹，可从眼神中传递出来的激动，让我深深感到你是一个走进人心的真正“人师”，于是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钟悌之。
　　 十年来，我试图走近你，了解你。可是，岁月茫茫，人事扰杂，只能模模糊糊中看到你隐约的身影。今年的这个暑假，终于有了一个全身心投入了解舟中校史的机会。于是，你的身影在校友的回忆中清晰；你的足迹，在史籍搜寻中点点呈现；你的容貌，在《舟中一九三六级毕业纪念册》展露：你方正的脸颊呈示正气，你直视的目光闪着洞穿世俗的深邃与智慧的光彩，而你紧闭的双唇既显示厚道的心性，又含蓄着不屈的神情。年轻而真诚的脸上有着沧桑的印记。你是一个革命者，一个共产党员，而你更是一个老师，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你是年轻学生们人生行进中的一方路标，你是一个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舟山抗日救亡的历史运动中传响你嘹亮的号声。
　　 我满怀着与那个老校友一样的敬佩拥戴之情，开始走近你……
　　
　　 【一】
　　
　　 1932年2月，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挥手告别前来送行的教育大家陶行知先生，前来舟山中学（当时称“定海中学”）。定海中学是刘鸿生等旅沪实业家创办的舟山最早的一所中等学校，陶行知先生是刘鸿生先生特邀到学校的顾问。这位以“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为教育宗旨的教育家，正是看准了你的学识与品行，人格与气韵，才会推介你到来舟中。
　　 那一天，看着那轮船犁开的簇拥的雪白水花，你的思涛纷涌如浪花。你想到二十年代，那是一个时局动荡，风云多变，民不聊生，天日昏沉的时代。也是人民抗争寻觅理想的时代。当你从故乡湖南平江县的那幢老房子走出来，进入到湖南的一所师范院校，知识的丰富让你的眼界开阔，青春的激情让你情思飞扬，而共产主义成为了你信仰的理想。为着理想你激情澎湃投身到第一次大革命运动。当时的湖南啊，农民运动风起云涌，红红火火，于是，你走出学校，投身到这样的火热革命运动中。你担任过中共岳阳地委委员、临湘县委书记等。宣传演讲、组织民众，打击土豪劣绅，排解民众纷扰……你奔波操劳，你希望满蓄，你感到理想就在眼前……然而，1927年“四一二”事变发生不久的5月21日，湖南国民党军政发动了“马日事变”，血雨腥风笼罩着整个湖南，共产党人被逮捕屠杀，你在战友的掩护下躲过追捕，离开湖南。辗转异地，与组织失去了联系的你最终来到了上海谋生，寻求真理。在这样艰辛生活中，你反思着过去的经历，关注着中华的命运，关注着东北的沉浮。1931年，收集资料编辑出版了《东北移民问题》，对当时中国的移民因由进行了客观的分析，有力抨击日寇入侵中华的借口……面对着日寇发动“九一八”事件，祖国东北三省被侵占……你握紧双拳，目视前方，你将要在那一个岛山上用你自己的爱国情怀激励一代青年，你将要用自己的经历指引青年前行的道路。
　　 你心潮逐浪……
　　
　　 【二】
　　
　　 翻阅舟中留存的历史资料，我常常沉浸；在沉浸中，我感受到你的生动的气息。你首先是一个老师，一个真正的国文老师，这是你立足之本，是你能够走进学生心灵的关键。如果你没有广博大知识，独立的见解，生动的讲演，优美的文采，你也许就会失去对学生的引力。可是，你却具有这样的魅力。你指导学生《怎样学习国文》，深入浅出地说：
　　 其实，国文是一种基础学问，无论你学那一门学科，都有用着他的时候。固然，有时，你可以不必靠书本，但凭你的经验或观察去研究学问；然而当你想把你那些宝贵的经验或观察的结果记录下来，转告人家，那你就非用文字来记述不可了。在今日，读死书当然不是求学的办法，但书还是必需看的，不能看懂人家的书的人，更从何处去取得前人研究的心得呢？总之：无论你将来学医也好，学工也好，学农也好，学…… 严格的说起来，国文不通的人，简直有些不便做人啊！
　　 这种语重心长的切身的教诲，给学生的影响是深刻的。
　　 自然，你不会死守旧法的教学，你尝试着国文教学改革，经过两年的摸索，1934年秋季开始了有效的实施，取得了初步的成果，你在《我的国文教学法》一文中，总结了教学改革的原则：一是“注重培养学生的身心主能力”，“在教学的过程中，应该设法让学生养成想象力，记忆力，思想力，鉴赏力，读书力，道德力，发表力等类作人的实力”；二是“养成自动学习的习惯”；三是“增进学习兴趣”，指出“教者的人格、学问、态度、言谈，在在要能给予学生以亲切诚挚的感召；庶可使学生由对于教者个人的敬爱与信仰而增进其对于学习的兴趣”，火油其他的激励方法；四是“把握国文教学的特殊目的”，“养成对于本国文字的了解与运用”。同时，你还提出了“学习室”这个概念，变“教室”为“学室”一学生为主体。就是现在那些高喊现代教学，高喊教学改革的那些优秀教师，也还没有超出这四条基本的原则和理念。你的教改的先进性、独创性令人钦服。在这样的先行而实在的教学思想和理念指导下，你的教学实践，自然是富有成效的。
