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承诺，需要生命回应。有些歉疚，需要契机弥补。
　　 比如，对于官亭，除了对这个传说中“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地方心存敬畏之外，更多的是因为有份心债隐含其中。所以，这次官亭之行，我是在一种复杂而又无可名状的心愫里完成的。
　　 是的，应该说，我欠官亭一分情。或者说，这已成为我二十年里一个或大或小的心结。
　　 时光要回溯到二十年前。那时我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等着组织安排工作。那次有个尚在部队的官亭籍战友回来探家，我便吆五喝六地约了几个县城里的战友过去玩。那也是一个春暖花开桃红柳绿的时节，我们几个澧南的战友都是第一次见到临澧第一湖－－官亭湖，但见群山环抱，曲线生动，青黛有致，水蓝如画。我们站在水库的一个汊口用青春的嗓音歇斯底里地喊着叫着，兴奋里，不知有谁提议，不如集体下水打“扑球”，也不枉此行，居然得到一致响应。于是二十秒钟里大伙脱个精光，如十来只白黑不一的大青蛙，不假思索就跳进水里。虽然彼时是春天，但水还是冰冷刺骨，冻得大家发出一声声怪异的尖叫，鸡皮疙瘩立马就起了一身。那年那天，一群光溜溜的年轻人，用青春的个性、乖张的行动和暧昧的春光，在官亭湖浩渺的水光天色里把春天扑腾出了一种挥斥方遒的味道。
　　 上岸之后，在战友们的相互打趣哈哈大笑里，没任何来由地，我居然在内心忖了一声：我终究是要写篇文字的，记下官亭湖边的这个春天，记下这群如春天般蓬勃的年轻人。
　　 那年，我二十一岁。
　　 没想到，就是这个无声的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承诺，却在我的生命里深深浅浅地搁置了二十年。二十年，足以改天换地，二十年，足以世事沧桑。二十年里，当年那群无畏无知的年轻人，现在都进入了在岁月的侵略里进退维谷的不惑之年。可是，那些承诺的文字呢，仍如一只断线的纸鸢，在二十年时间的软风细雨里渐行渐远，甚至，将要杳无音讯，无疾而终。
　　 幸好，春天是讲承诺的，年年岁岁如期而至。幸好，文字也是讲承诺的，古往今来生生不息。幸好，官亭也是讲承诺的，风风雨雨不卑不亢。而让文字、春天和官亭山水结合衍生万千气象的，是一个名扬沅澧的民间文学组织－－三人行文学社。
　　 说老实话，接到刘宏波社长的QQ留言邀约时，心里着实纠结了一阵。周日本已安排了些许事务，改变计划总要费些周折。但脑海里倏忽闪现出二十年前那个无声的承诺，于是就毅然决然了.
　　 然而，三月江南的天，却像一个调皮得让人哭笑不得的熊孩子，头天还挤眉弄眼笑逐颜开呢，第二天就泪眼婆娑叫人心疼得不知所措了。好不容易盼到约定的周日，雨却如一个不速之客踹门而至。早六点多，在确认组织方风雨无阻的坚决后，还是与县城里另几个文友一同携风倚雨赴此官亭之约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当我们赶到位于新安镇的三人行文学社部时，已有部分文友先行到达。随后的半个小时里，除了本县文友，还有来自津市、澧县、石门县的文友也相继依约而至。有年逾古稀的长者，有如雷灌耳的方家，有教师，有医生，有农民，有企业老板，有政府官员，有著书立说者，也有初入文门者，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三十多人。大雨滂沱，冷风灌颈，却无法烧灭这群文学爱好者心中升腾燃烧的梦想和热情。文字，自古至今就有着强大到无可想象的粘合能力，能把不同阶层、不同际遇，甚至不同空间、不同种族、不同朝代的人们整合聚集在一起，从而碰撞出超越个人超越时代的黄钟大吕。
