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强在傍晚时分回到了乡下的老家。
　　 看到突然出现的丈夫，凌云布满沧桑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丝少女才有羞赧红晕。
　　 凌云记不清丈夫多长时间没回家了，她只知道上次钟强回家时自己在菜园里割了一把新韭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素馅饺子，到现在那畦韭菜已经割了两三茬了。丈夫工作忙，她体谅他的难处。
　　 凌云麻利地为钟强倒好了洗脸水：“强子，快洗洗吧！看你热得那满脸汗。”
　　 钟强默默地洗着脸，他注意到，香皂和毛巾都是新的。唉!每次都是这样，他觉得不像在自己家，像在串亲戚。
　　 晚饭是钟强最喜欢吃的绿豆小米粥，凉拌黄瓜，还有凌云特地为他烙的鸡蛋葱花千层饼。许多年了，凌云一直迁就着钟强，钟强一进门就注意到凌云本来是做好了一锅玉米面糊糊的，她是看到丈夫来了又重做了一次晚饭。看来那锅饭凌云得热好几顿了——钟强在心底轻叹了一声。
　　 晚饭后，钟强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凌云端着一盆洗脚水放在他面前：“洗个脚吧！我去刷碗，一会儿就过来！”
　　 钟强脱掉鞋袜，把脚泡进水盆里，他一点也不担心水温有何不适，因为这盆洗脚水和茶几上的那杯茶水一样，温度正合适，凌云太了解钟强的生活习惯了。
　　 十点半，钟强关了电视，回到里屋。他们唯一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多病的老母亲轮流在他和弟弟家住，今天老人在弟弟家，所以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看见丈夫进来，凌云放下了手中正纳着的鞋垫躺了下来，钟强脱掉衣服，钻进了柔软舒适的被窝里。
　　 凌云伸出双臂抱住了钟强，用自己的脸不停地摩擦着丈夫的胸膛，钟强嗅着妻子头上那廉价的劣质洗发膏的味道，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轻轻拨拉开了凌云的胳膊：“云，我今天真的很累……改天吧！”凌云停止了抚摸，她轻轻地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墙壁……
　　 钟强叹了口气，他拉灭了床头灯，黑暗顿时笼罩了他们。
　　 钟强今天回家是准备向凌云提出离婚的，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钟强和凌云结婚二十多年了，日子过得不温不火，像一杯温吞水。钟强早已厌倦了这种平淡似水的生活。特别是遇到了方雅，他更坚定了和凌云离婚的决心。
　　 钟强家并不富裕，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大了他和弟弟。钟强高中毕业时正赶上村里小学招教，高考落榜的他就进了村小学任教。两年后，亲戚给他介绍了邻村的凌云，当时凌云的家人并不看好家贫文弱的钟强，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可凌云和钟强一见面，马上喜欢上了钟强的温文儒雅，而凌云的健壮能干也赢得了钟强母亲的喜欢。几个月后，他们就举行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
　　 可随后的几年里，钟强的命运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先是通过民师选招转为公办老师，后来他的一手好文采使他在当地崭露头角，不久被乡政府借调进了乡宣传部。十几年过去了，钟强平步青云，从一个普通的宣传干事变成了一名呼风唤雨的副乡长。
　　 当初嫌弃钟强家贫的凌云娘家的父母哥嫂现在完全换了一副嘴脸，每每见了钟强都是一副阿谀奉承之态，他们觉得凌云简直太有远见了……
　　 可是凌云还是一如既往地操持着这个家，丈夫的升迁与她仿佛全然无干。她深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以前钟强教学时，她承担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事，因为她知道钟强不善稼穑，那双白净的手是握笔杆而不是握镢把的。钟强当了副乡长，她也没觉得生活发生了什么明显的变化，家里的一切还得她操心。只是随着丈夫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当村里的一些闲婆和她斗嘴时，会开玩笑说让她看好自己的丈夫别给外面的狐狸精勾跑。凌云虽然不信别人的胡言乱语，但心里开始有了一些隐隐的担忧。
　　 凌云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着，她心乱如麻……
