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月，我们村的学校是一所村小，复式班，只有三个年级，由一位叫小雪的下放女青年老师执教。我入学的那年，狗仔已去了距我们村四里路程的完全小学上学。我们村几乎所有的人都非常喜欢小雪老师，但我觉得最喜欢小雪老师的人还是狗仔。我记得狗仔考上四年级后，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四里之外的完小上学，他大哭着说他不去读四年级，要在家里让小雪老师教他的四年级。在母亲拿着细竹枝抽打时都不屈服的狗仔，最后还是在小雪老师的深情劝慰下，去了完小上学。
　　 小雪老师真的很好，这不光她人长得出众，待人谦和，还因为她身上所洋溢出来的那种闪着光泽的母性与气质。狗仔曾对我说：“小雪老师真像一只天鹅，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天鹅飞走了，飞到哪里去了呢？唉——”这话是狗仔走出校门后的一个夏天对我说的。那时，小雪老师已经回城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那时，我们正在河边洗澡，狗仔穿着条裤衩仰躺在树荫下的鹅卵石上，裤裆处撑得像一座小山包；他唇上长满了一圈黑魆魆的胡须，双眼露出深情的样子，说话时，硕大的喉结一上一下地跳动，十分地难看，弄得我真想把那个上下跳动的东西从狗仔的脖颈里给他拿出来。
　　 我们村后山上生长着一种叫杨桃的野果，这种野果是浆果，秋天才成熟，特别好吃。那是我读第二个一年级的上学期，三年级的萝卜说：“山上的杨桃现在熟了，今天放学后，我们大伙到后山去摘，怎么样？”经萝卜一提醒，我们立刻馋得流下了口水。季秋时节，白天也还长，放学后，太阳离西山还有一竿子高哩。下午的课我们没上好，满脑子里想的就是怎样在后山上摘杨桃。终于熬到放学，我们掖了袋子，一窝蜂似的往后山上去了。后山很大很深，可说是我们村人的命根子，山上树木参天，葳蕤茂盛，两山之间的山坳里有良田上百亩。萝卜就是他母亲收割稻子时在山坳里的田埂上生的，所以取了个田生的大名。
　　 我们在山上东钻西钻，寻找杨桃，找了好一阵子，都未找到，每个人都有些泄气，多数人主张回去算了，因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萝卜不死心，不同意空手而归，他还说：“明天小雪老师要回城探亲，让她顺便带些回去。”萝卜的这句话，让我们觉得他很想讨好小雪老师，萝卜喜欢小雪老师，我们也喜欢啊，她是我们大家的，如此一来，我们心里就都有了些许醋意，再不提回去一事了，个个都是一副不找到杨桃誓不罢休的样儿。
　　 我们最终找到了杨桃藤，它缠在一株碗口粗的树上，上面缀满了杨桃，我们一个个乐得手舞足蹈，争先恐后地攀上树去抢摘。我们兴奋极了，忘了夜色在层层加重。摘完了，我们还没能钻下山，天就严严实实地黑了下来，有几个胆小的家伙竟然吓得哭鼻子了。萝卜闻声则大骂：“蒜头，再哭就把你丢下不管，让你在山上给狼来吃！”蒜头被萝卜这一吆喝，居然立即噤了声。我们钻了好一阵子，还是不能明辨方向，来时的印象一点也没有了。有一个家伙说：“真的迷路了。”蒜头一听，又大哭了起来。萝卜吼道：“蒜头，你就哭吧，把狼引来了，我们就都没命了。”蒜头再次噤了声。山上不时传来鸟兽的怪叫，吓得我们汗毛倒竖，心生恐惧。
　　 突然，我们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喊我们的名字，便支棱着耳朵听，原来是小雪老师到山里寻找我们来了，还有我们父母的喊声。我们立即欢呼起来。我们听到小雪老师的喊声了：“李——文——斌——”这是蒜头的大名。又喊：“王——卫——彪——”这是萝卜的大名。我们这些家伙个个都有绰号，但小雪老师从未喊过我们的绰号，她也从不摸我们的脑袋，只是拍我们的小肩膀。这也成了后来我们特别讨厌王莲花的原因，因为她有时上课都喊我们的绰号，还动不动就摸我们的脑袋。我们最不喜欢别人摸脑袋！我们真的讨厌死王莲花了！
　　 我们每个人都收获甚丰，下山后，早已忘了刚才的恐惧，围着小雪老师“叽叽喳喳”地喊个不停，而将父母晾在一边懒得搭理。小雪老师温和地批评了我们，还劝我们的父母回家千万不要责罚我们，到时她让我们在课堂上认错就好了。
　　
　　 二
　　
　　 我们村子的东头有一片柿树林，林子不大，也就十来株，稀稀拉拉的，占有半亩地。那些柿树年龄都很大了，表皮黑黑的，且裂开了无数的缝隙，显得粗糙无比，缝隙里总有带臭味的蚂蚁在来来往往地爬行，令人望而生畏，有些害怕往树上爬。
　　 当年，这些柿树全部是属于生产队的，自然，我们不能随便爬到树上去摘柿子下来填一填我们饥饿的小胃囊，否则的话，将受到生产队长的责罚。狗仔就曾因擅自爬到树上摘了一包柿子，以致被队长黄德贵关了一天禁闭，饿得哇哇大叫。狗仔的父母都是老实人，自己的儿子又做下了错事，只能默默承受。村里人背后都骂生产队长是“黄世仁”。一定要等到黄德贵带人把柿子全摘下来，再按人头分配，我们才可以吃到那柿子。分到户上的柿子，除了那已经红软了的，当时就吃了，那些黄硬的，都是去皮后晒干了。去柿皮很有意思，一手拿刀，一手捉柿子，双手同时动作，眼见得柿子骨碌碌转动，一根很长的皮就从柿子身上给削下来了。虽然那是个饥饿的年代，但摘过后的柿子树上总免不了要剩下一点柿子，红通通的，像小灯笼，高高地挂在枝头。
　　 那一年，我八岁，上小学二年级，村里的小桃红十一岁，读四年级。小桃红人长得漂亮，会唱歌，还会爬树，六一儿童节比赛，她爬竿总是得第一名。我们早就看到了那柿子树上剩下的柿子，红通通的，像小灯笼，高高地挂在枝头，在秋天明丽的阳光中格外地诱人。我们真恨不得肋下生出翅膀，像小鸟一样飞到树上去，将它们吃到肚子里。