　　 在一个静静的夜晚，我在泛黄的《舟中校刊》七卷四期上，读着你的《高尔基的长成》那篇文稿。这是你向学生介绍高尔基的一篇演讲稿。然而从第一句话开始，我就被深深吸引，你从自己初步接触高尔的作品，到对他的步步崇敬，到对他逝世的感伤，再转入到高尔基的长成发展历程的介绍，最后你充满激情地说：“中国的青年们！我们应该从高尔基长成的过程中去学习那种处事生活的态度，我们要接受高尔基给与人类的遗产的全部，我们要把‘腐败与颓废的余尘’‘赶快从我们的脚下扫开’；‘要克服障碍，涵养意志，锻炼意志’，‘学习征服自身之内和外丑恶遗产’，‘从旧世界脱离出来！’高尔基曾说：‘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要不妥协，要和生活动恶劣做斗争一直克服它。’”
　　 那个夜晚，我读着你的这篇文稿，我感到自己的肤浅与枯燥。你把文史知识与人生教育有机结合，你把知识传授与自我感触巧妙融会，你把伟人长成与学生长成自然接轨；生动的伟人故事与画龙点睛的点拨，深入浅出的表述与激情洋溢的语态，使演讲显得博大精深，却又紧紧贴近学生。这篇文稿也正是你的教改原则的一个现实体现啊。你是舟中语文老师的一面旗帜。
　　
　　 【三】
　　
　　 “学会做人”，这是现代一句极为时髦的口号，现在也许只是口号。而在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舟中，却已经在实践这样的一种理念，你，是其中实践得最出色的一位。你不止巧妙地在知识传授中参入人生的教育，不止引导学生阅读文学作品中感染人生意趣，你还在日常生活中与学生交流思想，剖析问题，引导明了方向，你成了学生人生前行的醒目的路标。你教过的每一届学生在离校之前，都有一个愿望，就是给他们再留下一点人生指引的话语。你自然会细细思忖，为他们毕业以后值得注意的人生问题作一番点拨。
　　 我在《舟中一九三四年级纪念刊》上读到了你的《做人的艺术》。你风趣儿诙谐地县指出了当时流行的自诩为“做人艺术”用“翁、嗡、嗡”（不表示真正态度，是是非非），“好、好、好”（道人三个“好”，包管凡人都高兴），“嘻、嘻、嘻”（就是常常笑容可掬）三个词语概括了这“处世三味”，这“混世经”，在讽喻之间进行了分析批判，最后笔锋一转，回来现实，给同学们作了性目的提示：
　　 “人情薄于纸”，我今日告诉你们这一点点“人情”，或许可以使你们将来少受一点欺骗。我从前也和你们今日一样地不识不知，出学校后，只凭着单纯的爱人类的赤心去待人接物，因此不知吃过了多少苦头，受过了多少欺骗。但是，幸而我并没有完全为现实社会所软化，反之，还使我对这不合理的现实社会的仇恨日益深刻。我诚恳地希望你们出学校以后，切不要为恶势力所克服，为现实社会所同化，要看明白人与人间的种种虚伪的丑恶的形相，体察这病态社会形成的根因，共同努力来干一番改造的工作，这才不愧为现代青年。……我不希望你们做大官，我只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做一个推动社会前进的齿轮。你们不会使我失望吗？你们不会使我失望吧。
　　 你把现实社会的真相告诉学生，把“做人艺术”的骗局告诉学生，激励学生为改造社会努力。最后的一问一答，是多么巧妙而富有激励力啊！
　　 而在《舟中一九三六级毕业纪念刊》上，你向这一届学生话别的文稿《略谈人生观与社会观》，闪烁着进化论的理念，社会学的光彩和哲理思辨的火花，你以进化论为多音分析，得出了“人生的一切活动，都是基于生物的本性为了‘个体生命的延续’和‘人类生命的延续’”；“一切生活所生存的时间，是一个整个斗争的过程”，“人生也是一个整个斗争的过程”两个结论后，进入到对第三个结论的分析，步步推导，引向关键的人生指向：“……我们要看重人类的同胞爱，抱着天下为公的精神去反对一切自私的黩武主义，……穷凶极恶的帝国主义，要为解放人类而战，要为人类全体的共同幸福而战。这是一种伟大的工作，同时也是一种艰巨的工作；这是一种神圣的事业，同时也是一种无可逃避的责任。……所以，我的第三个结论是：人是社会的动物，我们要爱护人所赖以生存的人类社会；要铲除一切为人类生存之敌的制度和蟊贼；要使社会天天走向最适合于人类生存的途径。打破人我的界限，使全人类成为一个整体，以这整体的力量协同去对自然作战，使人类在自然界中过着更高尚更愉快的生活。”
　　 你如此地循循善诱，深入浅出，沁心入腑，怎不让一代青年学生明了作人的意义，投身社会革命？！你最后的号召至今还铭记在同学心里：同学们！愿你们认识生的意趣，快乐地“生”；把握住时代与人生的意义，勇敢地“干”。
　　
　　 【四】
　　