　　 看来这场不请自来的雨也是来赴约的，亢奋得没有半点回落的意思。果断的刘社长象一个正在拍战争大片的导演，站在雨中把坚定的大手一挥，一声令下，车队启程，开赴了我的心债之旅。欢喜的是，我的车被编成六号，这是一个我一直认为的幸运数字。一天就在这种欢喜里正式开始了。
　　 海拔503米的“澧北第一峰”刻木山当然是此行必不可少的一个行程。车队如一串快乐的音符，在逶迤婉转的乡间水泥路间穿行，演绎着一群有着小资情怀人们的快乐。雨一路随行，视野就并不宽阔，尽管车窗紧闭，但春天浓郁的色彩如针如芒，穿过雨雾穿过玻璃，不管不顾的扎进大家的心里。柳丝如发，梨花似雪，金黄得有些显摆的油菜花在这样的天气也不忘朝我们抛着媚眼。在陕西呆过一段时间的我，一直庆幸自己是个江南人。在北方，即便在这样的季节，也总有种西出阳关一地苍凉的感觉，哪里有我们江南三月里绿就绿个通透红就红个娇媚的百变身姿。
　　 没有插曲的行程是没有灵感的，意外也就在若有若无的期许中到来。车至刻木山下凤兴水库脚跟时，路居然被挖断，据说是要修一座桥。如果弃车上山，村民说还有近十华里路的行程，劝我们原路返回从另一条路开车上山。偏偏这时候雨更来劲了，似有意要看尔等笑话。哪知就是这样也没能抑住众人雅兴，一干人毫不犹豫地就执伞弃车，从一条又陡又滑而又烂泥没脚的小路冲上了水库堤，连两位六七十岁的老者也老夫聊发少年狂不由分地选择了步行上山。我们被刘社长抓差当司机的几个人只得临时找了一个向导，无奈地调转车头从另一条路开车上山，而不甘心地被省却了这段插曲本应有的精彩。
　　 云里雾里几个急弯陡坡之后，车队停在了山顶不远的一个简易停车坪。下得车来，与山下比又是另一番景象。山下薄雾如纱，能见度百八十米不是问题，但在这目极所处不过二十来米。这种梦幻朦胧的感觉，倒有西游记里天宫神仙居处的味道。就在这种宛若仙境的意象里，我们这拔人撑着花花绿绿的伞具，腾云驾雾般顺着一溜水泥台阶向山顶进发，约十来多分钟达顶峰。山顶的雨雾比停车坪又浓了些，两个人稍离得远点便如隔了一层纱幔，影影绰绰虚虚实实。在雨雾中隐现在四周的那些高大树木，倒如水墨画里大师们存心虚化的点缀，有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感觉。加上时不时还有些调皮的团雾飘过来，散落在十余米之内的众文友便如踩着祥云不规则的飘移着，恍忽之间，真疑心自已是不是就此羽化成仙忘却人间烦丝了。随行的本地文友以一种十分“遗憾”的口气告诉我们，天气睛好的时候，澧阳平原可以一览无余，特别是遇上雨后放晴空气如洗的日子，数十公里外的澧州县城也可尽收眼底。我倒以为，此时此景的刻木山，虽是云山雾罩不识真目，实际上展示的是她另外一种真实的美，一种虚幻而又迷醉的美，一种欲言又止而又娇羞动人的媚。有时，虚即实，实即虚，缺憾恰恰是种想象的完美，过于完美有时反而不愿相信。我们能在这样一种蓬莱仙境般的时空里相遇这座山，想想也是种造化了。
　　 山顶有庙宇，极简陋，但从香坛里的香烛残蒂来看，这里的香火应该是挺旺的。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庙里敬奉的是刻木娘娘，主子嗣，所以百余年来前来求子的香民居多。四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也走过一些名山大川，对各地有谱没谱都一涌而上的大兴土木广造庙宇的现象颇有微辞，总觉得有借机敛财宗教变味道德滑坡之嫌，倒是这种千百年来顺其自然一方水土一方人式的宗教形式更让人心里慰帖。
