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那张漂亮的脸蛋(小说)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
那个夏天和往年不一样,天像被谁捅了个窟窿,日头天天白着个脸把毒气往地上撒,老母猪哼哼着躺在有水的地方不愿起来,老黄牛烦躁地直把尾巴往身上甩。多么需要一场透雨啊,可这场雨却下不来,庄稼人抬头看看天,就长叹一声:老天爷,想要命呀!
孩子们却不管这些,吃罢饭,挎起篮就走,就去河里洗澡,就去树荫下乘凉,瞎逮驴,摸树猴。玩足玩够了到地里胡乱掠几把草,回来照样吃饭。
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哥哥闯下了大祸。我想哥哥的闯祸与天气有关系,与台万江也有关系。那天中午的时候,哥哥和台万江打了一架。其实他们也没打起来,只是交了手,就被台万江的母亲拉开了。原因是台万江家的老母狗下了崽,他说好给哥哥一只的,他没给,给了游小广。哥哥特喜欢小狗了,哥哥很生气,就要台万江包赔三天前给他的甜瓜。台万江说,你偷人家的甜瓜,你还敢叫我赔!哥哥气急了,那甜瓜明明是妈妈从舅舅家带回来的。哥哥就上前去打台万江,台万江就抓住哥哥的胳膊,这时台万江的母亲就过来把他们拉开了。台万江的母亲还说,锦,别急,再降一窝,谁也不给,就给你。台万江说,不给,就不给。他母亲去打台万江,台万江跑了。哥哥说,不要,给也不要。吵完架后,哥哥就回家挎上草篮和大家一块儿上河滩割草了。
我的哥哥锦在学校里是一个遵守纪律、团结同学、学习优秀的学生,他和台万江也很要好。台万江是村长的儿子,但他很不给爹拾面子,功课总是一塌糊涂,脸上常常带着伤痕。有人说锦这孩子恁好,咋和台万江一块了。哥哥说,在一块玩玩,谁也不会沾上谁。哥哥是有主见的,他知道,像台万江这样的人,有时候还用得着。
因为是暑假,打哄哄的孩子特多,他们割草不割草,到一块儿打闹玩耍倒是真的。每天早晨,往往是星星满天,月亮高悬的时候就起。最先被惊动的是老五叔家的那头叫驴,他哞儿啦一声一叫,七爷家的那头草驴听见了,就立刻响应,尔啦尔啦地啸。于是鸡们、狗们、鸭们就放开了嗓门。大人们就说,这牲口叫啥叫,烦人。这时候,孩子们已经叽叽喳喳胡喷乱侃地走在湿漉漉的小路上了。这些孩子们早上不吃饭,割草到上午半晌再回,吃了饭,玩一玩,再睡一觉。下午又去地。
我哥哥是在下午闯祸的,是在割草归来的路上。那时候太阳刚靠近地平线,太阳被拥抱在一片血红里,孩子们背着草篮往家里走着,大家走到村东玉米地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歇歇。个个身子一歪,草篮扑嗵扑嗵放在地上,那一溜排开的草篮就弯出蛇形来。也就在这时,哥哥看到路边长在玉米田的一棵哀杖棵。也不知怎么回事,玉米田经过几次的锄草,都没把那颗哀杖棵锄掉,那个哀杖棵芊芊细细高高的,跟玉米一样长着,且开着黄黄白白的小花。也许该我哥哥闯祸,一向不狂手的哥哥挥起镰刀向那哀杖棵削去,随着那哀杖棵半身落地,哥哥的身后发出一声惨叫……
二
哥哥的镰刀划破了秀的脸,划破了秀的美丽绝伦、祖国锦绣河山一样诱人的脸。
然而,哥哥是无意的,尽管他和台万江在一起玩,尽管哥哥的心情不好,但他从未有打破谁的头,撕破谁的脸的想法。他还没这个胆量,况且,秀在他心中占着一定的位置。但是事情就这么巧。有时候,你再不愿干的祸事也会降临在你头上。哥哥原本是想把那棵偷偷夹在玉米棵里生长的哀杖棵削掉,却没想到此刻秀在他的身后,秀正弯腰去拔一颗毛毛穗。哥哥听到惨叫,哥哥吓得毛骨悚然,哥哥回头看,秀双手捂着脸,身子扭曲着,随着救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几条殷红的鲜血从她的手指缝里留下来。
哥哥吓呆了。
但是,哥哥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从那一刻起,秀的漂亮永远离开了她。漂亮,或者是美丽是那么易破碎,有时是有意的,有时是无意的,不管有意或无意的,一个完美的东西就那么被破坏了。
大家拥着秀,扶着秀,搀着秀,跑向村卫生所包扎,没有人再顾及哥哥。哥哥站在沉寂的玉米地里呆愣了半天,忽然疯了一样挎起草篮跌跌撞撞向河滩跑去。
母亲是在晚上从地里回家时才得到这一消息的,在得到这一消息的时候,他正舀水做饭,手抖了一下,手里的小红盆掉下来砸在锅上,那口用了很久的大锅顿时被砸烂个口子。锅里的水吱吱地流下,把刚刚点燃的火苗浇灭了。
