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五娘(往事征文·小说)
那年的夏季,太阳似乎要把所有的热情都喷发出来,云彩和阳光融合,以最奔放的热流包围着大地。大自然在这炙热的拥抱中尽显生命的力量与魅力,那醉人的绿色用最浓烈,最朴素的柔美尽显生命的精华。
在地处松嫩平原北端的一个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头,来来往往的人们,形态各异,身份不同,目的不同。男人们不时抬起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女人们则把手臂放在额头上遮挡着灼目的阳光。
“冰棍儿——五分钱一根——冰棍儿——”如银铃般的叫卖声,似乎给这酷热的天气带来一丝清凉。
“阿姨,我买一根冰棍儿。”随着稚嫩的童音,一只白嫩的小手递过来一枚五分的硬币,另一只手牵着他妈妈的手,年轻的妈妈笑着看着孩子。
卖冰棍儿的女人接过硬币,放进胸前的围裙兜里,只听一声硬币碰撞的脆响,如优美的音符。女人很麻利地打开装有冰棍儿的保温桶,顿时,浓浓的奶香味儿夹着冰爽的气息扑鼻而来,不由得你会深吸一口气。
女人拿起一根冰棍儿递给孩子,冲着孩子笑了笑说:“拿好了,别掉了。”
“我买两根冰棍儿。”一个小伙子站在冰棍儿车面前,边说边擦汗。
“大姐,我买四根冰棍儿。”
……
女人不停地忙着,硬币在衣兜里尽情地唱着欢快的歌谣。
在这个酷热的夏季,听着这一声叫卖:冰棍儿——奶油冰棍儿——极具有诱惑力,走在她身边,让你不由得停住脚步,即使你的兜里再尴尬,你也会翻遍身上所有的衣兜,找出五分钱走向卖冰棍儿的女人。
她头戴白色的卫生帽,身着白色上衣,胸前挂着白色围裙,围裙上面有一个大兜,很明显是装钱用的。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胳膊上套着藏蓝色的套袖,黑色纯棉布的裤子,一双手工做的黑色单布鞋。中等个,匀称的身材,晒得微红的圆脸上闪动着一双秀美的大眼睛,两片薄嘴唇,一看就是个很精明很厉害的女人。
她看着来往的人们,时不时地喊着:“冰棍儿——”
在没有人买冰棍儿的时候,女人从冰棍儿车的侧面拿出一个小方凳放在地上,她坐在小方凳上,手扶着冰棍儿车,时不时地擦去额头上的汗。她觉得嗓子发干,舔了舔嘴唇,随即拿起身边的水壶,晃了晃,水壶里的水早已喝干了,但她舍不得吃一根冰棍儿。
这个浑身透着清爽、透着一种女人特有的韵味的卖冰棍女人,就是我五娘。
父亲那辈姊妹六个,父亲排行老六。三个姑姑和一个大爷也都在农村务农,和广大农民一样过着拮据的生活。我家由于父母勤劳,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孩子,相比之下,生活要好一些。我父亲和五大爷从小关系就最好,那时,无论五大爷走到哪里,都会带着父亲。所以即使是都有了媳妇儿,有了孩子,哥俩一如当初。
小时候,我最高兴的事儿,就是盼着去五娘家住上几天,因为,五娘家在县城。虽说那只是个小小的农业县城,可那时,对于生长在农村的幼小的我来说,那简直就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其实,最诱惑我的,是那碗甘甜凉爽的冰棍儿水。
每当夏季,隔三差五的,五大爷就会把我接到他家住几天,别看他们孩子多,已经有两个男孩子,五个女孩子,也许是我的乖巧懂事,五大爷和五娘对我这个比他们的小儿子大两岁的乡下男娃偏爱有加。
五娘家住在县里的红卫街第一栋,宽敞的院子,用蓝色的油漆刷新的板条围起来的板杖子,给人一种整洁、清新的感觉,当时有这样条件的没几家。靠院子的西侧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柈子,柈子垜后面是煤仓子。坐北朝南五间的砖瓦房,靠西边的两间房是男孩、女孩各一间,中间是厨房,靠东侧的是五娘和五大爷的卧室兼饭厅和客厅。几个房间里都有火墙和火炕。
五娘和五大爷的房间里,要比其他房间的摆设丰富一些。进门迎面就是悬挂在柜子上面的两块大镜子,一进屋既可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镜子的两边是用镜框装裱的照片。镜子下面和柜子之间,摆放着五娘和两个女孩的化妆品:雪花膏、香粉和头油,还有花瓶和五大爷的酒壶。整个屋子在两块大镜子的折射下,显得明亮宽敞。
在五娘家,和姊妹们在一起玩耍是我最开心的事情,当五大爷去上班,五娘出去卖冰棍儿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就会玩玻璃球、沙包、泥球,玩的最多的是用纸对角折叠的方形片技,有时也会藏猫猫。几个孩子在屋里院子里来回疯跑着、嬉戏着、整个院落就是孩子们的幸福乐园。特别是藏猫猫,有时就会藏到炕上的被垛里,一不小心就把所有的被子弄翻,怕大人回来看到挨训,就急急忙忙地把被子叠好,可怎么看也不如五娘折叠的平整,五娘回来一眼就会看出来,免不了被大骂一顿。