　　 钟强也毫无睡意，难以入眠：自从和凌云结婚以来，她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任劳任怨地酿造着一家人的甜蜜生活。她不仅为自己生养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宝贝儿子，待自己的老娘也像亲生母亲一样，村里人谁不夸自己娶了一个好媳妇！看着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家，勤劳贤惠的妻子，钟强实在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来提出离婚。
　　 凌云只上过几年小学，也很少出远门，所以夫妻俩除了家事就很少有其他方面的言语交流。而钟强却随着职务的变迁和高升，见识越来越广，每次回到家看到不修边幅的完全一个农村妇女形象的妻子，心里就一阵悲哀：他觉得自己就是路遥的小说《人生》里的高加林，凌云就是巧珍——可是巧珍比凌云漂亮多了！
　　 去年，乡里调来了一名新文员，叫方雅。听说她刚离异，因为不堪前夫经常去原单位骚扰才主动要求调到这个偏僻的乡里工作的。
　　 方雅刚刚三十出头，因为久居城市，打扮时尚得体，再加上颇有几分姿色，所以一来到这阳盛阴衰的乡政府立刻就吸引了很多男人的眼球。
　　 而方雅却很高傲，对那些谄媚奉迎的，有意无意调戏勾引的男人不屑一顾。她早上来上班，傍晚坐班车回城，根本不给那些想入非非的男人们一点机会。
　　 可半年后，方雅却喜欢上了副乡长钟强。因为方雅的写作才能欠佳，几次为乡长拟定的发言材料都得不到乡长的认可。看到方雅急得手足无措，钟强就私下帮她修改了几次才算过了关。这让方雅心存感激，而且方雅发现钟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未觊觎垂涎过她的美貌而对她大献殷勤，是一个正人君子，于是对他有了好感。再后来，当方雅得知钟乡长的爱人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农村妇女时，她的心就活动开了：钟强不仅长相不俗，仕途也前程似锦……方雅开始以各种借口接近这位不苟言笑的副乡长。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钟强看出了方雅的意图，可是顾及家庭和名声钟强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不久后的一个雨夜，当方雅以换灯泡为由让钟强进了自己的单身宿舍，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床上的方雅一改昔日的孤高与冷漠，疯狂而热情，让钟强体验到了从未经历过的男女激情。钟强一次又一次地征服着这个母狮般的女人，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快意，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年轻了二十岁！钟强此刻又想起了自己以往和妻子平淡无味的床第之欢，不禁慨叹自己简直白白过了二十多年！和方雅在一起，才让他真正体会到做男人的快乐！……
　　 天一透亮，钟强就开始起床，凌云默默地看着他穿衣：“强子，这么早啊？我去给你做饭！”钟强看了看妻子有些浮肿的双眼，心里有些愧疚，他按住了要起身的凌云：“云，你睡吧！我到乡里再吃……”凌云不由得拉住了钟强的胳膊：“强子，你就这么讨厌我啊！？”泪水又一次从她红肿的眼里流出来。
　　 “我们离婚吧！我对不起你！……我会在财产上照顾你的！”钟强一狠心，终于说出了那句酝酿了很久的话。
　　 凌云一愣，慢慢松开了拉着钟强的手，低头啜泣了一阵，突然抬起了头：“强子，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我早就配不上你了，我答应和你离婚！只是马上就要收麦了，如果我现在走了，咱家那几亩麦子谁来收啊？等我把麦子收回来咱再去离婚吧！”
　　 钟强的心像被鞭子猛地抽了一下，这个时候这个傻女人还想着那几亩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小云，对不起，咱先不说这事了。天还早，你再休息一会儿。我的司机马上就要来接我了，今天中午有个重要的会。我得走了！”
　　 听到街门落锁的声音，凌云忍不住扑倒在床上痛哭失声，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这个晚上，钟强又和方雅缠绵在她那间不大的单身宿舍里。雨收云散，方雅问起了钟强和妻子离婚的事。当她听钟强说事情没处理妥当时，马上噘起了嘴：“我就知道你对我不是真心的！只是想玩弄我罢了！”
　　 钟强有些气虚：“雅，你得给我时间！凌云是个善良的女人，我不能太伤害她。还有，我的儿子，母亲……都得有所安排吧？这事不能急！”
　　 方雅淡漠地说：“我可先说好，我们以后不和你儿子还有老娘住在一起啊！我不愿意把家里头弄得乱七八糟的！对了，咱区里不是在市东区开发了十几套小高层住宅楼吗？咱什么时候去看看？”钟强含糊其辞地答应着，心里不知不觉地开始计算自己存折上的数目……
