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不是为了到达目的地，注视就是一种选择。
　　 ——代题记
　　
　　 N年前，我曾随团去北欧几国游历。
　　 一路走来，采集了许多新鲜的感触和感动，有系列博文《北欧游历琐记》为证。但如果问我印象最深的是哪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挪威的维格朗雕塑公园！
　　 维格朗雕塑公园，是一个从始至终都可以用“！”品评的地方。只因，震撼无所不在。
　　 不过，说来惭愧，出国前，我对这座世界上最著名也是最大的雕塑公园一无所知。在我可怜的知识储备里，挪威给我的印象只有极其有限的两点：一，它位于北欧；二，有一本小说叫《挪威的森林》，可我还没看完。
　　 我知道，很多人喜欢在出国前对那些即将造访的国家“做功课”：比如上网查查资料啦，跟去过的人聊聊天啦，甚至现买几本旅游书“恶补”……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不至于像傻瓜一样被地陪们“误导”，漏掉了不该漏掉的历史遗迹，错买了不该买的东西，以至于在专宰中国游客的地方耗尽了身上的银两，更不会像我这样，被无数个“第一次”激动得找不到北。
　　 记得第一次去法国考察，一位团里的朋友抱着一本从国内购买的法国地图册，一会儿问这个地方去不去？一会儿问那个地方怎么不去了？把地陪导游问得一愣一愣的，从此不敢耍滑头，把我们安排得特别周到。
　　 还记得第一次去德国，同团的女士们只要一进超市就蜂拥到某个货架，呼啦一下，货架上的物件被一扫而光。每次等我匆匆赶到跟前，总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到最后才知道，原来是2美元一个的护眼罩，有去眼袋之功效。这是她们出国前就打探好的。东西实用还不贵，送人最实惠。可惜我连一个都没“抢”到。直到飞机轱辘咣啷啷落地摩擦着北京国际机场的水泥跑道，我还没有从懊丧的气氛中解脱出来。
　　 即便如此，已经出国N次的我依旧“恶习不改”：出国前还是拒绝看所有的参考资料，也绝不找任何去过的人“打探情报”，美其名曰：俺追求的就是那种意想不到的新奇感！试想，啥都被您知道了，就像一部特好看的电影，所有最出彩的地方乃至大结局您都了如指掌，还有兴趣去电影院吗？没有悬念就没有新奇感，没有新奇感的游览，味同嚼蜡。
　　 旅行，说到底是一种心灵的刺激，甚至是一种“越界”体验，“只有那种不期而遇的艺术才令人向往，所以要在旅途上睁大眼睛寻寻觅觅”。正因为我对维格朗雕塑公园一无所知，它给我的震撼才会如此强烈，如此深刻，如此旷日持久。
　　 闲言少叙，还是跟随我那已经严重“跑冒滴漏”的记忆，重返挪威首都奥斯陆，与维格朗雕塑公园做一次零距离接触吧——
　　 当占地32公顷、拥有192尊雕像、650个浮雕的大型雕塑公园奇迹般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地发出一声惊呼：天！
　　 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不敢想象，如此众多的人体雕像会在一片空旷的草坪上拔地而起，他们赤裸的身体，丰富的表情，逼真的形体动作，活灵活现地带着生命的鲜活体征，呼之欲出。
　　 导游告诉我们，以雕塑家维格朗名字命名的这座雕塑公园完全出自他本人的创意。
　　 维格朗1869年出生于距挪威南部城市曼达尔不远的一个小镇，在木刻艺人的父亲耳濡目染的熏陶下，维格朗从小的理想就是做一名真正的雕塑家。15岁时，他来到奥斯陆学习木刻，但两年后父亲不幸去世，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到家乡。
　　 1888年，维格朗重返奥斯陆，先后师从挪威当时两位著名的雕塑家。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有天赋，两位雕塑家又慷慨资助他前往哥本哈根深造。结束学业后，维格朗又先后到巴黎、柏林、佛罗伦萨学习，并在意大利各地完成了艺术之旅。
