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情殇(小说)
·一·
严潇带着一架相机,又一次离家出走了。
严格而言,严潇是算不上离家出走的。对于一个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女儿都开始交男朋友了,怎么也谈不上会离家出走,充其量也就是独自出门去散散心而已。很多年了,这样的所谓出走,在严潇的妻子看来,早已司空见惯了。
严潇的妻子马梅心里明白,自己与丈夫严潇之间早就没有爱情可言。她甚至会怀疑他们夫妻之间从出生到结婚生下女儿,这几十年之间,究竟有没有过所谓“爱情”?
他们之间不算完全的自由恋爱,可又算得上青梅竹马。奇怪吧?和谁说,谁都弄不明白。怎么会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不能算完全意义自由恋爱的婚姻?可偏偏严潇和马梅就是这样。
马梅的父亲马良军,母亲秦玉亚都是国家机关的干部,还是职务相当高的干部。秦玉亚生下女儿马梅的时候,已经是第三胎,可前面两胎都没有保住。也许因为年代的关系吧?频繁的战事,又是行军,又是打仗,身为军人的秦玉亚在解放前一个孩子也没有保住,怀上这第三胎,已经到了1949年的秋天。秦玉亚临盆之前,自然十分小心谨慎,不仅提早住进了医院,而且提前找好了一个奶妈。秦玉亚是个身居要位的高级干部,何况全国刚刚解放,所谓百废待兴,她怎么会有时间去奶孩子?
秦玉亚找的这个奶妈叫耿秀英,1949年年头生下个儿子,接着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她的丈夫叫严彬,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给儿子起个名字叫严潇。非常不幸的是,海州解放的时候,严彬被流弹打死了。耿秀英受了些惊吓,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早产了,是个女婴没保住。耿秀英早产的时间刚好比秦玉亚早了半个月,奶水倒是很多,又正好在秦玉亚待产的那座医院做护工,就顺理成章成了马梅的奶妈。那时候,小严潇才满周岁,自然也就一起住进了秦玉亚的家里。
马良军和秦玉亚一直想要个孩子,现在家里突然有了两个孩子,又是一男一女。两口子乐坏了,不仅把亲生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这个白捡的儿子也当做老天爷送来的宝贝。喜欢得不得了,一定要认下严潇做儿子。所以严潇是喊着他们两口子“爸爸、妈妈”长大的。算时间,比马梅还要早一年。
耿秀英就带着儿子一直住在秦玉亚家,先是奶马梅,以后是带她,再后来就是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成了秦玉亚家重要成员,大人、小孩都离不开她。马梅也是叫着耿秀英“阿姆”长大的,两个孩子完全就像一母同胞的兄妹,自然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了。马梅从上小学开始就是拉着严潇的手上学的,到初中还是每天两个人手拉手上学,放学的时候也要等着一起走,一直到发生了“文化大革命”……
疾风暴雨而来的“红色狂飙”,一下子就把这个家庭彻底颠覆了。先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淹没了这座小楼。尤其是其中的内容,叫所有人不堪入目。耿秀英当天就气得病倒了。大字报居然说耿秀英是马良军的大老婆,严潇就是他们的儿子,甚至不堪到说他们是三人同床睡觉。接着造反派先后把马良军和秦玉亚抓走了,以后又是居委会的小脚老太太们,逼耿秀英搬出去。耿秀英不得不拖着病体,领着两个14、5岁的半大孩子,在郊区租了个小平房住下。这一住竟是许多年,直到耿秀英去世都没有离开那间小平房。
严潇和马梅跟着耿秀英在小平房住了几年后,又不得不被另外一场龙卷风,从海州刮了出去,一刮就是上千公里,刮到了云南的西双版纳。那时候可不是去游览旅游胜地,而是到橡胶林里去割橡胶。这一去就是8年,要不是爆发了大返城,还不知道要在那里留到何年何月?
