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的农村，在许多人的记忆中，宛如一帧黑白照片，四季好像一样的荒冷灰寂，没有色彩，没有温暖，也没有爱。甚至在当时当地许多顽固头脑的封建意识里，爱这个字，等同于下流无耻。所以那个时候的大多数婚姻，依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爱情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好在那时的大多数人都循规蹈矩地恪守着传统，逆来顺受着命运强加给的、或好或坏的一切，也没有谁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我们村的向阳叔，却是个例外。
　　 当年的向阳叔还是个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伙，结实挺拔，五官俊朗，是名震十里八村的帅小伙。而且更要命的是，他是村里唯一的一个高中毕业生，是让乡亲们顶礼膜拜的文化人。文化人读书多了，思想便变得复杂，一般都不会太听话的。向阳叔最初本是想做个出格的人，可着心挑个配得上自己的漂亮姑娘，无奈他这种思想刚刚露头，就被他那个倔强顽固的爹死死地掐灭在萌芽状态了。
　　 “漂亮能吃还是能穿？花里胡哨的，摆着看还嫌晃眼呢。讨个婆娘，能干活，能生养就行了，哪来那么多讲究？”爹吹胡子瞪眼地说。
　　 “爹，人家书上早就提倡自由恋爱了呀……”
　　 “我让你读书是让你识文断字懂义礼的，不是让你来跟老子穷摆的。如果那些书只教会了你胡言乱语忤逆老子，以后你看一本我撕一本。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做主，难道你还想反了不成？”爹拍着桌子吼。
　　 “儿啊，你来得晚，把你拉扯大，我和你爹也都老了，干不动啥了。你怎么着也得找个踏实厚道、绵软听话的进门，好伺候我们，给我们养老送终才行哦。那些溜光水滑的，咱趁早别惹，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货色，牙尖嘴利兼好吃懒做，平白惹气，过不了安稳日子的。”娘也随着说。
　　 唉！真不知道爹娘对漂亮女人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成见。向阳叔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爹娘四十多岁才有了他，他知道爹娘内心对他的疼爱和养育他的艰辛，所以有时虽然任性，但对爹娘，却也一直十分的仁义孝顺，识大体，知进退。既然爹娘定义的婚姻并不单单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伴侣，更多是为了照顾爹娘，那就照爹娘的意思办吧，爹娘喜欢啥样的，就要啥样的。
　　 就这样，向阳婶进门了。从进门那天起，她似乎就完全从属于向阳叔了：长辈叫她向阳媳妇，平辈叫她向阳嫂子，低一辈的则叫她向阳婶，她姓什名谁，在婆家竟是毫无意义。
　　 向阳婶膀大腰粗，背宽厚如面板，臀敦实如磨盘，五官倒也端正，但那圆圆的大脸盘子，看在向阳叔眼里，却是憨乎乎一副蠢相。向阳叔万万没有想到，爹娘精挑细选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爹娘的审美观和自己的实在是大相径庭、天壤之别啊。向阳叔的心，简直哇凉哇凉的了。
　　 “傻孩子，你知道啥？这样的身子板是宜男相，好生养。咱家三代单传了，俺就指望她给咱家添丁进口呢。”娘看着新媳妇心满意足地笑着，点着向阳叔的额头振振有辞。
