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进京第一次见到漂亮女人，也使孟进京第一次怦然心动的应该是汪小玉了。
　　 那天孟进京挎着半书包娘给他烙的黄面饼子来一中报到，走到半路的时候，下起小雨，等他走上县城西北角通往一中的那条土路时，路上已是亮晶晶一片，脚踩上去再抬起来的时候，娘给他做的那双布鞋便留下一个很深的印痕。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前面出现一个拉着半架子车煤土的女孩。女孩穿一件水红色的确良布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秀发垂在肩上，孟进京走到眼前，女孩两手正扶着手把，站着喘气。孟进京把装有黄面饼子的书包往身后一甩，说了一声，走吧。弯下腰就帮她推车。于是，那个女孩扭过头来，目光刷地射向孟进京。女孩说，谢谢。本来孟进京没有注意对方的模样，这甜柔柔一声，孟进京心头一颤，马上看到了一张女孩的脸，一张雨中的圆圆的漂亮的女孩的脸。那张脸是粉红色的，就是桃红那种颜色，雨水把脸抹得很鲜艳，还有两泓清水一样的眸子，弯弯的眉毛，漂亮的刘海儿，乌黑的头发挂着的透明的银白色的水珠，像出水的芙蓉，光彩照人。孟进京的心砰然一动，之后，就有点发呆地两眼盯着那女孩。
　　 农村女孩也有很俊的，但孟进京觉得那些女孩和这女孩相比，太土气了。孟进京怔怔地看着女孩，直到那女孩说你是去一中报到的吧？孟进京才回过神来，脸一热，慌忙低下头，好像对方发现了他的隐秘。连忙说，是，是到一中报到。但他奇怪自己又没有标志，女孩怎么知道他是去一中的。就问，你怎么知道我上一中报到？女孩噗嗤一笑，脸上出现两个酒窝，说，看你那模样就知道。农村学生来上学都是绿书包。绿书包里装着馍。孟进京刚才心情还有些兴奋，这时听到农村两个字，人好像低了三分，再也抬不起头来。
　　 孟进京家是在农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别说当官，大伯大姑、父亲、二叔，他们连学堂也没进过，到他这一代，他出息了，上了高中，但是因为家里穷，父亲怕供应不起每个月也不过五元钱的学费，差点不叫他上。女孩没有注意孟进京的变化，又问他上几年级？孟进京说今年考上的。女孩有些惊喜的说，俺也是今年考上的。说不定咱们还会分一个班呢。他们的话刚开个头，前面出现岔口，没有了泥泞，车子轻了，也快了，女孩回头说，我拐弯了。孟进京还没来得及回话，女孩拉着车就往南去了。不知怎的，孟进京看着女孩消失在一条小巷里，若有所失。当时他不懂得初恋，以至以后几天他心里总萌动着一种东西，渴望着一种东西，这使他半明白半糊涂的觉得那东西就是女性。
　　 一个星期之后，新生到校分班。当老师点名按高低个排队分座时，孟进京一眼就看到了那穿水红色布衫的女孩，女孩也认出了孟进京。当时两人还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女孩只是高兴的说，是你？引得好多同学的目光投过来。很快，孟进京就知道那女孩叫汪小玉了。
　　 和汪小玉在一个班，孟进京有无限的高兴，也有一种无限的惆怅，因为那些城里的学生，无论服饰、动作、生活，他都不能相比。特别是农村户口，简直是天壤之别。商品粮户口每月供应30斤粮食，可以得到21斤细粮，也就是白面。而他们这些农民的孩子，一年四季都是黑馍，有好多甚至连黑馍也不能满足，还要加些糠糠菜菜，孟进京家里就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汪小玉就坐在孟进京的前排，刚开始几天孟进京老走神，汪小玉的背影，蓬松的秀发。脖子后面的那颗黑痣，黑痣上长出的那根汗毛，总想伸手去摸摸。有一次，他忍不住捏住了汪小玉的一根散乱的头发，汪小玉回过头说，孟进京，你想干什么？孟进京很诚实，说，我想摸摸你的头发。说完，他担心汪小玉会生气，会骂他，心提到了嗓子眼。汪小玉脸上飞来红晕，停了一会，颤颤的说，孟进京等我洗罢头叫你摸。终于，这一天当他捏住汪小玉头发的时候，老师忽然叫他站起来回答题，问他那道二元二次方程怎么解，他不会，站那儿半天，数学老师没有批评他，只说，安心听讲，不然你什么也不会，一切理想都会成为泡影。孟进京羞得无地自容。这使他深深认识到，他必须学习，从学习上压倒所有的人，用高分来证明自己的优势。而眼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只有这样，他才能站住脚，他才能被人高看，他才能讨汪小玉的喜欢。