“哎呀!妈妈快回来了,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一下,别找挨揍!”于是,几个孩子慌忙“打扫战场”。
我站在门口翘脚张望着,盼着五娘早点回来。
一旦看到五娘的身影,几个孩子就会蹦蹦跳跳地迎上去。五娘被我们簇拥着回到院子里,停好车子。
五娘吩咐大点的孩子把装过冰棍儿的八个保温桶拿到屋里去,她说:“慢点,小心别把保温桶给我摔坏了。”
五娘从厨房里拿来干净的瓷盆放在炕上,又把保温桶逐个打开,把它们一个个地倒过来,向瓷盆里空出里面剩余的冰棍水,再往冰棍儿水里加点凉开水,这样,每个孩子都会喝到一碗。小馋虫早已爬出来了,我急忙端过一碗冰棍儿水,几口就喝了个净光,还把碗放在嘴边上,仰起头等着滴尽最后一滴,舌头在嘴边来回地舔着,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
五娘看着孩子们喝得甜嘴巴舌的,笑着说:“你们这些小馋猫。”
五娘坐在炕沿上,把一天卖冰棍儿的钱抖出来,“哗啦啦”散落大半炕,有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还有些纸币,几个孩子串到炕上,也帮忙数起来……
七十年代,高小毕业而又有点能力的五大爷在县人事局工作,五娘是家庭主妇。他们结婚早,育有二男五女,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三岁,一个带一个。五大爷比五娘大五岁,当时的五娘三十五岁。
别看当时的经济贫乏,又有这么多孩子,可凭着五大爷的好工作,明里暗里又有送礼的。再则,五娘过日子很会精打细算,所以和邻居相比还算富足。那个时候的罐头、槽子糕,是很多人家吃不起的高档食品,而我在五娘家有时可以吃到,当时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品。
别看五大爷不是什么大官,每次外出都可以坐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在当时来说,那可是特气派。
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像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总像是有办不完的事情。五娘家一年四季孩子和大人的衣服,都是五娘买好了布料拿到乡下的亲戚那里,做好了再给送来,我从来没有看到五娘做过针线活。五娘除了不会做针线活以外,其实,她是很要强的,她希望自己也能为家里赚点钱,更宽裕一些。所以,每到夏季,安顿好孩子们,只要不下雨,她都会出去卖冰棍儿。
五娘干净利索,她的衣服总是平平整整。齐耳短发总是用头油抹得油光光的,用发卡把刘海拢到头顶上,露着宽而光滑的额头。她经常照着柜子上面的大镜子,审视自己,如果看到有一根发丝凌乱,她就嘴对着手心吐点口水,两个手心对着搓一下往头上一抹,直到头发顺溜为止。好像没有看到五娘的头发乱过,总是那么油光整洁。她的头发,用这句“虱子爬上去都得劈叉”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五娘家的规矩是,女孩子必须从小学会做家务,如:洗衣、做饭,更要学会针线活,免得长大嫁出去受婆婆和丈夫的气。男孩子要干些力气活,比如担水、劈柴禾、打扫院子等。
“该起床了!赶紧起来,太阳照屁股了!”一大早,五大爷就把孩子们都喊起来,要是夏季,就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他从不让孩子们睡懒觉。如果谁起的晚了,准会挨揍。
“大丫和大柱去把水缸挑满水,看天气要下雨了。三丫抱柴火点火,二丫赶紧做饭,你爸吃了饭好上班去。”一大早,梳洗完毕的五娘端坐在炕沿上,像个总指挥官似的,吩咐着孩子们。
老大和老二是女孩,老三是男孩,最小的是男孩。所以,家里多数的饭菜都由大丫和二丫做,简单的一饭一菜,无论是哪个亲戚来,都是这样。除非是家里来了贵客,要做像样的饭菜,五娘才伸手做。
五大爷每次下班回到家,先到各屋子转转,再看看孩子们都谁在,谁不在,不在的孩子干嘛去了,他要知道。到了要吃饭的时候,二丫把炕桌摆好,五大爷脱了鞋子,盘腿坐在炕上,五娘就会把小酒壶倒满酒放在装有开水的茶缸里温着。
不一会儿,大丫把饭菜端了上来,只要五大爷动筷子说:“吃饭!”大家才可以吃。五娘坐在五大爷对面,我则挨着五娘坐下,其余的人都在地上站着吃饭,有的孩子甚至吃不到菜。
最小的老疙瘩挨着五大爷坐下,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就是老爷子的命根子,这一点不假,老儿子就敢任性,他一会儿倒在五大爷的怀里撒娇,一会儿又搂着五大爷的脖子,口齿还不是很清楚地说:“咱哥俩好啊。”