　　 来到刻木山，自然绕不开“丁兰刻木”的传说。话说很久以前，这座山下有户丁姓人家，丈夫戍边战死，留下三十多岁妻子和一个名丁兰的遗腹子。为了能让儿子好好读书长大成人，母亲誓不改嫁，但过份溺爱，导致丁兰好吃懒做，脾气暴躁，对母亲打骂为常事，直到三十多岁。有一天，母亲感到自己年老体衰已无力劳动，就劝儿子下田干活，不然会坐吃山空，丁兰勉强答应。就在他犁田时，看到了一只小羊羔跪着吃奶的景象，突然良心发现，想到小羊都知跪乳之恩，而自己却对母亲又打又骂，岂不连畜牲都不如？正想着呢，母亲过来送中午饭。丁兰见母亲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好象随时都会摔倒，顾不上放下牛鞭就飞奔过去接饭篮。谁知母亲见儿子高举牛鞭，以为饭送迟了要挨打，心想自己这把老骨头哪还怎受得住这顿饱揍，于是一头就撞向路边一棵大樟树，当场死去。丁兰悲痛难当，哭了三天三夜后砍下了大樟树，亲手雕成母亲真容，供于堂前，每天做好饭菜都要先请“母亲”吃后自己再吃，数年如一日。后来皇帝听说了丁兰的“孝迹”，也被感动，还封他做了官。丁兰死后，当地人就在山顶上修了一座庙，把丁兰的“母亲”供进神龛。因为这尊“菩萨”是用木刻成的，所以叫“刻木娘娘”，这庙就叫“刻木娘娘庙”，山也跟着叫“刻木山”了。
　　 这个牵强附会的传说，据说还成为了中国二十四孝故事之一，丁兰也被当成了孝文化代表而被千古传诵。其实，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心里就对“丁兰孝母”之说不以为然。一个忤逆之徒，母亲在世不但连一天福都没享过，而且还饱受他的肉体和精神摧残之苦，而他却在母亲去世后，以一些抢眼球的“行为艺术”由“黑”洗“白”，赚取现实利益，获得圆满结局，最后还以无比正能量的形象走进我们善良老百姓的口口相传里，上演了一幕屌丝逆袭男神的闹剧。故事如此，历史和现实何不也是如此呢？唐太宗以开创贞观之治而奉为千古明君，于是玄武门下挟父弑兄的残忍便可以视为政治手段，成吉思汗因为开创元朝疆土而被称为一代天骄，于是他纵横欧亚屠城无数的史实便可一笔勾销。这世界就是这样，人们总是在一些亮丽光影的掩盖下而忽视事情的本源，哪怕本源是恶的丑的，甚至还宁愿以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来印证我们的这种豁达是多么英明伟大哩。
　　 等到先前弃车登山的那部分文友也从山的另一面头绕佛光脚踩祥云的爬上来与我们会合后，大家又迫不及待的期待着下一个去处-----地处官亭乡团云村的万亩桃花山。
　　 车队复转，这次倒似一条灵动于山水间的蛟龙，甩动着俏皮的尾巴沿山势惬意曲行。官亭古代有八百里黑松林之称，那当年这满山遍岭的定都是参天黑松，风过之时，定有松涛阵阵如滚滚春雷。我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就突然有了这样一种穿越的冲动，感觉自己不是开着汽车，而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恣意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原始松林之中，地下松针如毯，林间鸟鸣空幽。正思绪万千呢，一个拐弯，一大片的粉红就一头猝不及防地扎了我个满眼满心，让一秒钟前还装满青翠的眼睛惊慌失措得接连眨巴着应景变焦。这里果真好山好水，抬头低眉都是景。你看，一直盛名在外的万亩桃花山，滨临官亭湖，依湖势山形成林，山连山，岭连岭，全栽种着不同品种的桃树，延绵起伏，谓为壮观。官亭脆蜜桃近些年已渐成品牌，在当过政府的产业政策有意识引导下，将农民创收与园林观光合为一体，把人文与自然融为一炉，天人合一，道法相融，倒也符合当前社会尊崇自然持续发展的和谐主旨。
