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是哪家大公鸡拉开高昂的嗓门，把我吵醒。抬起手腕一看，七点四十了！哇，昨夜睡得真香，乡下的夜好静。我起来洗漱后，从高崖子村委会院子里走出来，往村北走去。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在狗吠、马嘶、牛叫声中，我来到春丫妈家。昨天与春丫妈说好的，今天到她家坐坐，唠唠嗑。
　　 今天是周末，春丫在院子里剁猪草，秋丫在扫院子。一阵荞面香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油菜味，我一看，春丫妈正在锅里油煎荞粑粑。
　　 春丫家是我重点联系挂钩户，这样的联系对象，有两家，另一家是村南的老蔫头。我决定先访春丫家，再去老蔫头家。
　　 “哪个贵客噻？你家快进来坐，李导。”春丫妈热情地迎了出来，声音有些嘶哑。
　　 这是一栋土屋基房，一对灰色麻雀蹲在破旧的屋檐上，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要认清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似的。土屋墙角长满了杂草，堆放着几只花篓，背架。院子很大，左边紧靠一堵坡地，有几棵梨树；右边是进院子的路口，有两棵桃子树，树上挂满了毛桃，围着树根有一堆枯树枝，上面爬满了红、紫、白、黄相间的牵牛花。一根麻线连着那两棵桃树，麻线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风一吹，衣服如风筝一样不停地摆动。
　　 “春丫婶，把两个丫头喊进来一起吃吧。”见春丫妈递给我一个刚煎好的荞粑粑，我向外招了招手，高声道：“春丫、秋丫，来来。”正在忙碌的两个丫头停下手里的活，眼睛却看着她们的妈妈。“要得，听李大大的，吃完再忙吧。”春丫妈哑哑的声音就是号令，两个小姑娘扭扭捏捏地走了进来，脸红红的，眸子黑幽幽的，齐声喊道：“大大！”我笑着点点头，两个小姑娘虽然穿戴很旧，却洗得很干净。
　　 我把手里的荞粑粑撕作四片，给她们递了过去。见两个孩子都不接，我笑了：“哪有我一个人独自吃的，不是正在煎吗？是不是等一下煎给你们的就不撕给我了？”她们这才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
　　 春丫妈接过并不吃，放在旁边碗里。她正忙着煎第二个第三个，她专心致志，动作娴熟。她告诉我，在高崖子村，荞粑粑是最好的早点，因为可以煎好了带在身上，干活饿了拿出来吃。只见春丫妈把荞面掺水调和后，倒入微火上的热锅中，稍过片刻，翻过来，煎另一面，如此反复数次，荞粑粑就如变戏法似的煎好了。煎了七个后，春丫妈取下锅，说：“我不太饿，一个就够。你们一人吃两个。”
　　 我没再谦让，吃了两个，味道好极了，甜甜的，特别正宗的那种甜，还带有香味。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好的荞粑粑了。
　　 我与她们边吃边聊着。两年前，春丫爸不幸患绝症，医治无效，留下一屁股的债去了另一个世界。春丫妈一人独撑着这个家，还要还债，加上春丫秋丫都在念小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成了村子里的贫困户。了解到这些，我心里对这个村妇暗暗敬佩。也许有的女人遇到她这样的情况，早就垮了，可她一直撑着。繁重的活计，操劳过度，压得才三十来岁的她，显得与实际年龄不符，很是显老。长期的风吹日晒，皮肤显得干燥，嘴唇干裂，脸庞黝红。
　　 看到春丫秋丫出去做事了，我说：“春丫婶，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你还是应该寻得一个好人家，重新组建家庭，家里有男人，才是长久之计。”
　　 “李导，哪个愿意要我这赔钱货，还有五万多的外债。”春丫妈望着两个女儿单薄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唉，还有她们姐妹，两个女娃正在念书，哪个男的愿意啊！”说完起身，背过脸。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一颗闪亮的泪珠顺着这个女人的脸颊滚下。
　　 我问了她的家庭收入主要来源，土地面积，她一一地回答了。我没有多坐，春丫妈要背粪去地里。我从口装里拿出早准备好的四百元交给春丫妈，让给她的两个女儿买衣服，并留下十元的早点费。春丫妈怎么都不接，我说了好多话。最后春丫妈决意不要那十元伙食费，不然，那四百元也不要。见她同意拿这四百元，我没有再坚持给伙食费。