　　 向阳婶憨直憨直的，待人特实诚，每天呱嗒着四十一码的大脚板子，忙完地里忙家里，把庄稼侍弄得根粗苗壮，把公婆伺候得妥帖无比。别看老太太在向阳叔面前夸耀向阳婶般般样样的好，自己对她可是严苛至极，天天冷着脸不见个笑模样不说，手脚稍微慢一点或毛楞一点，便高喉亮嗓斥骂不休。她的心里还有着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一定要把自己这家长的威严，发挥到极致。好在向阳婶大大咧咧特皮实，无论打骂都坦然地承受着，低眉顺眼一声不回，老太太骂一阵，自觉无趣，或者累了，也便罢了。
　　 向阳婶的确“宜男”，四年内生了三个儿子，向阳叔的爹娘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尽管他们还满怀期冀，希望向阳婶再接再厉，让自家的人丁大旺特旺，并从此开枝散叶，发展成一个威势赫赫的大家族。这样将来见了列祖列宗，脸上该是何等的光彩荣耀。然而，向阳婶却第一次令公公婆婆大失所望。在外人眼里，她就像一辆跑得正欢的车突然采取了紧急制动措施一般，竟然“咔”地一声，出人意料地停下了。其实，不是她不能生养，更不是她不想生养了，而是向阳叔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完成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光荣使命，可以理直气壮地向父母交差，不肯再继续努力了。他实在不愿看见向阳婶奶完几个孩子后，更加圆胖如脸盆一般的肉饼脸，后来索性脚底抹油，溜了。
　　 向阳叔投奔了一个在城里工作的街坊，当起了工人。别说，那在厂子里主管行政的街坊还真顾老乡情面，几年后截留了一个在当时非常紧俏的招工名额，把向阳叔由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向阳叔就此吃上了人人艳羡的“商品粮”。
　　 吃上商品粮的向阳叔更加不待见向阳婶了，那个家，也懒得回了。反正知道向阳婶绝对不会亏待他的老父老母，他放心着呢。
　　 向阳婶带着三个挨肩儿的孩子，又要下地干活，又要操持家务，忙得脚不沾地连轴转。累，她倒不怕，怕的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无米下锅。
　　 “你不是有个吃商品粮，还旱涝保收挣工资的老公吗？去问他要钱买粮哦。”邻居们怂恿她。
　　 向阳婶心动了，征得公婆同意后，带上六岁的三柱子，兴头头去找向阳叔。她特地换上了一身鲜亮的衣服，花红柳绿的，自己觉得特美气，向阳叔却是一见她就怄了：活像个半熟的巨大倭瓜。同事问起来，向阳叔不愿承认是自己的老婆，只说是庄乡路过，给家里的父母捎些东西。好在三柱子跟他生得很，否则亲亲地喊一声“爹”，不就彻底露馅啦？
　　 “你来干啥？”向阳叔急赤白脸地嘶吼着；“丢人现眼！”
　　 “土里刨食，难呢！今年收成不好，粮不够吃，大梁、二檩还要交学费，实在拿不出了。”向阳婶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讷讷地说。她努力瑟缩着庞大的身躯，仿佛受审的犯人一般，满心都是莫名的愧怍羞惭。
　　 “以为我在这儿淘金子呢？有闲余的钱我还不知道寄家去？那么远的路巴巴地跑来，光路费也够嚼裹几天了。”向阳叔恨恨地说。
　　 “俺没花路费，俺搭顺路的车来的。”向阳婶低声申辩。
　　 “就是啊，俺们换了好几辆车呢。大汽车呜呜的，坐在上面真神气！”一直躲在向阳婶身后，怯怯地看着向阳叔的三柱子突然开口了。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向阳婶的话一下子把他心里还没有完全消褪的兴奋劲儿勾了起来，他立刻用双手比划着转动方向盘的样子，眉飞色舞地说。
　　 “嗯！”看着三柱子天真的样子，向阳叔脸上那僵冷的线条稍微柔和了些，他抚了一下三柱子圆溜溜的脑瓜儿，刚想说点什么，突然门口传来一声甜甜的呼唤：“向阳哥！”向阳叔急忙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丢到向阳婶挎的篮子里：“趁着天还早，赶快带着三儿走吧。”话毕，不由分说就推着向阳婶向外走。这时，一个年轻的姑娘也已经活泼泼地蹦了进来。是个很漂亮的姑娘，闪动着乌溜溜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向阳婶和三柱子，继而又看着向阳叔。