两个人下去的时候,一个21,一个才过了20岁生日,回到黄浦江畔的时候已经是而立之年,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丢在了西双版纳。1975年他们回来探亲的时候,由耿秀英替他们做主结婚成家了,可他们刚刚新婚,耿秀英就去世了。小两口流着泪处理完后事,又流着泪去了云南。不去不行啊,那时候没有户口,在城里怎么活下去?日子熬到了1976年,“文革”总算是结束了。马良军、秦玉亚也先后被“解放”出来恢复了工作。他们返城回到了那座小白楼。
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严潇和马梅有了女儿。
秦玉亚抱着女儿和外孙女哭得泣不成声,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孩子,是妈不好,让你们母女受苦了。”
马良军站在那里搂着严潇的肩头,也是潸然泪下。
那天这座楼里灯亮了一个通宵,小楼里不仅有哭声,也有笑声了。孩子的笑声,大人的笑声……
那段日子也许是马梅这一辈子过的最开心的日子了。重新有了父母的疼爱与保护,马梅顺顺利利就有了工作,在一家国企大厂做了接线生。她很快就被厂领导送去脱产学习两年,回来以后担任了厂里团委书记,孩子也就只能丢给严潇照顾。在马梅看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她要学习,要工作,严潇只是厂里一个普通工人,自然应该多承担家务。还有一点很重要,海州男人素来就是以善于理家著称。严潇就是这样一个挺典型的海州男人。
严潇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骨子里却很有几分内秀。他喜欢文学、喜欢琴棋书画,而且挺有几分天赋。可惜生不逢时,他的一身灵气先是丢在橡胶林,后来就是被彻底埋葬在锅碗瓢盆交响音乐里。严潇从母亲病倒住进小平房就成了家庭妇男,下乡以后也是他一直在马梅身边呵护她。两个人结婚之后,更加是承担了所有的家务。
他一直牢牢记着母亲临终的嘱托:“潇,你一定要护着梅儿,她是你妹,和亲妹没有两样。她生在大户人家吃不得苦,你们结婚了,就要护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马家护了咱们娘俩这些年,咱们要懂得知恩图报……”
严潇埋没了自己的文采情商,却把所有的聪明才智用到理家上,当然还有自己那份最寻常的钳工活。严潇心灵手巧,钳工又是个万能工种。严潇进厂之前在做知青的时候,就已经是出名的善于对工具进行小改革的能手。比如割橡胶用的刀,经过他的手改造处理之后就特别好使,而且不容易伤自己的手,还经用,不需要经常磨。不仅整个连队所有的海州知青都找他改造,就是其他连队的重庆知青、成都知青也会找上门来求他帮忙。严潇性格又随和,愿意帮助人,不论谁来求他,都是来者不拒。为了这事,马梅没有少了和他闹别扭。不过马梅也是心疼他,得不到休息太辛苦了。严潇总是笑一笑,也不和她争什么,可依旧是我行我素。为此,严潇在云南知青中就很有人缘了。
进厂以后他还是这样,加上技术好,厂子里十几个工种的设备,没有哪一种他不会修理的。人缘自然好到极点,可也忙到了极点,累到了极点,回到家人已经散了架子,恨不能马上就躺倒床上睡觉。可不行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岳父岳母都是大干部,连老婆也是挺大一个国企的团委书记,家里的事儿怎么顾得上?女儿还在上幼儿园,要接送,要照顾吃饭、睡觉,还要洗洗刷刷。他不来做还指望谁?
秦玉亚心疼这个儿子一样的女婿,几次提出找个保姆。可马梅不同意,她说会被别人指责是资产阶级作风。那时候刚刚结束的“文革”,还是让人心有余悸。严潇只有咬着牙硬挺,他没有忘记母亲临终再三的嘱托。再说,他也从心里对养父养母有一种感恩戴德的报恩之情。严潇成了这个家里的“马大嫂”,甚至连熟悉的邻居和了解他家情况的工友,都会开玩笑叫他“马大嫂”或者是“马家媳妇”。
严潇的性子就这样,也不生气,谁喊他啥,都会笑着答应。
日子就这样一晃过去了20多年。马家情况也变化了,马良军和秦玉亚先后离休,马梅却是青云直上,出任了区委书记几年,很快又升任市委任副书记、书记。家务自然也不会再让严潇做了,用了两个家政,一个住家负责买、烧、洗,还有一个钟点工,负责小楼上上下下的卫士打扫。
严潇先是只负责女儿的功课,等姑娘也大起来,他反而无所事事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喜欢上摄影了,便开始整天摆弄照相机。先是给两个老人拍,给女儿拍,甚至给两个阿姨拍,就是很少给老婆马梅拍。一来,马梅没有功夫搭理他,二来,严潇不愿意在镜头里,老是只看到马梅一脸的肃容。照严潇的说法,镜头里表现出来的,应该是人最自然最美的瞬间。
严潇在家里拍多了,腻了,慢慢开始走出去拍。他还学会了上网,在网络上发布自己拍的照片,在不知不觉中走出过去那种禁锢、封闭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严潇突然带着照相机离家出走,一走竟然半个月才回来。以后,就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了。
