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村庄是苍老的，却是苏醒的，亘古的，却善变的，从小到大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今年可能不打算回去了。
　　 ——题记。
　　
　　 到了老地方，进了村口就听“疙蹴”在土坡坡上的老人说，天上火烧云了，牲口要回棚了，泉蛋家豆腐做下了……
　　 从老地方走进去，还没有来得及摸老墙根的时候，就听蹲在泥墙根的抽烟老汉说：男人出地去了，女人挤奶去了，娃儿们上学去了……
　　 你关心，村里的大磨盘呢？门前的大槐树呢？用各种各样布块兑成的大花书包躺在哪个旮旯？用两枚铜钱和几根鸡毛做成的键子在哪儿藏着？喜鹊呢，飞到哪里去了，是来的季节不对吧，才看不到它们的巢。打水的井，把一代代人的腰压弯的打水的扁担呢？摇井水的轱辘呢？上面的麻绳呢？结冰打滑的井台呢？晒粮食扬麦子的场圃呢？
　　 酿醋的缸酿酒的坊呢？迎亲的驴车呢？摸摸驴的油亮油亮的脊背，顺着摸下来，这是那头老驴的儿孙吗？那红盖头呢，锁在了哪个大榆木洋柜，或者，被谁家的媳妇带出了黄土地，跟着男人走过了无数个地方走过人世浮沉，甚至改嫁？
　　 那放羊的有些傻气的少年呢？娶过媳妇了吗？锁呐呢？红事吹的锁呐呢？系着红绸的锁呐呢？太阳下黝黑着脸鼓足了腮帮子吹得红绸飘扬的锁呐手呢？田边的野花呢？牧归的牛羊奶乳还饱满吗？木质的厚门呢，一手推开的可还是木质的厚门吱吱呀呀？
　　 麦苗和杂草灾难和收获天旱和地涝可还是那些说不出的留给明天的农事？
　　 睡吧睡吧，老家的女人们总是这样催促你，她们从柜里抱出有着苦艾气味的红花绿叶出溜新的被褥告诉你睡吧睡吧，她们炕上炕下地铺好被褥对你说睡吧睡吧她们脱去沾着草芥炭灰、胡麻油烟、牛毛黄土的外衣，露出红色的棉背心对你说睡吧睡吧，那麦苗和杂草灾难和收获天旱和地涝呢？
　　 关于这些，她们总说明天再说吧。她们的表情总是云淡风清。明天，你听见一个人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在你的恍恍惚惚的梦里剪去一块黑夜，抽去一种气味。等她们抱柴回来的时候，你才知道她们又是一个大清早就从热呼呼的被窝里起来，炕上还爬着稀薄的月光。她们抱柴进来的时候，边划火柴边偷声唤气地和自家人交谈说黑牛生了小牛蛋，母牛可不好生了，她们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撩了一下头发，然后又在护巾上抹了几抹，她们喘息未定，这时你才醒来。
　　 这时你才醒来。
　　 老地方只有老人，只有要盖房子，给已杵在那儿像房一样高的三个“愣头青”娶媳妇的中年人，只有刚进门的小媳妇，还有养牛种菜惦记去城里天天上网，要离开这儿的小媳妇的男人；有被土地拴着出不去的，或是不习惯出去的，还有几个下了学怀里抱着自家小羊羔疯跑着的孩子，脸上糊着干鼻涕渣，发黄的头发竖着，脸上淌着夕阳。
　　 你听说，表哥表姐都结了婚，你又听说，结了婚的表哥都去北京天津广东上海打了工，表嫂帮公婆做了两年地里活儿带着一两岁大的娃进了县城，为了好读书，读好书。况且城里所有的地方都在卖房子；况且城里的老街都成了新街，还仿着辽宋建筑风格，有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
　　 在老地方的小路上，从村庄里向着村外行去，为的是，要感觉老地方在身后注视你背影的眼神，落寞而又朴素详宁，凄凉又交织着无怨。那一刻，你觉得生命就是这样苍幽，长满了绿绣，在老地方有些东西经不起一提再提，老了，就脆了，像老人的血管。而有些东西又是那么坚韧，你可以一提再提。
　　 是不是偶然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你还很年轻：老地方和你，你们，两两相看，看不清彼此身上的年轮。
　　 你们相跟走着，走得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舒展开来油然飘缭起雾霭，走得牛羊背上驮着的黄昏换成了静谧的夜，你想是回的时候了。在老地方旷野的边缘，长时间不能挪移，索性也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吧，路在你长久的眺望里弯曲。
　　 你在心底里用手数了数。
　　 在村头的第二条巷子，第一户，爬满牵牛花丝瓜秧的土坯墙小院里，祖母等着，白发苍苍；奶牛等着，打着响鼻；羊羔等着，嘴里嚼着蹉跎的日月；叔婶等着，把新掰下来的玉米端上炕；小弟弟和妹妹们等着，等着你说外面的世界，说顺着这条路走出去，这片庄稼里走出去，这片黄土地走出去的外面的世界。
　　 对于这些，你也总说，明天吧，明天再说。你的表情波澜不惊。
　　 在老地方，高粱玉米茬子和老叶，热哄哄的脆甜；在老地方，混杂着沤肥气味的泥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谷雨惊蛰充满镰刀割破的伤口，潦草的坟茔，肺病的奶娘，有冬至这天狂蝶乱舞般蜂拥而下的雪花，也有就要收割时连绵的秋雨，有雨后天晴时麦秸蒸腾的气味，犁耙耧紧的四季的芬芳，有忽然而至的离散和衰亡。
　　 你从没说过老地方美，从来没夸过它，它就是它，依然捉襟见肘，依然羞于见人，可是它是你的老地方，有你不会在其它地方邂逅的一幕幕悲喜剧情。在隆起的土圪台子上，在院门外的土堆上坐着的那些张着黑洞洞的嘴的老人，你会记得，只有在老地方，有一种笑比鹅毛还轻，却又比整个世界都重。
　　 你想说，你没有在那里生长过，哪怕很短很短的日子；没有一种山让人昂首深沉，低头心痛；没有一种土捧起来灼烫，冰冷；没有一种气熏烟蒸的日月被搁置在最深最深的沟壑间；没有最真实的裸呈，没等你说出来，阳婆婆已落了山……
　　 在老地方，你像婴儿一样撒娇，你体会月隐日出的谦让，你离游子最近也离慈母最近，你听到玉米拔节的嚓嚓交响，你一脚踏进黑夜的愁叹，你能摸到老棉鞋里面，粉红绒上晒着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