　　 调整后的孟进京果然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优秀，很像一个稳稳当当的学生，赢得了汪小玉的好感。汪小玉是属于开放型的城市女孩，对男女同学之间的一些忌讳毫不在乎，往往老师布置完作业，特别是数学作业，他一转身脸朝后说，孟进京咱两一块作。就和孟进京坐个对面，头抵头的在一块做作业、讨论。因此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亲近起来。虽然那时候高初中都是两年制，社会上并多看重学习，但学生们还是认真学习的，没有哪一个学生想把学习弄的一塌糊涂，在班上排个老末。有时候做作业晚了，两人就一块儿去伙上买饭。孟进京买两个沾牙的黑馍，汪小玉伸手拿一个黑馍，然后把自己的白馍往孟进京碗里一放说，咱两换一个。拿起黑馍很香甜的吃起来。
　　 就在孟进京和汪小玉关系越来越近的时候，孟进京突然被学校开除了。
　　 二
　　 县一中后边有一条人工河，是1958年大跃进时人工开挖以蓄水供贾鲁河来往船只歇息的，后来成了废河，人们都叫闸机坑。夏天，县城的人们爱去那里洗澡。一天中午，孟进京吃过饭准备午睡，杨海波要他去洗澡，孟进京说，我不会凫水。杨海波拍拍胸脯说，不会凫，我教你。孟进京又说，午睡时间，老师知道准批评，杨海波指指他身边一帮弟兄说，大家都不怕批评？就你怕批评。杨海波属调皮捣蛋不用功学习的那类学生，在班上也有些小势力，孟进京不愿与他们交往，但也不想得罪他们，硬着头皮跟他们去了。孟进京不知道，这是杨海波的圈套，要收拾他。到了闸机坑，人家都跳深水里，孟进京就在浅水里两手扒着扑嗵扑嗵学狗爬凫。就在这时，不知谁抓住他的脚一下把他拉入深水，他连有机会看对方一眼也没，就被淹昏了。当时他觉得自己不行了，要被淹死了，后来不知谁把他弄到河岸上。
　　 孟进京醒来的时候，大约是下午3点，太阳静静地照在河面上，河水泛着绿黄色的波纹，河里已经没有人洗澡了。他吐了阵子黄水，穿上衣服回去上课，已经上半堂课了。老师看到他那青黄青黄的模样，问他是不是去洗澡了。他垂着头没有回答。老师发火了，老师把书往教课桌上一摔狠狠地说，淹死你怎么办？淹死你怎么办？是怨老师还是怨学校？还是怨你自己？这时候全班学生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表情木讷，老师在上面批评着，他心里却想，我一定要找出淹我的人，我非报仇不可。
　　 下课时汪小玉瞅瞅旁边没人，悄悄地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迸出几个字：我非报仇。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朦胧地躲在云层里，趁老师不注意，孟进京悄悄溜出学校藏在自由路口的一堵半截墙内。这时散了夜自习的杨海波像往常一样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往家走，突然半截墙里闪出个人：杨海波，你站住。正走的杨海波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等他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孟进京时，心里似乎平静了，甚至还不以为然。他不怕孟进京，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外边，特别是在这个不大的县城，还没人敢找他的事。人们都知道，杨海波的父亲是商业局长。商业局管着石油、百货、糖烟酒、服务公司，好几个门市部。时下，石油、自行车、缝纫机、好烟好酒、白糖红糖都是紧俏物资，商业局长的面子是何等的宽，就可想而知了。而作为商业局长的儿子又是何等的威风，也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杨海波仍是有恃无恐，傲慢地说，孟进京，你想干什么？孟进京说，不想干什么，我问你是不是你淹我？杨海波耍赖说，是我又怎么样？淹你是给你提个醒，以后你少在汪小玉面前逞能。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自己，老闸皮一个，还想找干部子女作朋友？
　　 杨海波的话还没说完，愤怒的孟进京冲上去就是一拳。这一拳正打在杨海波的鼻子上，刹时两条红色的蚯蚓噗地可窜出来了。杨海波抹一把脸一看全是血，嚎叫起来，孟进京，你敢打我……和孟进京打起来。
　　 凭力量，两人不相上下，可今天孟进京是满怀仇恨，有一种奋不顾身的精神，因此孟进京越打越猛，势不可挡。杨海波心里慌乱，节节败退。不一会儿杨海波脸上、脖子上、头上、身上都挨了孟进京的拳头，直到有人过来把他们拉开，又有人报告给老师，两人才各自回去。孟进京只知道报了仇，出了气，心里痛快了，殊不知他闯了大祸。
