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耕】父亲是一棵不肯老的树(征文·散文)
父亲突然变得不爱照相。
去年秋天,带他和母亲去看世园会,母亲拍了很多花花草草,要给父亲照,生拉硬拽都不肯,执拗得像个孩子,最终只偷拍了几个背影,还有一张远远的侧身照。
今年春天,在大姑小姑的拼命劝说和诱导下,他终于肯去旅游了,在一年当中最美丽的季节,四人跟团去了桂林五日游。
父亲回来后很是兴奋,讲述着一路的见闻:清澈的漓江水,高高的凤尾竹,奇特的象鼻山,巨大的银子岩溶洞,当地人的贫穷,甚至导游微薄的收入。当然,还有韩愈的诗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父亲无论走到哪里,学问都是丢不了的。
母亲则兴奋地给我看她拍的照片,塑封的,全是景区给照的,有十来张,说光照相花了好几百。手机里也有一些,父亲的依然很少,他似乎在拼命躲避着镜头。
“照什么照,你这是典型的中国人旅游,见景就照,上车睡觉,回家一问,什么也不知道。”
他半开玩笑地奚落着母亲,分明是为自己开脱:你要好好看才行,光照相还顾得上看景吗?
父亲的声音依然洪亮,当年差点进吕剧团的他有一副好嗓子,常常曲惊四座。在学校工作时,大他几岁的潘老师谈风琴,他演唱,据说是很经典的画面,粉丝无数。《塞北的雪》《在那遥远的地方》《乌苏里船歌》,都是他的保留曲目。我常常骄傲地说,我的父亲会唱歌,颤音,专业级的。
年轻时的他是单位四大美男子之一。老相册里有一张他二十岁的黑白照片,瘦长的身形,平头,乌黑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戴一根围巾,手拿一本书站在南京长江大桥上,英气逼人,丝毫不亚于四大天王。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是单位第一个穿西装的,据说还是邮购的,简直羞煞我这个淘宝盲。
小姑在微信圈里发了一些照片,赫赫然有父母亲的一张:两人站在漓江的船头,迎着风,父亲灰白的头发被吹起,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一律朝上,像极了爱因斯坦的一张照片。我在照片下评论:疯狂的头发!小姑哈哈笑起来:你爸不让照,好不容易拍的。
我久久地凝视着照片,平时怎么可能这么仔细地端详他呢?可能因为站在船头上不稳,还要用力抵御着风,父亲表情拘谨,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潇洒。父亲明显老了,身形已略微发福,脸上的棱角已经消失,可恶的老人斑已经出现,头发由乌黑变成灰白,就像秋风吹起的满树黄叶。
其实父亲一直在战斗。跟自己斗,跟岁月斗,抵挡着岁月的风霜。
他胃口极好,母亲不止一次地夸赞他好伺候,吃嘛嘛香。这也带来一个矛盾,不吃就饿,吃了发胖。他一直努力控制着体重,他一直坚持跑步,已经四十几年了,每天早上八公里,沿着村东的水泥路跑到镇上再回来,已经成为路上的风景。一周一双解放鞋,后来鞋子成为他最喜欢的礼物。
他常常骄傲地对我们说:“都说人老了就变矮,我这身高一直没变,年轻时1米74,现在还是!”
或者皱着眉嘟囔:“真坏了,你妈伺候得太好了,又长了三斤。不行,得少吃。”
姥爷病了以后,母亲要定期轮班去伺候,临走前会做上好多饭——饺子,包子,肉食,塞到冰箱里,作为父亲的储粮。他一人在家半个月,做得少吃得少,还拼命锻炼,叫他来我家住不来,受了清教徒一样的考验,却兴奋得像个孩子:“你妈不在家,我减了好几斤呢!一个人自由,早晨跑步,白天看NBA,晚上看电视剧。一周一趟大沽河,一点闲不着!”
母亲笑道:“你爸真是的,冰箱里的饭都没怎么动,菜也不炒,整天吃大葱蘸大酱!”
有一次俩人去重庆弟弟那里,顺道去南京玩,父亲不小心闪了腰,在总统府那里疼得都迈不过门槛了,却咬着牙不肯去医院,还拖着拉杆箱走路。回来后也是轻描淡写,说故事一样。只是从此之后开始练习平板支撑,从几十秒练到几分钟十几分钟,连小青年都比不过了。
父亲的医保卡里攒了好多钱,每次回老家,都会听他骄傲地说起他的几个同龄人,谁谁每个月花光卡里的钱还不够,谁谁又住院了……
“别人吃药我吃饭,哈哈,真好。”
父亲正顽强地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搏斗着,那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听不见刀枪剑戟的撞击,看不见凶神恶煞的对手,是一场持久的拉锯战,慢慢地消耗着你的体力、脑力、心力。也是一场早就写好结局、注定要失败的战斗,只看谁坚持的时间最长,谁便是失败的英雄,虽败犹荣。比如海明威笔下的那个打不败的老人。
父亲的爱折腾是出了名的。
老家的六间房和院子是他永远折腾不完的作品。三十年前盖房时,在东山上开窗是全村甚至方圆几十里的头一个。厢房的月亮门是自己琢磨着砌出来的,连如今成了有名的建筑设计师的学生都佩服。
我家是最好找的,除了门窗,所有的墙都被碧绿的爬墙虎包得严严实实,爬墙虎是我家的门牌,当然,抬头可见“翰墨唯尚”的门匾。
檐下是好多鸟笼子,自从画眉鸟被可恶的老猫害死之后,父亲便不再养鸟。养鸟不如种树,陶渊明的爷爷陶侃说过,父亲还找到了依据。
于是,小院里络绎种过好多树:梨、桃、杏、枣、李子、樱桃、山楂、柿子……还有好多花:二十五岁的凌霄早已爬上了屋顶,七岁的藤萝终于开了花,花架是父亲花了五百块搭的,丁香在各种树的遮挡下依然香气四溢……
他亲手砌的金鱼池上摆着四处搜罗来的石头,池子里锦鳞游弋,水草丰茂,前年又种上了一株荷花。夏日里,荷叶如盖,花大如斗,恍若江南园林。
只是那金鱼不好养,要不断买新的。父亲从来在吃穿上不乱花钱,唯独花鸟虫鱼折腾家从来不遗余力。
去年过年前,他不顾我们的反对,把自己当年亲手做的衣橱和写字台拆成了柴火,订做了一套新家具,倒确实不错。听着我们的赞叹,他高兴极了:“还不到五千,七十多的人了,还换家具。够好!”