　　 春丫妈伸来接钱的手让我心里一震！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干净的手掌布满密密麻麻的老茧，手指头粗细不匀，几个指甲瘪凹，指甲根处起皮众生。猛地想起，那些年，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我妈妈的手，不也是这样的吗？
　　
　　 二
　　 村南边的老蔫头家，很好找。春丫妈要给我带路，我没有答应。村主任对我说过，村南头哪家最破烂，那家就是老蔫头家。虽然我心里早有了准备，可当我真的来到他家门前，还是让我吃惊不小。他家还是老屋，看样子已有一定的年代了，是那种低矮的土屋。大门腐朽，窗子破烂，一面墙体的上半部分已经倒塌了，直接可以看到里面，被烟灰熏黑了的瓦檐、柱子清晰可见。黑柱上挂着破旧的蛇皮口袋。还有几串苞谷，用绳子穿好了挂在墙体里的柱子上。门口有一个很小的院子，到处是稀泥巴和一些猪粪，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苍蝇四处飞舞，有几只胆大，直接飞到我的身上。唯独让人眼睛一亮的是，老屋的侧面有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
　　 老蔫头有两个儿子，都还小，大的刚念小学，小的还没到念书年龄。我看到两个男孩在院子里玩泥巴，正用泥巴码大大小小的泥堆。
　　 老蔫头其实并不老，四十岁，因为不爱说话，村主任说他一天到晚难得放一个屁，随时就如被霜打过的模样，就被村里人取了个绰号“老蔫头”。其实他有名字，叫王家兴。村主任说，他一天到晚不吭声，家里穷得锅瓢叮当响，丢进一个石头进屋，不必赔偿，因为一样也打不到。两年前，老婆跟一个从外省来镇上砖瓦厂做活的瓦匠跑了，杳无音信。我心里想，这个女人不地道，就算穷跑了，还可以理解，但丢下两个儿子，就狠心了。
　　 想到这里，我已经来到玩泥巴的孩子身边，轻声地问：“小朋友，你们家的大人在家不？”
　　 两双大大的眼睛盯着我，嘴巴却是闭着的。大一点那个男孩脸上稍微干净一些，看了我一阵之后，收回目光，埋头继续玩。小一点的那个男孩看样子几天没洗脸了，甚至都可以从脸上撕下一层多余的东西，两只鼻孔流着寡黄的鼻涕。他望着我，眼睛清纯，非常明亮。我打量了他一下，就弯下身子，问他：“小朋友，你为啥不穿裤子，精屁股一个，不害羞么？”他听了，“扑哧”一声笑了，两团鼻涕泡鼓起很大。见两个小家伙不说话，我只好起身向屋里走去。
　　 屋里很逼窄，坑坑洼洼的地面有很多灰尘，看得出主人没有打扫。墙壁被烟子染黑，两口黑锅反扣在墙脚根。太阳光从大门里照射进来，光线中，看得见苍蝇猛虫乱飞。火塘边冷火秋烟，似乎今天还没有生过火。看看没人，我正想转身出去，忽然从火塘边暗处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句话：“你找哪个？”
　　 我定睛一看，火边长条方凳上躺着一个人。
　　 “我就找你，我是市里来的老李，是高崖子的指导员。”我自我介绍。
　　 “是你家噶！我还以为啷个？李导。”一定是老蔫头了，他边说边坐了起来，伸手递过一个小木凳子。我接过，木凳子上还有水迹，我坐了下去。
　　 “你是王家兴老乡？”我一边拍打着飞来的苍蝇，一边笑着问。
　　 “啷个啊，没人，没人这样喊我。叫老蔫头吧。昨儿天，当官的过着话。说，你是来帮我解决问题的。”老蔫头说得很慢。他穿了一身的灰色衣服，到处是干了的稀泥。脚上穿着的鞋子变成了拖鞋，他是套进去的，后帮没拉起。头发灰扑扑的，很厚，胡子拉碴的脸上阴沉沉的，就像我是来要债似的。
　　 “是我们一起想办法出主意，帮助你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我对他的话做些补充，“你应该把那堵倒了的墙体补上，不然刮风雨淋，房子受潮，会毁坏的。”
　　 老蔫头不说话。好半天的沉默，我受不了，又问：“老乡，老蔫头，我反正比你年纪大，就叫你名字了。我刚才说了，你应该把那面山墙修补一下。”
　　 “啷个修啊，没钱。”老蔫头吐出这几个字，没有再说话。
　　 然后就是我问几句，他答一句。我后来劝他把媳妇找回来，他说，走了好，少了一张吃饭的嘴。
　　 走的时候，我拿了四百元钱给他，叫他先给两个儿子买衣服裤子，他高兴地咧着嘴，露出几颗不规则的牙齿。
　　 我没有意料到，他的那双手，皮肤并不粗糙，也没有明显的老茧，只不过是，指甲缝里黑黑的。几乎在同时，我脑子里闪现出春丫妈那双手。
　　
　　 三
　　 我在村主任家的果林里找到他，他正站在梯子上修枝剪杈。果树林中有几间矮舍，此时炊烟袅袅，给人一种飘渺莫测的感觉。绿树、白墙、黑瓦，一幅田园诗画般的乡间林园景色。
　　 我与村主任谈了我的想法，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眼睛翻了翻，似乎很怀疑。他这两家人这样几年了，这样帮是扶不起来的，唯有受穷的命，除非女的再嫁，男的再娶。