“嗨,你说这臭小子,这是什么辈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五大爷用筷子蘸点酒就往老疙瘩嘴里塞,老疙瘩张开嘴,眯缝着眼睛咧咧嘴,又吧嗒吧嗒嘴,那表情又把大家逗乐了。
晚上,五娘让我和老疙瘩睡在他们的屋里。
夏季的夜晚,玄月半空,一颗流星划过。小河里青蛙的叫声和蛐蛐的声声嘶鸣,像是夜的合奏曲。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这夜的摇篮曲,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孩子多,自然会有淘气做错事的。五娘管教孩子很严格,特别是丫头们做错了事,笤帚疙瘩就是教训她们的工具。
那天,二丫趁五娘不注意,偷了一毛钱买糖吃。
也不知怎么让三丫看到,二丫就给了三丫一块糖说:“你要保密,不许告诉其他人,要让妈知道,那可不得了。”
三丫笑嘻嘻地接过糖说:“我保证不说,谁也不告诉。”
三丫仔细地看着手里的糖块,慢慢地剥开糖纸,放在舌头上舔了舔,又重新把糖包好,放进兜里,舍不得吃,但不一会儿三丫还是很快把糖吃完了。
“二姐,我还想吃糖,再给我一块呗。”
二丫坚决地说没了,三丫不相信,就去翻二丫的兜,两个人扭打了起来。
这个时候五娘回来了,听到屋里的吵闹声说:“你们干什么呢?为什么打架?”
二丫自知理亏,不敢说话,三丫哭着说:“妈,二姐偷了你的钱买糖吃,不给我。”
“什么?这还了得?丫头片子,竟有这么大的胆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五娘气得脸都青了,她四处寻找笤帚疙瘩,二丫看到大事不好,撒腿就要跑,五娘一把抓过二丫,劈头就打。
吓得二丫手捂着脑袋哭喊着说:“妈呀,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
“你个死丫头,胆子也忒大了,竟敢偷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我哭喊着抱着五娘的腿说:“五娘,求求你,别打姐姐了,别打姐姐……”
五娘哪肯放手,抄起墙角的笤帚疙瘩就是一顿猛抽,大丫想抢过五娘手里的笤帚疙瘩,气得发疯的五娘照着大丫的屁股就抽了过去,大丫哪还敢再拦着,任凭五娘打去。
二丫被打的爹一声娘一声地哭喊:“妈呀,别打了,我知道错了……妈呀……”
那是一个秋天,多彩的树叶尽显秋的韵味之美,湛蓝的天空高深寥廓。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在房前屋后上下翻飞着,也许是忙着商量回南方的计划。小麻雀成群结对落在树下,不慌不忙跳跃着觅食。当你快走近时,警觉的小麻雀们呼啦地一下,腾空飞向树梢头或者房顶上。
大柱拿出弹弓,拉开皮筋对着麻雀瞄了瞄。(弹弓一般用树木的枝桠制作,呈“丫”字形,上两头系上皮筋,皮筋中段系上一包裹弹丸的皮兜,威力看皮筋的拉力,皮筋拉力越大,弹弓的威力也越大。)大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石子,放在包裹弹丸的皮兜中,左手的大拇指、中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包着石子的皮兜;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攥着弹弓枝桠的下部,大拇指和食指抵住枝桠上端的两个小杈,然后,两只手举到眼前的位置,以举着枝桠的右手为准瞄着麻雀,左手向后拉,右手使劲向前拉紧皮筋,拉到一定程度,左手突然一松,只听“嗖——”接着就是“呯”地一声,麻雀没打着,却把邻家的玻璃打了个洞。大柱心里纳闷:怎么没有打中麻雀?好像打坏了人家玻璃?
正在他愣神的刹那,就听有人喊:“哪个王八羔子,竟敢打坏我家玻璃?你给我出来!”
大柱闻听心想:大事不好!惹祸了,快跑!他扭头便跑。
在他扭头跑的时候,邻居家的儿子一眼就认出了他,随即追了出来:“你站住!你打坏我家玻璃,我就打你!你要赔我家玻璃!”
大柱边跑边说:“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打麻雀。”
两个人一前一后,左拐右拐在街巷里追逐着。邻家的孩子叫锁柱,比大柱小一岁。锁柱追不上,看到地上有块小半截砖头,他捡起来毫不犹豫地照着大柱的头就甩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正砸中大柱的头部。大柱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他用手摸了一下头,湿乎乎的,啊?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