·二·
马梅似乎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不过也没有当什么事儿,马梅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被她的工作占用了。海州是个大市,她一个大市的市委书记一把手,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想到自己夫妻之间的感情问题?再说,都已经这样过了几十年,什么爱不爱的,反正日子就这么过了,如今快老了,也没有那种激情了。马梅有时候也会想,丈夫守在家里几十年,如今家务解脱了,厂子里不景气,在她再三说服下又提前办了内退,就让他出去轻松一下也好。不就是去摄影吗?让他在山山水水里多走动,对身体也没有坏处。
似乎是突然之间,严潇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的轻松感,被压抑在内心深处数十年的激情一下子喷薄而出了。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视角来看待日新月异的生活时,才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好好生活过。
大约从1966年底起,就是被人在小白楼门口贴上第一张大字报的那一天开始,严潇就再也没有为自己活着了……
那张大字报是他第一个看见的,那一年严潇17岁。
差不多从13、4岁开始,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严潇已经养成了每天清晨起来跑步的习惯。不用谁来叫,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去跑步,回来以后去叫妹妹起床。
他们家的小白楼有三层,一楼是客厅和饭堂,还有厨房和客房。三楼是爸爸和妈妈住的,他们兄妹两个和姆妈住二楼,一个人一间,姆妈住中间一间,他睡西边,妹妹睡东边。在严潇心里马梅就是亲妹妹,马良军就是自己爸爸,至于严彬是谁,早就没有丝毫的记忆了。如果不是耿秀英常常会在每年的两个日子里,拿出一张旧照片流着眼泪告诉他,这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可能连存放在记忆深处那一点点的定义也不会剩下了。少年时代的他,常常会为了这么喜欢自己、疼爱自己的妈妈爸爸,居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感到莫名的难过。
可能也和他跟着耿秀英进了马家以后,大人们制定的一些称谓有关系吧?自从耿秀英领着他住进来,秦玉亚就让严潇叫自己“妈妈”,叫马良军“爸爸”,称呼耿秀英则是“姆妈”。他们是海州人,海州人称呼妈妈就是叫“姆妈”的。严潇从开口说话就叫“姆妈”,现在只不过多出来一个“妈妈”而已。他很快就习惯了妈妈爸爸对自己的宠爱,渐渐就以为自己本就是他们的孩子,只是搞不明白自己和妹妹为什么会有两个妈妈?还有为什么自己姓严,而妹妹姓马。当然妹妹得到的宠爱会更多一些,对这一点严潇非常理解,妹妹小又是姑娘,多得到宠爱理所当然,就是他也非常会宠爱妹妹。
那天清晨,严潇穿好衣服跑下楼,拉开院门就呆了。
白色的橡木大门上,被人贴上了一张红色标题的大字报,题目居然是“看马良军的腐朽生活——一夫两妻”。在大字报内容里用许多淫秽不堪的用语诬陷诋毁马良军、秦玉亚和耿秀英。还提到了他,说严潇根本就是马良军和耿秀英的儿子。居然像小说一样有声有色地写出了严潇为什么会姓严,严彬为什么成了他名义上的父亲……
严潇知道里面很多内容是造谣,可又不能不在小心眼里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当然,他更加无法忍受大字报对自己三个亲人的诋毁。
严潇几乎想也没多想,就动手撕去了那张大字报。大字报贴得很牢,撕不干净。严潇就跑进厨房提了一桶水,还拿着拖把,跑到院门外面把一桶水浇上去。
正要用拖把擦洗的时候,跑来几个成年人,胳膊上带着造反派的红袖章。
他们一把抓住严潇,大声呵斥:“你这个小赤佬,腐败分子的狗崽子,居然敢撕掉大字报!活得不耐烦了吧?”
严潇却毫不畏惧地挺着脖子反抗。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已经起床的耿秀英,她拉开门发现自己儿子被几个人扭住了胳膊,忍不住像一头母狮一样冲过去。一面抢夺自己儿子,一面质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欺负我儿子?”
“这个小赤佬是你儿子?”
“你就是马良军的大老婆耿秀英吧?告诉你,耿秀英,我们知道你是被迫的,你可以站出来揭发他们。这叫反戈一击……”
“啪”的一声脆响,愤怒之极的耿秀英,挥手就是一巴掌。
“你放屁!我耿秀英只是马梅的奶妈!”
“妈的,这个老娘们真敢打啊?把她抓起来,挂上牌子游街去。”
门外的声音也惊动了马良军和秦玉亚,包括睡得迷迷糊糊的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