　　 1902年，奥斯陆要建一座新的图书馆，维格朗的工作室也需要迁移。彼时，维格朗发表了一席振聋发聩的话，其中有一句最为著名：“你们给我一片绿地，我将使它世界闻名！”他的自信打动了决策者，市政当局同意向他提供新的工作室。
　　 此后40年里，维格朗倾注了全部心血来创作这座雕塑公园。数以千计的小样，数以百计的雕塑……就连战争也没能终止他的创作，直至1943年他溘然离世。雕塑公园最终于1950年完成。
　　 维格朗果然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他的作品让全世界为之震惊。
　　 维格朗雕塑公园由“生命之桥”、“生命之树”、“生命之柱”、“生命之轮”四个经典主题区组成。一一走过，无异于对人类的生命展开一次非凡的巡礼。
　　 在此之前，我也曾见识过我国的几个雕塑公园，先不论规模大小，基本是东摆一个，西搁一尊，很随意，没有主题的分割，游人们喜欢哪个就跟哪个合影，跟游览出名的景点几乎没有多少差别。然而，维格朗雕塑公园却是以人的生命为主线，全景式呈现生命的真相和本质，不仅世界唯一，且，无可取代。
　　 走进“生命之桥”主题区，在一座长100米宽15米的石桥两侧花岗岩栏杆上，耸立着58尊体态各异神态鲜活的青铜雕像，大多是人类亲情的展示。毕竟，生命来自血脉的传承，这或许就是“生命之桥”的本意？
　　 一尊尊青铜人像似乎被雕塑家注入了生命的信息，恍惚中，似可以听到他们激烈的心跳。
　　 你看，那位体态婀娜的女子在阳光下轻灵地跳跃，或许是美丽的初恋闯进了她的生命，或许是爱人的一句呢喃击中了她的心扉，只见她双手举起一缕缕蓬松的长发，满脸红晕，她的笑声依稀可闻。
　　 你再看，那位强壮的父亲正在和四个儿子一起嬉戏，左手上站一个，右臂上托两个，天，还有一个居然被他勾在右脚面上，孩子们欢乐的尖叫声就在耳畔回响。
　　 还有那个最著名的雕塑——“愤怒的小男孩”，只见他耸着肩膀，紧握双拳，闭着眼，跳着脚，张大嘴巴号啕大哭，止都止不住。不知道是谁惹恼了他，把他气成这副模样？
　　 忽然想到弟弟小时候调皮挨爸爸打，哭起来的样子跟他也差不多，想必所有的人都会在这座雕像前重拾童年的记忆吧？
　　 导游告诉我们，这孩子是因为嫉妒而愤怒的。因为他身旁那组拥抱在一起的男女就是他的父母，大人们的忘情使小孩子萌生了失宠的感觉，气极而怒，看来，全世界的孩子都想做大人心里的小太阳呀！真佩服艺术家的眼光，他是怎么捕捉到这种微妙的心理特征的？该不会是维格朗本人的经历吧，我这样猜想。
　　 据说，这尊雕塑曾被盗走，盗贼以此向政府勒索遭到拒绝。后来，人们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发现了他，失而复得使这个“愤怒的小男孩”有了更高的知名度。
　　 进入“生命之树”主题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大型雕塑喷泉水池，水池中央由六个高大的青铜巨人托着荷叶型的水罐，水罐里的汩汩泉水喷薄涌出，顺着水罐边沿哗哗泻入水池中，水流围绕圆形雕塑体形成了一圈水帘般的细密瀑布，淡淡的水雾在四周蒸腾。
　　 水池周围有20棵造型不同的青铜大树，每棵树下都站立着不同的人，演绎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我猜想，源源不绝的泉水象征着生命的源头，揭示着水对生命的不可或缺，而人的一生就像这些绿树成荫的大树，须臾离不开生命之河的滋养，离不开美好环境的庇护，更离不开人类与所有的生物同在一片蓝天下的和谐相处。
　　 此时，我一直端着的相机镜头里出现了一对老人和孩子，头发花白的老人弓着背，紧紧拉着一个五六岁男孩的手，在水池边倘佯，不时说着什么，他们应当是祖孙俩吧？不知怎的，这个情景让我的心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我把他们手拉手的亲昵相伴收入我的镜头。
　　 最为壮观的当属“生命之柱”主题区，我以为它应当是四个主题的核心所在。
　　 远远望去，“生命之柱”很像男性生殖器，它高高耸立在公园南北中轴线上，雄伟、健硕、挺拔。
　　 在这个重270吨高17米的石柱上，盘绕着121个神态各异的男女雕像，他们扭曲着身体拼力向上攀登，展现的是生命原始的力量，还有，人类天性中对美好未来的孜孜向往与追求。
