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光亮麻子(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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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子里有个知青叫光亮麻子,其实是一个在茫茫人海中毫无特色,即使与之交往几十年也找不出什么闪光点可以素描一下其性情行状的普通人物。可不知咋的,我近来常有写一写他的冲动,只是因为忙,抽不出哪怕一两个时辰这样的整块时间而作罢,今儿个虽然同样没大块时间来完成此项写作私干,可既然冲动已经来了,还是写几句再说,哪怕仅仅只是开个头。
说起来,光亮麻子既没多少光亮,也没有一粒麻子,这诨名取得也忒损了。也不知是他们这一批知青中谁的杰作,反正我打认识他那一天开始,他就是这样既光彩照人又麻里麻花地被人叫来叫去的。当然,这诨名的前一半“光亮”是他老子的原创,前面冠以明太祖朱元璋的皇族大姓,便在户口簿、学生花名册、课堂提问和作业本封面上次第发表开来。可同学中偏偏有好事者要侵犯朱老师傅的版权,斩断他家的皇族血统,削其“朱”,保留其面有菜色毫无光亮可言的“光亮”,再牵强附会狗尾续貂地续上一粒“麻子”:
上初中时,学校有次组织“学农”,到乡里搞春插,光亮弓着腰站在水田里,邯郸学步地插秧,插着插着,一把秧不知被谁甩出一条硕大的抛物线给抛到了光亮面前,恰如一颗微型绿色炸弹炸开了一尺见方的泥水,霎时间光亮的身上、脸上溅满了泥巴点点,幸亏他反应还算快,光亮闪闪的眼睛及时闭合,才避免了眸子受损,“光亮”受损,而他身旁的其他几个同学在抛物线尚未抵达时就迅速后退了几步,都没沾上一星半点儿泥水。见光亮这熊样儿,小伙伴们一边高呼“麻子,麻子!”一边笑得在田里做群魔乱舞状,不一会儿,都成了泥星点点的麻子。事后,光亮麻子就这样被大家叫开了,而同样像麻子的小伙伴们,凭光亮一己之力,就是叫不成麻子。那时正值学习毛主席哲学著作的热潮,同学们把《矛盾论》、《实践论》活学活用了一把:把“光亮”与“麻子”这一对矛盾有机地统一到一个人身上了。
光亮麻子再窝囊,也不可能对此称谓坦然笑纳。据说他对“麻子”这一莫须有的生理缺陷表示了一腔义愤,用沉默用白眼用以牙还牙(对叫他诨名的人照葫芦画瓢地在其名字后面加上一串“麻子”,如“谢复先”,就成了复先麻子麻子麻子……)回敬一番之后,没有任何收效,那些人的“麻子”怎么也粘贴不上其名字,而“麻子”偏偏只肯和“光亮”牢牢粘附在一块儿,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名讳一般。既成事实之后,光亮麻子只好认了。认了之后,有些人又嫌字儿太多,叫起来麻烦,于是乎“亮麻子”、“麻子”、“光麻”、“亮麻”等简称纷至沓来,光亮麻子反正是豁出去了,“麻”出去了,一个诨名是麻,两个三个,再多些个也只是麻,无所谓啦,于是乎别无选择,照单全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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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麻子在他们这批1972年下放的知青中,算是年岁上的大哥级别而常常唯一些二哥三哥之类叫脑壳马首是瞻的角色。当然他也不是最大的,属马的,与早他们一年下放的老船我同庚,还大俩三月,可对我这老知青仍然是船哥船哥的恭敬着。
再说,单看身材,光亮麻子中等偏下的个头,单单瘦瘦,也很难让人叫声大哥,甚至常常被忽略其存在。比他还矮的诸如光武孑之流固然还不乏其人,可比他高大的男知青更是多了去了。我之所以几十年过去了,对他还时不时地念叨几句,最初印象还是不赖的,主要是一张国字脸透出几分面善,虽然瘦一点,两腮略微有些凹陷,可也不难看,还显得有几分精神。听人说话时,一双眯眯眼总是挺和善地看着人家的眼睛,或者是随着说话人的手势而适时跟进、往返梭巡,让说话人特别是那些话痨子感觉到忒受看重,忒有成就感。在马卵、刘宝摆龙门阵时,总有他看座端水的竭诚服务和喝彩叫好的声音伴随始终。而工头等人在参与洲子里叫脑壳们策划组织的“战斗行动”前,在队上物色“玩得凶”的人选时,任他怎么请战,就是逃不脱被排除的命运。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光亮麻子真该感谢工头,在几年后,我们相继招工回城后,光亮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其实他从小就跟走南闯北的老爸学了些“毛架子”,同一般人近身格斗,只要几招就能撂倒对手,如果下手没留神,用了八成以上力气,那对手就难免有生命之虞了。可他偏偏又特别胆小,学了这身功夫平时从不敢当着人演练,只在半夜里悄悄起床到离宿舍百十米远的队上晒谷坪的几棵大树下,偷偷练上几招,以求强身健体之效。之所以开始那几次“战斗”前夕向工头请缨,压根不是出自真心,完全是因为跟这家伙同坐一条板凳念书有好几年的历史,不想开罪这尊神的缘故,而且,因自个儿平时一副弱不禁风、畏畏缩缩的熊包样子,知道工头点将无论如何是不会点到他的。所以就乐得表现一番豪爽,显出些许侠肝义胆的样子。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光亮麻子不仅不能小觑,还称得上一个深谙心理学真谛的智者呢。不过那是以后很多年才醒悟到的。在洲子里,我从来只把他看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热心勤快的帮闲人物,只是后来又加入了些开心果的意味而已。
不敢说光亮麻子是《血色浪漫》里吴满囤的翻版,可至少有一点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就是乐于助人,正如吴满囤常常替者钟跃民、张海洋洗那些个脏兮兮的训练军服一样,光麻子也把为他所崇拜的人洗洗臭汗哄哄泥巴胡噜的衣服视为一项应尽的义务。现在回想起这小子既然会几手“毛架子”,为什么一出农业工,那些田里功夫干嘛在他手里别扭得出奇呢?这真是咄咄怪事!不由得不怀疑返城后这小子的“毛架子”说是纯粹扯他妈的蛋!