　　 “问题是人家不愿再嫁也不愿再娶，更何况这样的事情讲究一个缘分，谁也勉强不得。”我坚持自己的想法，“总不能等他们组家庭再帮吧，我再想一想。”说完我独自走了，后面传来重重的叹息声。
　　 我曾协调了一点资金给高崖子村委会修路，但那是给公家的。我帮扶的两家人只有靠自己，那个钱是不允许用于私人家的帮助。现在情况变了，政府有了一条政策，只要农户建房修房或有项目，政府可以补助一部分资金。
　　 春丫妈正在簸大金豆，面前飞飞扬扬的，是一些轻飘飘的壳皮。她听了我的话，放下簸箕，一脸惊喜地问：“真的？”太阳光照射在她脸上，更显得红通通的，脑门上全是汗水，粘了好些头发。“真的！”我也很高兴。她眼睛里似乎亮了起来，扭头向天空看去。瓦蓝瓦蓝的天穹里，那些流动着浮云，犹如她簸箕里那些细碎，飘走了，只留下晴空一片。
　　 春丫妈对我给她的建议是动心的，可她没资金，又不愿意去借钱，一直摆下来。她家的房子左边，靠近梨树那儿，有一个陡坡，我认为那儿适合养土鸡，在坡脚盖几间鸡舍，用铁丝网把山坡网起来，养的鸡就在坡上活动。经常活动的鸡，肉质香，汤好喝，有营养，一定受欢迎。
　　 她问我：“我不盖房，我盖鸡舍，给补助不？”
　　 “你盖，我给你想办法。”我给她打气。
　　 几天后我找到春丫妈时，她刚从乡街子回来。她把她的两头猪给卖了，重新买了两头小的来养。当她知道我给她协调了一笔小额贷款后，开心地笑了。她笑盈盈的脸上竟然有酒窝，以前没发现。此时她眼睛里虽是泪眼盈盈，但我看得到那是喜极而泣。春丫妈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那种女人。
　　 这天，我在地里与锄草的村民交谈了一会，得知老蔫头没有用我给他的钱给两个儿子买衣服，而是分几次进乡街子买肉回来，吃进了全家的肚子。我暗暗吃惊，有些不相信，而且心里还惦念着老蔫头的另一件事，不知我给他的建议考虑得如何了。我是在同一天里给他们提的建议，现在春丫妈行动了，那老蔫头呢？老蔫头的房子山墙倒塌，我叫他全部推倒那面墙，重新起墙，政府给他补助。他当时答应我的。这都好几天了，我得去看看进展，顺便问问刚才听到的情况是否属实。春丫妈用我给的钱给春丫秋丫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这是我看到的。我还是不相信老蔫头会用那个钱买肉吃了。
　　 高崖子村前屋后，到处是网丝一样的小路，小路上长着梨树、花红树、杏树和李树。此刻正是晌午时刻，袅袅炊烟在村子上空升起，远远望去，好像一个身穿节日盛装的农家姑娘在翩翩起舞。乡村确实很美，但也很穷，我心里暗暗说道，脚下的步子，不禁快了起来。
　　 才迈进老蔫头家门前院子，只见他的小儿子蓬头垢面睡在门槛上，上身穿着一件脏衣服，下面精光滑溜的，打着赤脚，腿上沾满了稀泥巴，有的地方已经干了，有的地方才粘上去的。我心里一凉，村民们议论的一定是真的了。我突然想起春丫妈对我说的话，听说你也给老蔫头钱，要他给儿子买衣服，你不晓得，他是啷个子人哦，给不得噻。你硬要给，你还不如直接买了衣服给噻。我有些后悔了，早知道，直接买衣服就好了。
　　 看到我不悦的脸色，老蔫头还是明白了，他接下来说的话差点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儿子还小，又不是到了找媳妇的年龄，穿好了搞什么？吃饱点吃好点才好噻。”
　　 无话，过了好半天，我问他：“重新砌墙的事怎么样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啊？”
　　 “没有钱买砖，啷个砌墙？”老蔫头低下头。
　　 “你一砌墙，就有补助了，就来钱了。”我有些引诱的味道。
　　 “啷个有福气享受？算了。”老蔫头毫不动心，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斜靠在被烟熏黑了的墙壁上，歪着头，胡子拉碴的。
　　 见他不动心，轮到我急了。眼看下乡几个月了，我挂钩的帮扶对象还没有起色，至少说明我的方法不对路。不行，我得弄点启动资金给他，逼他做，逼他脱贫。只要墙体砌起一半，乡干部来看了就能按政策给补助。
　　 唉，这个老蔫头，我想起村主任对我说过，像他这样的人，其他地方也有。
　　 一次我无意中发现，老蔫头家就没有一双像样的筷子，不长就短，不粗就细，或者就是半截的，甚至有一头已经被烤糊或油炸黑了的。当我知道院子侧面那一片绿油油的竹林是他家的时，我就问他为何不砍一根竹子来削成筷子，要多少就有多少。见他低下了头，我说：“说干就干，走，我们现在就去做这件事。”他找来了镰刀，我们朝竹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