我领着母亲在河滩上找到了我哥哥锦。母亲没有打我哥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哥哥锦,看了很久,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说,走吧,回去吧,去看看秀。哥哥没动,母亲用力拉住哥哥的手,声音里分明带着哭腔,别犟了,走吧……
哥哥站起来。
这时候原野上已是黑沉沉的一片,小虫、蚊子集结在一起嘤嘤嗡嗡地叫起来。我们母子三人默默地趟着露水走过沉寂的河滩,走过冷冷的玉米地,进村来到秀的家。这时全村的灯亮了起来。而秀的家却关门闭户,问邻居才知道秀的母亲用三轮车带着秀去公社卫生院了,村卫生所的医生看伤势重怕缝不好感染。母亲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丙,你在家看家,我和你哥哥去卫生院了,你可别乱跑了。我嗯了一声,说,中。我站在街上看着母亲和哥哥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黑色的夜幕里,我才转身向家走去。
这一夜我没能睡好觉,一闭眼就做恶梦,开始梦见我哥哥头上流着血在跑,台万江一伙手持铁杈镰刀木棒,凶神恶煞地在后边追。哥哥向家里跑来,这伙人追到家里,哥哥要我快关门,我还未来得及关门,他们就闯了进来。他们高喊着,打死锦,打死锦。他们抓住了哥哥,把哥哥推到在地,铁杈镰刀木棒一齐朝哥哥打来。很快哥哥倒在血泊中。我又一次闭上眼睛的时候,梦见了秀,秀披头散发,青面獠牙,变成了鬼。其实我没见过鬼,听人说那摸样就是鬼。秀的手上还长满了毛,毛是血红的,嘴也是血红的,秀闯到我家,说要报仇,说她已经不是人了,她是村东头土地庙里的鬼。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的时候,母亲唤醒了我。母亲要我脱衣服睡觉,睡到我的床上。母亲坐在床沿上。母亲的脸色很忧郁,本来我很饿,想叫母亲做饭,看母亲那样子我也不敢吭声了,我知道,母亲和哥哥一定也没吃饭。
三
快要开学了,可我们的心情一点也没有过去那种开学前的欢乐和紧张,母亲也没有早早地为我们筹集学费。因为哥哥闯祸后,我们家的那点积蓄花光了,还卖了一袋小麦,都给秀送去治伤了。然而,送去这点可怜的钱绝对换不回一个女孩漂亮的容貌。秀的脸在卫生院也没有治利索,伤口还是感染化脓,又转到县医院,虽然最终痊愈了,但那宽宽的血红的明亮的一条疤痕留在了她的脸上,美丽永远离开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了。
秀的家庭是不幸的,在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枪炮子弹都用上的日子,秀的当教师的父亲在一次血腥的武斗中被打死。现在她一家三口,母亲、奶奶和她。她的母亲、奶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了。可我的哥哥不但毁了秀,也毁了秀的一家。一把镰刀改变了人的命运。谁也无法想象,毁容之前的秀和毁容之后的秀判若两人。以前,秀是一个很文静很可爱的女孩。她是那么的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见了谁都甜甜地笑着说话,不论在村上或学校里都教人喜欢,特别在学校里的那些男生们,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那些男生们简直是争前恐后,奋不顾身。可她在被破坏脸蛋后,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们不认识的人。说话粗俗,动不动就骂人,而且喝酒。秀的这一改变,是对她的母亲、奶奶的一个致命打击,使她们失去了一个心爱的女儿得到了一个陌生的秀。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常常泪流满面,甚至有时候她们恨不得跪在女儿面前,苦口婆心地劝,想找回过去的秀,可无法挽回。我每每听到秀喝酒、骂人、不好好上学,甚至骂母亲、奶奶,我就痛心不已。我就想像秀的母亲、奶奶,我就想这个家完了,我就在心里愤愤地说,秀,你为什么不能找回过去的你?