　　 一个月后，方雅又开始催促钟强离婚的事。因为上级正在进行检查，钟强忙得焦头烂额。无奈只好抽空陪方雅去市里的珠宝店为她买了一条白金项链，这才暂时安抚住了她。钟强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方雅这个女人太强势，像一团火，灼得他焦躁不安。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方雅的语气更加咄咄逼人，她给钟强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一星期内钟强再不和老婆结婚，她就把两个人的关系公开于众，并向纪委告发钟强利用权势威逼强暴她！
　　 钟强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方雅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这个美丽的女人，温柔的时候像一杯蜂蜜，甜蜜可口，让你品尝着无限的芬芳；热情的时候像一杯烈酒，激情澎湃，诱惑得你浑身燥热；可冷酷的时候又像一杯冰水，冷漠无情，让你胆战心惊！善变的女人，善变的方雅！
　　 钟强又回到了家，这次他不再犹豫，他下定决心，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一定得让凌云在离婚协议书上把字签了！
　　 看到钟强进门，凌云没有了上次的喜悦。因为连续两个月的夏收秋种，凌云明显变黑了，瘦了，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短袖汗衫，头发凌乱地挽在脑后，在廊檐下纳鞋底。
　　 钟强从口袋里拿出了离婚协议书，凌云淡淡扫了一眼，没等钟强开口，她站了起来：“我们到侧房说话，娘在里屋睡呢！”钟强一愣，忙把那几张纸重新放回口袋，快步走进里屋，看到床上正躺着他的母亲，老人形容憔悴，看起来正在经受病痛的折磨，睡梦中还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看着久未谋面的老母亲，钟强愧疚万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来看望母亲了？实在是不孝之至啊！
　　 夫妻两人来到了侧房，凌云对钟强说：“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离婚的！我同意！不过我有个条件！”钟强坐在床沿上点着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你说！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你对这个家不薄，我不会亏待你！”
　　 凌云哽咽着说：“强子，你还不知道吧？咱娘的病恶化了！前一段时间去医院检查，大夫说咱娘的肺病已经转成肺癌了，她撑不到今年年底了！因为你在乡里迎接上级的检查，我没有告诉你……我想和你离婚后我暂时先住在这儿，好好照顾咱娘……不，你娘。老人对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待了二十多年，我不为她送老我会死不甘心的！再说，我怕咱的事再刺激到老人，那就更是忤逆不孝了！强子，看在咱二十多年夫妻的情份上，让我留在咱家吧？你在外面怎样都行，我不管你，也不影响你！我送走了老人，自然会离开的……”
　　 钟强突然痛哭起来，他唰唰几下撕碎了手中的离婚协议书，一把抱住了凌云：“我不是人，是畜生！……这个婚我不离了！咱夫妻俩一起照顾咱娘！……”
　　 凌云迷惘而欣喜地拥抱住了自己的丈夫，喜极而泣……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着简单的晚饭，钟强喝着妻子泡好的清茶，享受着温热的洗脚水带来的舒适，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凌云安置好婆婆，又给钟强拿来了一双布鞋：“快换上吧！整天穿皮鞋，脚都捂臭了！”
　　 “最爱吃的饭是家常饭，做爱穿的衣是粗布衣，最爱喝的水是家乡水，最爱穿的鞋是那千层底，最难舍的是那糟糠妻……”钟强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流传在民间的这几句俗语，心里一阵发暖……
　　 夜深了，凌云躺在钟强的臂弯里甜蜜地睡熟了，钟强看着鬓发早白的妻子，抚摸着凌云破了几个洞的背心，心里一阵歉然。蓦地，他把头深深埋进了妻子温热的怀里，像是躺在了温馨宁静的爱的港湾。他想：明天不论有什么暴风雨，自己都会勇敢地承受的……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爱其实就是那一杯清茶，一碗热粥，一盆洗脚水……太热太冷的爱，我们都承受不住。浪漫的爱情就蕴藏在平平淡淡的柴米油盐里，一杯冷热适中的温开水，恰好就是爱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