不说这小子是作田的蠢材,至少可以说是瘟鼻——慢得出奇。单说插秧这档子事,练习了五年十次也还是免不了常常插一些烟壶脑壳,而且慢得出奇,经常处于被关住的尴尬位置。我总是有点怜悯弱势人士,觉得这小子平时总是一口一声“船哥”地恭敬着,尤其是对我口里时不时吐出些成语而啧叹不已,说船哥才是真正的知识青年,有知识。我这人也是虚荣心作祟吧,听了很是受用,所以就老是有意无意帮他几下子。
他们下放第二年春插时便让他跟我搭档,看他干扯秧这活儿还算勉强,就让他专门供秧,大家都是一个人扯秧供三个人插,他扯得再慢,供我一人还是绰绰有余。有一回我插着插着,发现后面有人悄悄地伴随插了四五线,回头一看,光亮麻子早把大田里大约七分地的面积里打满了秧把子,此时也慢慢插了起来。大约是六十米远的距离吧,一下午他就插上他的四兜或五兜禾苗到岸,而我在同样时间内要插完三十兜,以这样的进度干上他十来个小时,这一天才能赚满三十分工,才能在农忙季节里用透支的青春透支的劳作换回比平时多出将近一倍的工分。记工时我总是同光亮麻子二一添作五,后者一再表示不能揩我的油,我说,不要再让了,既然我叫上你搭档,那就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了,同工同酬,不论能力大小,出活多少,赚来的工分都是平均分配哟。历代农民起义打的旗号不都是“平均”吗?
尽管不到十年后,打破大锅饭的分配机制证明了当初我老船为了扶持弱小而实行的“平均”是多么的不符合人类发展规律,可当时远没有这么多经济学的功利观能教我远离光亮麻子,让他总是处于无人组合孤独地细工出慢活终至于养不活自己的境地呀。
人,是不可能先知先觉的,老船我更是难以免俗。
光亮麻子毫无办法,默默享受我带给他的实惠,而内心深处难免不涌起一种食人家嗟来之食的悲哀。作为回报,他只好拿我的衣服被褥出气,把它们的洗晒事宜给承包了。开始我还说他几句,后来也见怪不怪,就让这小子干点女人活计吧,平时洗被褥找女知青或者乡里妹子乡里堂客(洲子里对已婚妇女的通称)也不是那么顺利,难免有遭冷落遭婉拒甚至被讥笑一通的时候。这小子干这女生活儿还算勉勉强强,慢还是慢一点,但总归不要自个儿干这些烦人的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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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过去了,我偶尔想起那段时光,一种前清或旧俄贵族做派的优越感仍然在陶醉着是人都难以免俗的虚荣心。试想一想,在那个狠批封资修斗垮官老爷的红色浪潮中,能享受一个同命运者的全套洗涤服务,不是过的贵族生活是什么呢?其实说穿了,这叫做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表面上看,老船我是衣来伸手坐享其成的公子哥儿,但恰恰就是这个“公子哥儿”在田间劳作里不仅要出大力流大汗挣出自个儿的口粮俸禄什么的,还附带要供养一个奴仆的半拉子口粮,不是一种无私奉献精神又是什么呢?世上哪有这样的用体力劳动养活奴仆的贵族?即便大家伙儿在茶余饭后看到的是光亮麻子无怨无悔地替他的“船哥”洗这洗那的,在那个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也没有谁会把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儿看得多么贵族化。
我这人一向大大咧咧的,收工回来,衣服一脱,跳进电排沟里洗一个冷水浴,换上光亮麻子洗净的衣裤,到食堂打一碗饭菜端起就吃,而从来不屑于把衣裤兜儿翻检一下,所以常有灵星饭菜票浸入水中。所幸从未打过水飘飘,因为光亮麻子颇为细心,总是一五一十地清理晾干好再交还给我。
有一次,我灵机一动,把他递来散碎饭菜票的手一推,说以后你早几分钟收工,到食堂把咱俩的饭菜一回打好,反正我一个月四五十斤饭票和十五元钱菜票全交你了,你自个儿再拿多少是你的事,我不管。总之是两人吃饱为原则。只要食堂里吃肉的那餐,你必须保证我有两份肉吃就成。光亮麻子唯唯了两声,突然发难:“我的大哥呀,你有时候一餐要吃七八两饭,四十五斤饭票不会差一大截吗?”