就在我为秀惋惜的时候,另一件事情发生了。
那天晚上放学,我们走到村东头坟地的时候,台万江他们突然从坟地窜出来,台万江很威严地喊了一声:站住。我打了个寒颤,我打寒颤的同时还发现了我的哥哥锦也打了个寒颤。我哥哥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万……万…江哥,你你……
有片早黄的树叶落在哥哥头上,哥哥又颤抖了一下。我的心里也不知是怕还是怎么的直冷。我离哥哥很近,就几步远。
台万江骂了一句,狗日的。他一挥手,几个充当打手的同学就蜂拥而上了。他们把哥哥摔倒在地,拳脚、破鞋、木棒,胡乱地朝哥哥的身上、脸上乱摔乱打。很快,哥哥满脸是血,双手抱头,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让我心酸的是,他一直哭着抱着头求绕着。
我不敢帮哥哥,我也帮不了哥哥,我看着哥哥可怜的样子我直哭,眼泪不停地流,流得脸上脖子里衣裳上都是,流得两眼模糊,看不清眼前是人或是一群恶狼在吞噬一条脆弱的生命。
四
一场恶狼分尸虎豹乱舞的残忍凶狠的场面结束了。台万江领着一帮小打手们扬长而去了。我跑上前抱住正在惨叫的哥哥,我想把哥抱起来,我抱不动,哥哥成了血人,浑身上下都是血,站也站不起来了。我抱着哥哥哭着,我们兄弟俩哭成了泪人,最后还是村上人路过这里回去告诉了母亲,母亲用架子车把哥哥拉了回去。我不知道这次哥哥的挨打是秀的指使还是台万江自作主张为秀报仇,也不知道秀是不是躲在后头观看,更不知道这时候的秀的原来纯洁美好的心灵已被扭曲,我哥哥锦在秀的那扭曲的心灵指使下要付出不该付出的代价。因为在此之前,秀就扬言说我哥哥毁了她的一生,她也要毁了我哥哥的一生。
母亲把我哥哥拉到村卫生所,经检查头上的两处受伤,需要缝合8针,眉骨轻微骨折,两眼已肿了起来。村卫生所医生要母亲把哥哥送到卫生院治疗,母亲恳求村卫生所医生说不去卫生院行不行?村卫生所医生说,行是也行,不过卫生院保险些。母亲说,只要行,就不去卫生院,在这儿治吧。
现在该说说我的家了。我的家庭和秀的家庭经济情况相比,也好不多少。我父亲在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是母亲风里雨里,顽强拼搏,支撑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我家里也十分困难。母亲不把哥哥送卫生院治疗的原因就是手里没钱,而村卫生所是可以欠账的。等把哥哥包扎好,打完针拉回家的时候,村上已经是瞎灯灭火了。这一夜,又是一个难忘的悲惨的凄凉之夜。母亲俯在哥哥的床前,手拉着哥哥的手,整整哭了一夜。哥哥被伤痛折磨的忍受不住,一会儿叫一声,娘,痛啊!一会儿又看看悬挂在梁上的那支十五瓦的灯泡,直到天明时他才昏沉沉地睡着。
早晨清冷的白光从窗口洒进来,把屋里的盆盆罐罐、桌椅凳子画出了轮廓,屋里及我们的整个家都处于一种很安静的状态。疼得叫了一夜的哥哥有些安稳了,刚闭上眼睛一会儿,守了一夜的母亲困倦地拉过被子躺在哥哥身旁打盹。这时,秀的母亲敲响了门。
母亲打开门,母亲的身体挡在门口,母亲没有让秀的母亲进屋的意思,母亲说,秀他娘,我家锦是做了错事,对不起你们母女,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他也不是故意的,你们也不应该这样报复他,把人打成这样呀。秀的母亲一边赔着不是说,我昨天晚上不知道这事,刚才才听说。这死妮子,真是作死咧。秀的母亲说着掉下泪来。呜咽着,你看这日子还咋过哩。
秀的母亲这一流泪一哭,母亲的心软了,母亲让开门,秀的母亲进屋把怀里的鸡蛋放在桌子上,走过来看哥哥伤势。这时我的哥哥已经醒来,他对着站在他面前的秀的母亲说,是我对不起秀。我不怪秀。秀的母亲要说什么,哥哥一字一顿又说,他们,谁打了我,我不会放过他们。说完闭上眼睛,那肿着的脸上放射出愤怒的表情。秀的母亲还要说什么,母亲拉住秀的母亲说,别给他说了,让他睡吧,一夜没合眼,他痛得很呐。
秀的母亲走后,哥哥看到了桌子上的鸡蛋,哥哥给母亲说,把秀她娘抱来的鸡蛋送回去吧。这时,我分明看到哥哥肿了的眼里又一次流出泪水来。我敢说,在这次事件发生之前,我哥哥是暗恋秀的,即使秀受伤了,这暗恋似乎都没有放弃。可一把镰刀把一切都改变了。
那把应该被诅咒的镰刀啊!葬送了锦绣的命运。
五
我哥哥的伤口愈合了。
但是,伤口愈合的哥哥首先是样子也变了。他的原来很干净的方正的脸上留下了几片黑褐色的印记。额头和头顶上两条紫红色的条状疤痕突出地隆起,面部似乎变得可怕狰狞。这时候时令已近深秋,秋风把树上的叶子快扫光了,天气预示着严冬将要来临。要说戴上帽子也不算丑,可大家都没戴帽子,单单我哥哥一个人戴上帽子就有点怪。可是,大家看到哥哥不由得先朝着他的头上脸上看,甚至不少学生指指点点,这使戴了两天帽子的哥哥回家狠狠地把帽子摔在地上。
我哥哥摔下帽子那一天,就是我哥哥变成另一个锦的开始,是他走向罪恶、残暴堕落的开始。那天的阳光灿烂,是那种天高云淡,秋风吹拂,万物清晰的天气。我哥哥拎着篮子,拿着镰刀朝野外走去,我和母亲没有见到他,听说有人问他,拿着镰刀去干啥?锦。哥说,砍干柴。只有我知道,台万江身上的疤痕将要由这把镰刀划出。
现在,我的哥哥很坚定,没有了过去的怯懦,求饶,他的很亮的眼睛望着前方,正走向灿烂的阳光里……
我只能在心里说,锦和绣都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