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婆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长江中游段江心有一处沙州,是人称沙州婆的沙老太出嫁后生活的村子,她在丈夫早逝后,历尽艰辛,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将几个儿女哺养成人;后来,沙州村庄移址新建搬迁了,日子也慢慢好起来,可是,沙州婆的青丝已成白发,双眼渐渐失明,特别是手脚摔断卧床,儿女媳妇们吵闹;面对残酷的现实,她毅然决然选择了对生命的放弃……
1
2005年秋,71岁的沙州婆在自己手脚摔断不能下地之后绝食,第七天离世了。秋风萧瑟,在余县城郊沙州新村的住宅区内,一场热闹的丧事正在这里举行。
丧事由沙州婆的大儿子成沙负责,小儿子成州提供场地,还有沙州婆的大女儿成秀、小女儿成丽、女婿、孙子聚集,左邻右舍到场。
唱大戏的台子由成沙指挥最先搭建起来了,歌手、吹鼓手、专业哭丧女人也一应齐备。一首“母亲”之歌拉开了唱戏序幕,接着,有亡者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媳、侄子、外孙女、外甥等点歌,主持人手持话筒,不时邀请台下沾亲带故者为沙州婆点歌,似乎谁点的歌多、金额多,他就最有孝心,至于所点的歌词内容,不论是欢歌还是喜剧都有,甚至连“好日子”的歌曲也被孝子亲朋们搬上了戏台。
台上欢歌笑语,台下的成州也正在张罗宴席。从下午17时开始,流水席就如流水没有停歇,好在全部宴席也都是由当地的专业队伍承包,从餐桌、餐具到食材等齐备,宴席上鲜肉、鲜鱼、丸子、年糕等各式菜肴琳琅满目,特别是当地一大特色美食菜“三湖藕汤”更是让人忘不了。
夜幕降临,按习俗,东家聘请的八位抬棺男人把沙州婆的遗体放入棺材中,她的两个女儿成秀与成丽悲痛欲绝,二儿媳金花也跟着哭得伤心,大儿媳厉青在一旁哭不出来,恰好成沙所请专业哭丧的两个女人也来到了现场,“哇!我命苦的娘呵,你去得好惨呵!……”哭声悲惨、刺耳,让现场的人仿佛又真正感受到了沙州婆那悲凉的命运。
沙州婆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好似睡着了,任凭外面有怎样的喧嚣,仿佛都与她无关。只是灵堂前的桌子上,沙州婆的黑白照片慈善醒目。仍旧如常一样双目紧闭,似乎她心有所思。
夜深了,看戏、听歌、赴宴的人们渐渐散去,但亲朋好友、邻里乡亲等不忍也不能离场,因为接下来,大家要为沙州婆坐夜守灵,灵堂内由专业人士不间断地为亡者哼唱。其实,在坚持守灵的人中,早就不见了大儿媳厉青的身影。
次日凌晨,天空还未放亮,有人对着整夜未眠守灵的人喊道,大家请作好出灵前准备了。
一时间,灵堂内有人将花圈装车,有人拆戏台,有人拆灵堂,沙州婆的一个孙子双手将其遗像置于胸前,孝男贤女们都齐唰唰地到场跪拜。
天刚蒙蒙亮,细雨朦胧飘洒起来。“起灵罗”,随着沙州婆的棺材被八个男人一晃一扯的从灵堂里抬出上灵车,沉闷的锣鼓声与零散的哭丧声便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送丧队伍缓缓前行。
城郊的路面比较宽敞,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不嫌早。出丧后,那些个专业哭丧人员就退出了,沙州婆的两个儿子有泪不轻弹,两个女儿依旧哭的不停,女婿保持静默,媳妇们则还本来面目或说是欲哭无泪吧。
随着路边不时燃放的鞭炮声炸响,一片片草纸随之飘洒在麻风细雨的空中。灵车过处,哀乐声、鞭炮声、混作一团,气氛显得十分阴沉。
沙州婆的一生,就在这样的丧礼中结束了。儿孙满堂,一大群人,有人哭得前俯后仰,有人脸上淌着鼻涕眼泪的踪影。看热闹的路人中有的眼眶也开始跟着湿润。
送丧的队伍中,大女儿成秀哭得最为伤心,不时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心口,她说:“妈呀,我真是对不起你呀!”小女儿也哭得真意,她说:“妈呀,你走啦,还没有看到我成家呀,叫我以后怎么过呀!”