　　 “梅子你来了，快进来吧！”向阳叔的声音有几分慌乱，他不再顾及向阳婶和三柱子娘儿俩，急忙扯着梅子往屋里走。
　　 “向阳哥，这就是你家里的……”呆怔怔站在门口的向阳婶听到梅子这样问。向阳叔没有说话，向阳婶听到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向阳哥，我终于理解你了，你心里的苦楚，我想我懂了……”梅子的声音里溢满深切的同情。还真是匪夷所思哦，向阳婶的出现，竟然出人意料地，瞬间升华了梅子和向阳叔本就暧昧着的私情。
　　 “梅子，你真好！晚上哥带你去看电影，这次想买什么零嘴儿，告诉哥！”向阳叔抑不住满心的兴奋，拍着胸脯无比慷慨地说。
　　 “还是冰糖葫芦、爆米花，哦，还有瓜子和奶糖……”梅子嘻嘻娇笑着，声音甜腻腻如奶糖一般。
　　 “娘，你不是说爹会给我买馃子吃吗？我要吃馃子。”三柱子扯扯向阳婶的衣角，提醒道。
　　 “八成是这儿没有卖的吧？没事，娘带着窝头呢，还有虾酱，配着吃，可香了。走，咱找个地方，开饭去。”向阳婶抹一把脸上的泪水，牵起三柱子的手急忙离去。
　　 可怜娘儿两个，在路上赶了一天一夜，满心欢喜、满怀热望地来见向阳叔，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就这样被向阳叔无情地推出了门外。来时阳光灿烂、希望满满的路，也像被一双无形的巨灵之掌无端抻长了一般，突然变得如此坎坷漫长，而且悲云惨雾密布，让向阳婶走得如此沉重而艰难。
　　 向阳叔和梅子倒是两情相悦，而且一个帅一个靓，看上去也是天造地设一样地般配。虽然他们努力争求过，但这段躲躲闪闪持续了六七年的婚外情，最终却还是没能修成正果。在那个年代，这实在是严重为人唾弃和不齿的、下流无耻、卑鄙恶劣的行径。
　　 首先是向阳叔的离婚请求，遭到了向阳叔爹娘的强烈反对。虽然向阳叔的爹娘表面上对向阳婶冷口冷面，但对向阳婶多年来任劳任怨、勤苦持家的诸多艰辛，还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自己的儿子对这个可怜的媳妇儿亏欠了多少，他们心知肚明。再加上农家人天性的善良淳朴，也让他们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步陈世美的后尘。那样，不仅儿子的脊梁骨会被朴实的乡亲们戳烂，自己出门恐怕也会被左邻右舍的唾沫星子淹死。别看自家的儿媳妇憨乎乎的，没多少心计，却天生一副热心肠，帮人不计报酬，不辞劳苦，在村子里人缘可好着呢，到时，还怕没人给她帮腔？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儿媳妇可是难得的孝顺，对公婆比对自己亲亲的爹娘都好，要是儿子真把人家赶出门去，恐怕老两口的舒服日子就到头了。所以向阳叔刚一说出“离婚”二字，向阳叔的爹先暴跳如雷地吼起来：“休想！趁早死了这条心！”
　　 “休想！除非弄点药来，先让我死了，再随你折腾。”向阳叔的娘也扁着嘴嚷嚷。
　　 再就是向阳叔的单位，对向阳叔和梅子这种严重伤风败俗的通奸行为，进行了严厉的责斥和严肃的处理。梅子是临时工，率先遭到了辞退，被驱逐回了偏远的山区老家。向阳叔是正式工，事发时已有十几年的工龄，而且官至副科级别，按条件已经够格把家属和未成年子女的户口农转非。因此组织上恩威并举，一方面把向阳叔“削职为民”，下放到还处于基建阶段、地处偏僻而条件又过分简陋的分厂，去做了一名门卫；另一方面又把向阳婶和三个孩子的户口全部转出，不仅给向阳婶安排了烧茶水炉的轻松差事，还分给了他们一套60多平方的小房子。向阳婶因祸得福，自然是满心欢喜，两位老人和孩子们也美得不行，只有向阳叔恨得牙痒痒。那套外带小院和厨房，在当时来说简直是无比珍贵和宽绰的房子，他看都没有去看一眼。向阳婶带着两位老人和三个孩子舒舒服服地住在里边，向阳叔则清出建筑工人搭的一间简易房子，自己住了进去。向阳婶求他回家，他冷冷地说：“要想让我和你一个屋里睡觉，一个锅里吃饭，除非黄河倒流。”