我说那是你的事,一则你可以自己少吃点,少干活少吃饭天经地义;二则你可以找你们船舶厂子弟的女生要一点嘛。反正你们都是从小在一块儿玩的,她们胃口小,吃四十五斤米不完的。这小子没辙了,尽管内心十二万分不愿意,每个月还差那么几天发工分钱的时候,他就腆着脸向削削姐、中秋妹妹等几个饭量小而又极富同情心的妹子发起了粮票化缘的攻势。不说每次都能奏效,可碰壁率还是不到30%的。
化缘不成的时候,自然是光亮麻子像个女生一样的少吃一点啦,不过我一看那光景,就推说这一向不知怎么的,人不大舒服,不怎么爱吃饭,每餐少打一点吧。可光亮麻子不要我节省,凭他和队上最“有打”(武功)的柳四爹不似祖孙胜似祖孙的铁关系,总是玩魔术似的变出两大盆香喷喷的的红薯卧饭外加梅干菜来,有时饭面上还摆着几条刁子鱼,弄得我还没动匙就口水直流了,没几下就风卷残云般把味道强过食堂饭菜好几倍的那碗东东给消灭了。而光亮麻子还有大半碗,用银光闪闪的饭匙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着,细嚼慢咽着,口中还啧啧不休,实在是韵味得很!这小子是成心勾我馋虫还是专门气我怎么的,我一把抢过他的碗,把面上的饭菜拨拉一大半到我那空碗里,然后递给他,让他继续去摆谱,去韵味,去勾其他知青的馋虫。我就着他那碗里的残山剩水,老实不客气地又一轮大嚼起来……
那时候的知青生活,也并没有如今的年轻人所想象的那么单调,也不完全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那么永无止境地劳作。当然,要完全按贫下中农的要求是必须那么做的。可我们内心里或多或少把自个儿看做城里来的知识青年,是知码子,与那些土生土长的乡农还是有本质区别的,他们天生是翻泥巴坨的命,而我们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可以说是暂时尝试一下社会底层苦涩味道的落难贵族。我们不可能天天出工,只要能保证每个月的工分够数量,不饿着,就总要找这样那样的理由请个假,甚或假也不请,时不时地缺几天勤,穿上鞋袜,穿上干净的、多少有点时髦的衣服串串队、散散心、抖抖“派头”的。
我和光亮麻子同样也是这等浅薄之徒,一个月总要无缘无故少出五六天工,到相对繁华一些的集镇如北洲子十字沟、大通湖河坝、南县明山头等地随便逛逛,或是去其他知青点访一访老同学老朋友,趁势打一场牙祭,吃两顿“漫盆”(让人家白白尽地主之谊的意思),抑或是漫无目标地踱方步,踱上漉湖大堤,再信马由缰地向堤外杨树林和芦苇林的深处走去……
我们一般都是三人以上,十人以下的中等行动,一干人在里面扯破喉咙大喊大叫,开始一两次还是高唱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尔后则索性把从柳四爹、成技师那里学来的本只是轻轻哼吟的荒淫小调给声嘶力竭地吼叫出来:“黄花妹子十八九,一对热包子抖又抖,后生仔抱进青纱帐,又是啃来又是撸……”。
七八个男知青鬼哭狼嚎,直嚎得杨絮纷纷芦花飞飞头顶一线蓝天也沉下脸来,穿越林中的那一缕缕阳光也不知躲到那个旮旯里去了。间或也有一两个女知青,是工头、宝鳖等并没先富起来,却“先色起来”的角色的马子,我们嚎叫时只是把小调的词唱得稍微含糊一点,还没唱完,工头等人就拖起各自的马子钻到更深的林里去了……
我和光亮麻子都没有马子,也不屑于找个马子,拖在身边嫌累赘。可潜意识里还是希望穿戴、言行举止有点“派”,能引起女知青的注目。那时我不出工时,总是穿一件我家老爷子年轻时穿过几回的酱色麂皮夹克。这夹克虽然上了一定的岁数,其领袖处有不少磨痕,可当时怎么看怎么觉得有“派”,算得上一件十分有型有款的服饰,穿在当时十七八岁的老船身上,宽宽的肩,瘦瘦的腰,呈倒梯形状,真是派头十足。可那时我的审美观大有问题,总认为这劳什子太短了,刚盖过肚脐眼,穿上它很不自在。穿了几次,就索性扔在床上不再问津了。可外出闲逛的日子总要穿一件时髦一点的衣服吧,正好光亮麻子有几套益阳船舶厂的工作服,那时候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流行的,连那厚厚的劳动布制作的工作服一时也成了知青部落的服饰新宠(当然,老宠永远不老,是军装,特别是浅黄色的人字格的老军装),我说你把那两件工作服给我,我的皮夹克就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