小儿媳金花不时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拭一下眼角与鼻涕。她喊:“妈呀,你怎么就这样走啦……妈呀,一路走好吧!”
大儿子成沙没有哭,因为他还要总揽丧葬事务。其实他也知道,母亲的人生结局应与他自己有莫大的关糸,他悔恨自己没有尽到长子的责任和义务,他眼神呆滞,表情木木地盯着自己的妻子。小儿子成州也有泪不轻弹,他面无气色,心神不宁地看着自己正在痛哭的女人金花。
灵车缓缓地在秋风细雨的清晨里向前行进,留下了一股浓浓的汽车尾气的味道,随风飘荡到大儿媳厉青的身上,她忽然就打个冷战。
“妈,妈——你好走。”厉青用手帕抹把脸,把脸缩回了自己宽大的风衣领里,掏出一把冥纸,撒向遥遥天际:“妈,您走好,儿媳妇为您多准备一些纸币,让您在那边有钱花呀!”
2、
解放后不久,沙州婆出嫁所生活的长江沙州,历史上曾经十年九不收。千余亩土地、几百人的村落,土质瘠薄,易涝怕旱;婚后她先后生育了大儿子成沙、小儿子成州、大女儿成秀、小女成丽;夫妇俩在望天收的农田上劳作,并以捕捞养殖等维持全家生计。
1970年,成沙刚满16岁,成丽还不到1岁时,沙州婆的丈夫不幸因心脏病突发走了,突然之间,丈夫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包括叮咛,包括告别,包括对孩子们的希望,包括和她之间不能言说的恩爱。那时候,她并不是很老,有人都认为,她的这个家,可能会散,因为,几个孩子都太小。
也许,在无情的风雨面前,沙州婆也曾经心意动摇,甚至万念俱灰。但日子,总得有一个需要担当的人来支撑。她想,能与孩子们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家,虽然摇摇欲坠;可一旦放弃,那将是屋倾房塌的灾难。
她擦干眼泪后,便咬紧牙关迎接更为艰难的日子。此后,那些年,在农忙时节里,在秋高气爽的秋季,或者挥汗如雨的三夏,沙州里一个容颜沧桑的女人,有时带着瘦弱的孩子,在田野里劳作。假期里不厌其烦地给成沙、成州讲解一些农活的技巧;成秀也咬着牙憋着劲,一招一式地学着,她想,如果自己学会了,妈妈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那时候,沙州婆成了孩子们心底里唯一的支撑,她用自己的一丝力气,帮扶着家庭走出了困境,陪着孩子们一起担当不幸。
沙州婆风里雨里行、泥里水里淌,披星戴月地劳作在江边沙州上,一个失去了男人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青丝便染上了白发。
成沙与弟妹们曾经发誓,一定要争气,长大有出息。以后要让日以继夜操劳的母亲多享福,而且,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定要开心,不管日子有多难。其实,那时候他们真的很天真,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日子到底有多难,而且,开心,也不是能装出来的。在他们这个家里,幸福的标准又是什么?
1978年,国家恢复中高考制度,大儿子成沙终于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沙地财贸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在余县商业糸统工作,成为国家干部;后下海与妻子厉青承包了县五金制品厂,经多年打拼成为了行业的佼佼者,他是家中老大,也是老板,因此,他一直是沙州婆的骄傲。此后,小儿子成州初中毕业后不愿读书而留家务农,沙州婆感觉对他有内疚;大女儿成秀聪明伶俐、就读高中,其婚姻是她的牵挂;小女成丽活泼可爱,也在求学,未来美好的日子似乎正在向她招手……
3、
成沙记得第一次带厉青回老家,母亲高兴的模样。那是他参加工作不久后,与同单位的厉青姑娘恋爱了,沙州婆拿出了家中腊肉腊货,弟弟成州取回了从江边捕捉到的鲜鱼来招待他们,成沙对在县城里长大的厉青说:“青,寒舍的条件让你见笑了。”厉青的确没有见过农村乡下的窘境,内心不悦,但还是以笑作答:“怎么会呢?这里是你的家,我不会嫌弃!”