　　 虽然向阳婶一直逆来顺受，伤害向阳叔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做过，向阳叔却把内心所有的怨恨郁愤，都发泄到了向阳婶的头上。他原是脾性极好的一个人，也有文化，对同事朋友非常的热诚，除了惹出的那桩轰动整个集团公司的桃色新闻，其他方面口碑都还不错，唯有对向阳婶，一直阴狠无情得不合常理。很多人都说，向阳叔和向阳婶，一定是月老贪杯喝昏了头，用手中的红线把一对前世的仇人牵到了一起。
　　 在那套被向阳婶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房子里，向阳婶先后送走了两位老人。他们都活到了九十余岁，走得安详而平静，一副心满意足、没有白活的模样。三个孩子也先后成家立业，各自拥有了自己稳定的工作和幸福的小家。向阳婶也已经内退了，退休金不多，但足够应付日常的吃穿用度了。向阳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含饴弄孙、颐享天年的时候，向阳叔却病倒了。
　　 向阳叔得的是肺癌，查出来不久，就卧床不起了。肚子被腹水胀得像鼓一般，人却瘦成了一把骨头。向阳婶指挥着三个儿子把向阳叔从那个阴暗潮湿的简易房子里抬出来，搬到了家中朝阳的大卧室里，温暖明亮，干净舒适。虽然黄河水尚未倒流，但此时的向阳叔早已虚弱得说话都有气无力，也只能乖乖听从向阳婶由着性子任意摆布了。一辈子在向阳叔面前唯唯诺诺的向阳婶，第一次抬起了头，挺起了胸，自然自在地铺排着和自己分居了大半辈子的丈夫的一切。喂饭、喂药，端屎端尿，剪头发、剪指甲、擦洗身体，不怕脏累，不厌其烦，和从前对待公婆一样的妥帖而周到，用心而仔细。向阳叔不说话，却常常有浑浊的泪水自眼角浸出来，总也擦不干。
　　 卧床近一年，向阳叔一直是清清爽爽的，身上没有一点污垢，没有一丝浊气，没生一处褥疮。临走的那天晚上，只有向阳婶一个人守在向阳叔的身边。向阳叔回光返照一般，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声音也清朗有力了许多，他定定地看着向阳婶，眼神如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火，似乎还流溢着一丝可理解为柔情的东西。
　　 “春子！”向阳叔唤道。春子是向阳婶的乳名，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向阳婶怀疑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向阳叔的两片嘴唇慢慢地一开一合，断断续续却是清清楚楚地说出一番话来：“春子，我死了，会有一笔抚恤金，不管多少，自己留着，谁要也别给。你心眼实，得知道为自己铺排才行啊！记住，千万记住啊！”他吃力地抬起一只胳膊，向阳婶急忙捉住他干枯如柴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向阳叔的唇角似乎绽开了一痕微笑，眼神渐渐地黯淡下去，就像一盏耗尽最后一滴油的枯灯一样，彻底地熄灭了。那双微微闭拢的眼睛里，不知看到的是地狱的黑暗，还是天堂的光明。
　　 向阳婶抱着向阳叔渐渐凉下去的手臂，呆呆地坐着，没掉一滴泪。窗外夜黑如墨，风吼如兽，隐隐约约，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声柔情的呼唤：“春子！”
　　 “哎！”她下意识地应着，转头看着洒满晕黄灯光的房间，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场臆想的梦境，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幸福而安谧，空灵而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