　　 人间冷暖，桃花自知，桃树是一种对气候十分敏感的精灵，特别是在如今天全球温室效应下，赏桃花的最佳时机应在早春。半个月前我就去杨板乡水阁村看过盛时的桃花，但前两天有朋友在微信圈里发的水阁桃花照已然是残花败枝了。此时已是仲春，应该说看桃花的最好时节已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山间桃花始盛开”，或许是远离尘嚣花宁蕊静，或许是靠山临湖气温偏低，这里的桃花却还没有衰败的迹象，漫山遍岭的粉菲嫣然，在轻烟般的雾霭里宛然红云蒸腾粉气缭绕，高低成势，远近有致，写意入心。
　　 车将停未稳，便见前面几个车里的红男绿女迫不急待地跳将下车，想必已让这一路的美景给勾了个神魂颠倒，将而立不惑知天命甚至耳顺古稀且抛一边，把官员商人老师农民工人身份暂放一旁，此时此刻只管邀红揽绿心随景飞，烦丝断剪愁绪皆抛。成串的雨势收了，但雨雾还是湿了衣襟和头发，这便也是春天的心情吧，温暖而潮湿。你看呵，那些为已然为母为婆为父为爷的人喔，在花间跳跃着簇拥着，撩着丝巾扭起身姿弄尽着各种童稚，手提单反的人呵，只为一个角度一个发现便极尽夸张身态。是啊，身处凡尘的我们，总会在一些世俗的光影里刻意地掩藏了本应的心绪。那些沉重，那些担忧，那些功利，那些苦求，有时只需一方水，一片山，一棵树，一朵花，便可让我们找到久违的豁达与宁静，回归本应的真实与释然。
　　 在众人的欣喜里，我避枝绕花，独寻一径，走向那个承诺了二十年的官亭湖。当年那个让我们意气风发的湖汊不知何方，眼前的官亭湖依然让我心旌摇动。天气使然，无法目尽对岸，不过眼底之畴，仍极具神秀。雨后的湖面细雾氤氲，水气聚散无常，景致藏畅得当，既有太湖之旷，又凝西湖之秀。春风轻轻地给湖面挠着痒痒，笑得湖面肤脂皱折如纹，细浪吻岸，随岸势泛起一条不规则的黄色水带。伫立湖边，凭湖风入怀，细雾拂面，深嗅一口带着水香的空气，提神醒脑神清气爽。离岸百米开外有一葫芦小岛，岛上林木密蔽，新绿盎然，鲜有人至，想必也是鸟禽天堂。如若时光倒转，我想当年我们那一干“豪天子”定会有人蛊惑着跳下水去，一逞英雄泅游到对面岛上。然到今天，我们那帮人如果再聚于此，即始有人动议，我想也定然不会有人再生荒唐。人生就是一条河流，人便是河中石块，先前的有棱有角的各种心绪，总会在看似平静的时光流涌中逐渐光滑，最后安于世命寄于河底某角。暗忖当年的那些“浪里白条”，如今已天各一方，际遇境况云泥之别，甚至有的已十余年未有音讯，连各自的儿女又快到我们当年之龄，重聚之言宛若天方夜谭。当年掷于官亭湖边的那些豪言壮语，那些义薄云天，那些憧憬希冀，也在岁月的风雨里偃旗息鼓马放南山。人喔，纵然生如刘邦项羽，也终归会败给时光，输与岁月。
　　 午餐之后，又相继参观了官亭乡敬老院和卫生院。一个管病，一个管老，皆以尊崇生命为主旨。其建设标准之高，环境之美，设施之全，管理之精，应该在全县乡镇中无出其右。上午的风光大餐，下午的人文小饮，一半是自然，一半是生命，有意无意，妙成天境，这不恰是我们人类，我们社会，我们内心所一直追求的那种极致境界吗？
　　 一日之行，走马观花。因雨势无常，临时删减了几个参观点。不过倒也无妨，放弃有时也是一种大智慧。我知道，看不尽的长安花，道不尽的儿女情，那些灵秀的山水会愈看愈新，正如官亭的这片热土，会在每个时代都会散发出不同的热度一样。
　　 笔行至此，二十年的挂牵已然平静。临了，我才明白，这不是还愿，不是交差，而是春天里这方山水的灵性，是这群以文字为纽带人们的率真，是在尘嚣里还能听到几声内心深处的梵音，让我找回了那个迷失已久的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