1982年夏,成沙结婚了,沙州婆也终于熬成了婆。不久小孙子成业出生,沙州婆被成沙夫妻俩从江边沙州接到了县城带孙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因为,她是最疼爱孙子的人。
沙州婆进城开始也不习惯,照顾小孩子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她怎么用心照看孩子,厉青都感觉不好,至于烧火做饭,更不是在沙州那回事,从烧煤球到燃气都得从头学,就连上洗手间沙州婆也是感觉不如她乡下的茅厕,十分不适应,后来接送孩子上学也感觉新鲜与别扭,成沙工作忙,每天清早出门,很晚回家;因此,沙州婆难免经常要看儿媳厉青的脸色,忍气吞声也是家常便饭。
虽然,那时的日子已不艰难,早就没有乡下饿肚子的感觉了。但是,沙州婆是个很节俭的人,有时在街上买菜的时候,她总是只买一些平常的小菜,却要炒好几顿吃,因此,总是惹得厉青不高兴。好不容易等孙子成业进初中就读不需每天接送后,成沙夫妻俩开始发生一些争吵,沙州婆感觉不对但成沙也从不跟她说什么,只是后来,成沙有时更晚回家甚至彻夜不归,二人吵闹成了常态,甚至大打出手,最后沙州婆只得离开县城。
成沙夫妻俩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其实是在他们挣到大钱当上老板之后开始的,成沙因业务上关系与别的女人有染的事情被厉青知道后,二人曾欲对簿公堂,后来,在厉青与儿子成业威胁下,成沙解除了与第三者的关系。从此,虽说自己是老板,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只能是一个“妻管严”了,更谈不上对母亲沙州婆的生活安排与照顾了。
4、
1992年,沙州婆从大儿子成沙家里出来后,便与也已成家的小儿子成州及小儿媳金花一起生活。30出头的成州,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放弃学业后,就一直守着老家江边沙州村的几亩土地和几间破瓦房度日。
在1998年特大洪水中,村子遭受灭顶之灾;后来国家提出平垸行洪号召,沙州村整体搬迁至县城城郊新建。因此,沙州婆随小儿子移居新村后,日子慢慢有了起色。
绿色的优质水稻飘香、大棚蔬菜实行无公害种植;利用江州、坡地和路网栽植速生意杨林,合伙承包培植的江州芦苇,发挥捕捞养殖的一技之长等便是成州的城郊新村生活。
昔日的沙州不见了,新村里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硬化的机耕路,安全饮用的自来水,粉刷一新的房屋。还有在村庄主干道安装的高架路灯,道路旁新建了绿化带,草坪护栏,还有兴建的农贸市场等一应俱全;但这一切,在沙州婆看来却似乎越来越模糊了。也许是她长期劳累的原因,让自己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花白的头发变得雪白。令沙州婆高兴的是成州夫妻又为她添了孙子、孙女,再后来大女儿成秀找了一个军人出身的乡下干部为妻,且婚后在县城买房,生活温馨幸福,只是小女成丽高中毕业后在外打工,其个人终身大事成了她的最大牵挂。
2000年一个秋日的早晨,沙州婆像往常一样早早醒来。沙州新村不见曾经夏季洪水的浸染,但屋内秋风萧瑟,凉气逼人。她正准备起床做饭,可是坐在床沿上的她,只觉窗内室外白茫茫的一片,整个眼球像是被纸糊上似的。
沙州婆迅速翻身下床,用手搓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尽力向外望去。她的眼前依然模糊,视力几乎退化。
沙州婆心思开始恍惚起来,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无头的蝇子,找不着东南西北。她奇怪了,怎么会突然什么也看不见?莫非自己真的已经是瞎子了。