　　 那位商业局长看到儿子满脸是血，嘴歪眼肿，当时就来到学校，见了校长。要求严惩打人凶手，而不讲儿子的过错。胆小怕事的校长要教导处以违反纪律把孟进京开除。虽然最后班主任进行了力争，为孟进京讲了很多情，说再有半年就该毕业了，让学生背个处分名声不好。学生们也说这样不公平。但是学校还是把孟进京开除了，事情就是这样，说你有理你就有理，没理也是有理。说你没理，有理也是没理。
　　 孟进京虽然很难过，很不平，掉下眼泪，但在许多学生的劝说下，他觉得为自己挽回了面子，找回了尊严。学生、老师甚至社会上的人也知道，商业局长的儿子被打了，打商业局长的学生被开除了，有不少人为孟进京鸣不平。但，不管说情者，鸣不平者都是平民百姓，完全抵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话，孟进京还是离开了学校。
　　 人在悲痛欲绝的时候，在置身困境的时候，总是好思念他的亲人，他的朋友。这时，孟进京想起了汪小玉。但他也知道，他和汪小玉之间有一条鸿沟，多少年后，孟进京总结他的过去的时候，他都认为汪小玉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漂亮的多情的神通广大的女人。
　　 三
　　 孟进京回到了家。
　　 其实，孟进京并不恋家，孟进京的家太不尽人意了，房子破旧灰不拉叽，白天黑夜躺在床上都能看到天。院子窄小，猪儿鸡儿乱跑，鸡把屎常常拉到锅台上、锅盖上，天阴下雨腥臭，连有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打孟进京上县城读书后，就常想着有朝一日离开这个家了，可没想到万里长征连第一步也没走完，又回来了。也许以后就离不开这个家了，逃不出穷窝脏窝了。孟进京气恼的把东西胡乱一扔，拉条被子蒙头躺在床上。
　　 娘正在做饭，见儿子回来，行李都带回来了，有点诧异，掂着小脚慌慌张张的来问儿子，进京，东西咋都弄回来了？放假了？孟进京被子也没掀，没好气的说，不上了。
　　 不一会儿，孟进京听到爹的脚步声，爹放锄头的声音，还有问娘的声音，进京回来了？娘回答说，回来了。说不上学了。出啥事了？我叫他。爹说了一声，就进了里屋。进京，你起来。孟进京掀开被子，睁开眼，他看到的是一张沉重的脸。孟进京心动了。说真的，孟进京心里很爱他爹，自他懂事后，他看到爹为了养活一家人，风里雨里，日夜操劳，常常累的坐下就站不起来。于是，他就想着有一天他有本事，让爹好好享享福，可现在心里难受，在言语行动上，反倒冲撞起爹来。他忽然地坐起来，头一歪，乜爹一眼，冷冷的回，有事？
　　 爹没有马上回答，大概爹太累了，靠床梆一蹲，从兜里掏出烟袋，捺满烟丝，划着火点上，吸了一口，又习惯地咳嗽一阵才问他，你叫开除了？这时孟进京看到爹的脸更沉重，沉重的回拧出水来。孟进京知道爹已经知道了，一定是村上的学生说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消息传的快呢。
　　 孟进京没有吭声。爹接着说，你爹为多挣几个工分，多分几个工资，好供应你上学，拼死拼活地干，你不知道？你是和人家打什么架咧！
　　 孟进京终于说了一句，是他先淹我。
　　 爹说，淹就淹呗，不是没伤着么。那也不能和人家打呀，人家爹是局长咧。
　　 局长怎么样？孟进京最烦的就是那些当官的。局长还能把人吃了。孟进京真不明白，他打了姓杨的，姓杨的也打了他，为什么学校不开除姓杨的，开除他？这不是明摆着理不顺。没人伸张正义，还指责他，连父亲也训他。孟进京在学校打了局长儿子的那种英雄气概，自我欣慰的心情没有了。
　　 爹生气了，爹说不能怎么样？这不是把你开除了。谁恶，不惹他，他总不能不叫人活吧。
　　 爹的这种思想，都是奴隶的思想，这叫孟进京很难接受的。孟进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你……你……爹动怒了。你咋恁不懂事咧，你知道不，村上人说闲话咧，谁谁的孩子叫开除了，你要在村上混人，咋朝人前站咧。人家小看呀。爹往烟袋里捺烟的两手都发颤。
　　 孟进京好像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从头上凉到脚心。爹所言极是，他的日子长着哩，眼下首先是在村上混，要混得好，混得像个人，有时候及不能不委曲求全。村上人都是三叔二大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像学校那样，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了。孟进京垂下头。
　　 爹终于又装上烟末，点上吸着叹了口气，又看了儿子一眼，意味深长的说，往后要在村上混人了，不比在学校，长个心眼吧，多挣些工分，年终多分点工资，明年盖两间东屋，有人提亲了，就给你定下，十六七了，不小了。啥时能给你娶上媳妇，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