　　 据说，这个石柱雕刻耗用了维格朗14年的光阴，真正的呕心沥血之作。
　　 围绕着伟岸的石柱，是一组组有序排列的裸体人像石雕，站在石柱的中心位置，从左往右一一走过，生命的全景图就在我们的视线里不动声色地铺陈开来——从初生的婴儿到活泼的儿童，从青春洋溢的少女到母亲为她盘起长发的待嫁新娘，从打群架的毛头小伙子到新婚之夜把新娘扛在肩上的新郎官，从温存的蜜月到平淡的家庭生活，从中年的焦虑到老年的衰弱，直至最后叠尸成塔……逼真的人体，栩栩如生的表情，不同年龄段的不同精神状态，乃至随着年龄增长骨骼肌肉发生的退行性变化，精细而残酷地裸露在我们的面前，构成了一幅人类从生到死的全息影像。无声无息，却惊心动魄。
　　 人的一生，几十载春秋，纷繁复杂，跌宕起伏……最终还是无法逃脱死神的“追捕”。人生的不幸，就这样被艺术家淋漓尽致地定格在眼前的石像里。
　　 我无法理解，雕塑家耗费了40年光阴，大半生经历，难不成就是要把生命最终的绝望毫不留情地指引给我们？为什么？
　　 茫然中缓缓抬起头，正前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幅画面，瞬间让我石化：就在那挺拔的“生命之柱”下，一对异国青年男女正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忘情地接吻，仿佛整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难道，他们也同我一样，窥视到生命最残酷的本质，以这种热烈的拥吻，爱的姿态，疯狂挽留当下的美好？
　　 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履，我们登上了35级台阶之上位于中轴线最北端的“生命之环”。
　　 那是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塑的圆形环状造型，紧贴着圆环内圈的是4个成年人和3个孩子的雕像，他们手脚相连，组成了一个人体构成的圆形雕塑。阳光下的“人生之环”，散发着神一样的光芒。心头忽的一亮，我似乎触摸到维格朗最真实的灵魂。
　　 如果认定生命只是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那最终的结局就是一条有尽头的直线，而不会是这样一个看似完满的圆环。维格朗之所以把雕塑的最后一个主题设定为“生命之环”，或许是想告诉我们：爱，创造了生命，生命世代繁衍，新老交替，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生命的本质，其实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而个体的消亡，并不影响生命整体的圆满。
　　 我愿意相信，这才是雕塑家的本意。
　　 忽然想到，“生命之柱”下相拥亲吻的青年男女，还有“生命之树”水池边手拉手的祖孙俩，不正是现实版的“生命之环”？
　　 维格朗用他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世界留下了一个可以模仿却无法超越的奇迹，这就是生命的奇迹！
　　 惟妙惟肖的生命雕塑，比文字更有质感，比画像更为凝重，比乐曲更具视觉冲击力和渗透力，它超越了种族信仰语言的阻隔，用全世界都可以读懂的意蕴，牵引我们在凝视中探寻生命的本质。
　　 由此我亦认定，维格朗不仅是一个伟大的雕塑家，更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
　　 凝视着人类生命从生到死的全息生命雕塑，我们没有理由泄气，更没有理由悲哀，因为，还在自由呼吸的我们，正在享用生命赐予我们的所有欢愉，当然，也包括苦难。生而有命，本身就是一个乐观的存在，倘若还有阳光、美、思考和真爱相伴相随，幸福便触手可及。
　　 趁着生命还在，梦想还在，不妨放逐自己的生命，让她在阳光下任性地奔跑，追寻自己内心的选择，终不枉来世界走了一趟。
　　 感谢维格朗给了我一次凝视生命的机缘。
　　 珍爱生命，好好活着，许是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