她怕了。成州出门了,小女儿不在家,她只得硬着头皮呼喊隔壁房内正在做家务的小儿媳。
“妈,有什么事?”小儿媳妇放下手中的扫帚过来。沙州婆将自己眼睛失明的情况告诉了她。
“妈,不是我说你,去年,你的白内障手术就到了非做不可的程度,可是,你就是不肯,我知道,你也是舍不得要我们花钱,现在要我们怎么办?我马上叫成州去找大哥大嫂他们商量?”小儿媳妇心直口快。
“是我不好,连累你们了。”沙州婆只得以泪洗面。什么洗脸、梳头、照镜子、打扫房间、家务做饭、出门溜哒等都与自己无缘了。
成州回家后,将母亲送到县医院进行了眼科检查,结果是白内障晚期致盲,已错过了做手术的最佳时期,沙州婆成了一个瞎婆婆,两个儿子及大女儿对老人养老事宜只得进行商讨。
“妈的眼睛失明,我们有责任,现在我与你们大嫂的事情比较多,是没有时间照顾她的。”成州首先发话,因为他知道,即使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厉青也饶不了他。两人一度闹着要离婚,在小县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往事不能重演。
“老妈跟我们在一起也过了这多年的日子,不论怎样,但我与金花尽力了。”成沙也是要把母亲往外推,因为他知道,尽管自己可以做媳妇的主,但也不愿意把难事揽在怀里。
“谁叫我是做女儿的呢?”成秀知道扭不过自己的两个大哥,过去自己的孩子出生需要人带的时候,她妈当然只会跟着她的大哥们带孩子,现在两个哥哥也有困难,于是横下一条心来表态;因为,她知道,好在自己嫁了一个好老公,可以做他的主,只是也有困难;老公工资不高,自己也不能外出做事赚钱了,孩子也要花销。
“秀妹,放心吧!我们以后会在经济上帮你一点的。”成沙说。
“辛苦秀妹了!”成州觉得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大哥大嫂是不可能接手的,小妹成丽还没有成家,大妹成秀如果也不接招,那他就沾锅了。
乡里母亲到城里的不习惯,也只能尽力去习惯,因为儿子与儿媳关系紧张,母亲只得回去,然而回去之后又遭遇搬迁,过去的环境远去,更加不习惯。
父亲早早去了,一个母亲含辛茹苦把这么多孩子拉扯大,到头来,子女终是过上了好日子,她却本应该到了享福的年纪,却因为失明了,啥也不能干了,还需要有人照顾,害怕给子女添麻烦而惶恐。劳碌惯了的老人是很难习惯什么事儿也不干的。悲哀的是竟因病失明了。
老人能够长寿,有时候一个和睦的家庭比什么都重要。老人作为过来人,什么没见过?有什么不对,是最敏感也最容易发现问题的。然而知道了又能如何,至多憋在心里闷闷不乐。兄弟姐妹之间的推卸责任,老人绝对是心知肚明的。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老人绝食而去。
比较戏剧化的是,老人去了,大儿子却患上不治之症。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拥有的幸福,也总是在脆弱的时候,才能想起母亲的好。作为长子,不能作为表率孝敬母亲,组织弟弟妹妹,为母亲积极治疗,守护母亲,让母亲感觉到子女的关爱与不离不弃,老人的心也是脆弱与敏感的。在自身遭遇病痛,才想到这些已是于事无补的,“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苦终于感觉到了。
人已经去了,身后事,大概也是因为面子问题办得有模有样,彼此看着哭得那样冠冕堂皇,如果有知道内情的人看着这样“尽死孝”估计已经冷笑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小儿媳的本分与孝敬让人心生安慰,但作为一个大家庭的小角色,她也只能做好分内事,影响不了大局。
第1部分有个“开刚蒙蒙亮”,应该是“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