　　 其实，你一直以中国共产党人的思想与胸襟在进行着工作，只是历史的经验让你把党的社会革命的思想传达，少了那红色的外衣而更加巧妙，更加符合人心，更加贴近时局。你更懂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面对着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你一直坚持着“唤起民众千百万，同心干”的工作，宣传抗日救亡，组织民众活动。
　　 当时的舟山的抗日救亡运动声势浩大，轰轰烈烈。中等学校救亡委员会成立，统一组织各校的救亡活动；同学们积极开展宣传，揭露日寇暴行；组织募捐，支援前方将士；抵制日货……在这一过程中，你的历史功绩是不可否认的。你从学校走向社会，引领着舟山的抗日救亡活动。
　　 你在《舟报》上发表《华北的危局》等文，揭露日军企图吞并华北的阴谋，盛赞社会主义苏联，在当时激起了民众强烈的反响。
　　 1935年的12月19日，定海县政府举办全县乡镇长讲习会，县长特邀你来作形式报告。于是，你就作了题为《最近国际外交情势及中国所处之地位》报告。你先整体上介绍了“社会的进化过程和世界的三次分割”，然后对英国、美国、苏联、日本、意大利、法国和德国等国形势作了客观的叙述和精辟的分析，然后详细描述了“最近中国所处的地位”。清晰的条理，严密的逻辑，精彩的表述，激情的演讲，让现在百家讲堂的那些大师们听了也会自愧不如。乡镇长们津津有味，随着你的演讲而情绪起伏，神情变换。你那激越的声音在会堂里振响，也如战鼓点击在乡镇长们的心里：“帝国主义者对世界的第三次分割运动，已经在亚非两洲分途动手了。我们如何可以抵御这一种惨酷的分割，我以为只有‘自力更生’。……各位乡镇长先生能够领导国民努力推进县政，就是做了一种最切实的救亡图存的工作。总之，目前中国民族正站在十字街头，是完全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或是发动广大的民族革命斗争，一取得国家的独立与自由。究竟是走哪一条路，，是我们选择的最后时机了。”
　　 听着这样的演说稍微有点民族感的人，怎会不热血沸腾。你的这个报告，可以说是一篇舟山救亡图存的动员报告，是舟山人的不屈的宣言，是舟山抗日救亡的激越号角。
　　 号角已经吹向，救亡图存的活动也便全面展开……你带领着学子走上街头进行抗日救亡的宣传活动……
　　 在你和舟中进步教师的引导下，抗战的战袍打响后，舟中的一批学生积极地投身于抗战第一线，如周中奎（周山）、忻元锡、丁公量、陈安羽、何津、甘迈、乐时鸣、乐时暄、陈昌吉、冯贤弼、程蘅（程正大）、沈安卿（白浩）、陈啸奋、丁豹儿（丁菲）、忻云英、陈达夫、乐亚成、徐尧根等先后奔赴皖南参加新四军。王家恒、陈维辛（钱铭岐）、洪金梅（洪阳）、张叔馨、杨鸿贵（杨朝）等因革命工作需要留在定海从事敌后抗日武装斗争。为民族的更生而英勇战斗。
　　
　　 【五】
　　
　　 你离开舟中的时候，应该是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发生以后。离开前，你曾告诉过你的学生、当时已投身舟山抗日救亡活动的丁公量先生，说要去南昌教育科从事抗战教育事业。丁公量先生参加新四军后专程去南昌找过你，却没有找到。而乐时鸣、周山与忻元锡等去丰城，却找到了你，你在那儿任县教育科长。自此一别，从此又失去了你的信息。三十时代的校友回忆往昔，总是一腔情思怀念你。曾任上海市副市长的忻元赐先生回忆时说：“我进舟中读书，是在上个世纪的30年代初。记得当时的语文老师是钟悌之。他是大革命时期的中共党员，曾任中共临湘县委书记、岳阳地委委员等职。当时，他由著名教育家陶行知介绍来舟中任教。到舟中后，他先是在课堂上向学生进行一些启蒙性的阶级教育，后来又在《舟报》上发表《华北的危局》等文章，揭露日寇企图吞并中国的阴谋，公开宣传社会主义苏联的外交政策，在学生和社会上传播革命思想。……我积极参与其中，心里播下了革命的火种。”现年92岁的乐时鸣老将军在回忆时说，“我后来在文艺和传统诗词上有一些成就，我的启蒙老师就是钟老师”，“我后来走上救国抗日的革命道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钟老师”是啊，你就这样在学生的心中播下了光明的火种，学生不会忘记你，舟中不会忘记你，舟山不会忘记你。
　　 夜已深了，我还沉浸在对你的怀思中，你是舟中教育的前辈，是舟中博爱文化的实践与发扬者。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后来去了何方。有人说，你牺牲在抗战前线，有人说，你后来进入地下工作，解放前夕作为党地下工作者去了台湾，有人说，你后来成了湖南大学的教授……可没有最终点结果。然而，我对你的敬佩拥戴和怀念的情思却更加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