一次,一个49年未见面的学生来看望父亲,家里却锁了门,父亲不知所踪。因为坚决不用手机,父亲隐士一般消失了。学生正要离开时,却见他老人家骑着自行车驮着两块大石头回来了,原来是赶集买石头去了,花了600块,买了两块盆景大石头,撒上草种子,等着我们回家看。谁知忙叨叨地谁也顾不上欣赏,他便不无遗憾地感叹:”唉,就逗逗注意我的石头啦,你看看多好的意境!小桥流水,小亭子,小蓑笠翁,具体而微啊。”
自从哥哥说喜欢农村老家后,父亲就更爱折腾了。
去年暑假,母亲照顾姥爷去了,他一个人在家折腾了好几天。父亲是个急性子,干起活来不要命。为了垫高院子,他推了三车沙子,用了十几袋水泥,顶着大毒日头十个小时连轴转,一天不吃饭,只喝了八暖瓶水。为了打造跟城里差不多的三星级厕所,让我们回来用得更方便,他老人家蜷在三平米的空间里贴瓷砖,弄得自己腰酸腿疼,却让洗手间焕然一新。
一过完年,73岁的老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折腾。他要把走廊包起来,客厅拓出去,打造一个阳光明媚的小书房。有些活计工匠不愿干,父亲也怕他们干不好,就亲自动手,用凿子一点点把窗子剔下来,最后一锤头却打在小指甲上,留下一片淤青。
五一回家,发现他的愿望已具雏型,走廊包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只是直喊肩周疼。母亲说:还不是累的?走廊那些瓦匠活都是自己干的!
父亲自豪地笑了:“别人干不了。累归累,挺有意思,我很专业啊。”
父亲一直是个多面手,读了一肚子书,教了半辈子学,写得一手好文章,拿得起笔杆子,端得起锄头,做教书匠出类拔萃,学木匠瓦匠无师自通,在我心里,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老父一手托灰板,一手拿泥板,蹲在院子里,从东到西,从日出到日落,啪啪地一下又一下,雕塑着他的小院,像极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匠。颇有节奏的声音响在小院里,沿着凌霄的虬茎爬上屋檐,唤醒着脉脉涌动的生机;传到紫藤萝瀑布上,每一个紫色的花铃里都摇响着一串快乐。响声从他亲手砌的月亮门溅出去,对门当了半辈子瓦匠大工的成民叔一定暗自赞叹。
父亲说,下一步,他要在书房里摆上自己心爱的书桌和一直向往的博古架,还要让大妹给做个匾,题上字:心室,愚届圣人寿,自名庭隅为是,乙未暮春。我边听边点头,父亲笑了:嗯,你听得懂,听得懂。
又转向侄女:“逗逗,看懂爷爷这副70岁寿联了吗?手握钢镚,不馋金山;既骑大马,还望驴子。人要知足常乐,但得有点念想啊。我已经写好80岁寿联啦,哈哈。”
父亲说起一件事,那天有人见父亲折腾,不解地问:大爷爷你真愿意找事干。父亲朗声笑道:刘老根里不是有句话嘛,人生在于折腾。向习书记学习吧,国家有梦,人也要有梦,没有梦就完了。
哥哥的解读是,君子当自强不息,人心里有不服输的劲才愿意折腾。
父亲很高兴:可不是,我现在看着喜鹊窝也高兴,年轻时考第二名也难受得哭,跟别人争,羡慕别人有钱有权,现在放眼看看,同学里头,当县长那个早就没了,当局长的过年通电话拉着哭腔连说自己要完了,当校长的那个偏瘫好几年了,孔老夫子说得好哇,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好!哈哈,真好!我还得继续折腾,马上弄电暖炕!
三十年的老房子,在父亲的折腾下,老而弥新。
我家院里台阶旁边有棵黄杨树,已近三十春秋,是当年父亲栽下的,今已亭亭如盖、高及屋檐了,一年四季长青,当西风渐紧、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候,满院繁花早已落尽,绿叶也已离枝,唯有黄杨树,依然倔强地肃立风中,如一个持戈而立的将军,站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曾有人出1万元要买黄杨树,父亲坚决不卖。因为爷爷每天吃完饭,喝完酒,走到台阶旁,便会看一看那树,啧啧赞叹两声:好,真好!
父亲是院子里那棵不肯老的树,在岁月的风霜里不断调整着站立的姿势。“室无异卉,翰墨唯尚;庭有嘉树,风雨独钟。”客厅里的对联说得就是他吧。
其实,自然有四季,人生也有四季,我无法阻挡秋风袭来,空气一天天变得冷峭。小时候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父亲的臂弯暖和而安全;而今,父亲鬓已星星,正行走在人生的秋天里。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陪伴和欣赏他染霜的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