　　 那是一个星期天，阳光格外地迷人，我们和小桃红几个小家伙就奔着那树梢上的红柿子去了。摘柿子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小桃红的身上，她也自告奋勇地要接受这个任务。我们站在树上看着小桃红搂着粗壮的树干努力地往上爬。虽然小桃红是爬竿冠军，但对付这么粗的柿子树，还是很费力的。她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树中间，她的身上大概早就爬满了臭蚂蚁吧，只见她把身子倚在树上，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拍打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继续努力往上爬。
　　 几个柿子，红通通的，在明丽的秋阳中，高高地挂在枝头。眼看小桃红就要摘着那柿子了，我们心里好激动啊！就在这时，她不小心踩着了一根烂树枝，于是，我们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小桃红从树上坠落在地。我们知道事情严重了，吓得赶紧跑去找大人。当小桃红躺在一位乡村医生的面前时，她那小小的心脏已经永远停止了跳动。我们的好伙伴小桃红就这样离开了，看着她爹妈伤心欲绝的场面，我们都止不住哭了。小雪老师也哭了。
　　 冬天来了，北风经常呼啸而来，在我们的村里打着旋儿。教室里的窗户是没有玻璃的，小雪老师便用白塑料纸蒙了，不让风透进来。寒冬已经来临，雪落下来时，我们再不能和小桃红在雪地上玩雪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尖叫声了。我们在教室里读着：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
　　 八九燕来
　　 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
　　
　　 春天来了，是纸鸢飞满天的季节，村边的晒谷场上，我们叽叽喳喳地聚集在那儿放风筝，这都是小雪老师教我们做的，我们一边奔跑着，一边背着小雪老师教我们的诗歌：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有时，小雪老师也和我们一起放，她的风筝飞得最高，她在晒谷场上奔跑着，洁白的衣裳，飘逸的黑发，轻盈的步态，真的是美丽极了！
　　
　　 三
　　
　　 流年似水，我终于读到了三年级。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父母亲便将六弟交给我带着。六弟长得很丑，主要原因是他脸上和身上长着大块小块的黑痣，又加上算命先生说他命硬，因此父母便不太喜欢他。六弟很听话，整天都在学校附近一个人静静地玩。父母亲是四胎头上才得了我这个宝贝儿子，加上另一个儿子六弟又是长得这般地丑，所以非常疼我，疼得有些不合情理，经常瞒着姐姐和六弟给我吃独食。只要是能够藏得住的，我就偷偷地藏起来，然后趁父母亲不在时与六弟分享。六弟可听话了，我给他多少，他就接多少，从不和我争。
　　 有一次，我又偷偷地给了六弟几颗水果糖，没想他拿在手里后居然哭了起来，我忙说：“六弟，你哭啥呢？”
　　 六弟哭着说：“爸妈就是疼你哩。”
　　 我听了六弟的话，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就将所有的水果糖全掏了出来，说：“六弟，别哭了，看哥全给你了。”
　　 谁知六弟将身子一拧，说：“是爸妈给你的，我一颗也不要。”说完，就一边揩着泪水，一边走开了。
　　 我赶忙追过去，想把所有的水果糖全塞进六弟的口袋里；这时，上课铃响了，我只有匆匆走进了教室。
　　 没过一会儿，教室外面响起了“唧哟唧哟”的蝉声；接着，窗户上冒出一个小脑袋来，是六弟，他笑着说：“哥，蝉哩，我捉到了一只蝉！”我看到六弟的小脸上仍涂着亮亮的泪痕。
　　 六弟很喜欢我，因为我会做风筝。记得第一次在门口用纸和篾条做风筝的时候，六弟大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问我：“哥，你在做啥东西嘛？”
　　 我说：“做风筝。”
　　 他又问：“风筝是啥东西？”
　　 我说：“是可以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的东西。”
　　 他一听，一双眼睛睁得更大，用手指着我手上正做着的东西说：“这个东西可以飞？你哄人！”
　　 风筝做好了，我领着他来到了晒谷场上，当他亲眼看到风筝果真飞上天空之后，竟像一只小鹿一样在晒谷场上狂奔起来，边奔边喊：“哥哥不骗人，哥哥好厉害！”
　　 我心里当时真的好自豪啊！
　　 自从六弟来到我们这个家后，父亲的身体渐渐地衰弱起来，我相信这是由于长期重体力劳动和营养不良造成的，而并非算命先生说的六弟命硬的缘故。那是三月里的一天，母亲出乎意料地将六弟浑身上下打扮一新，说是去姑妈家作客。我一听，也吵着要去，但高低还是未去成。那一天，我总觉心里空落落的。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只见母亲一人回来了。
　　 我忙问：“妈，六弟呢，怎么没回来？”
　　 母亲说：“六弟在姑妈家不想回来了。”
　　 我终于知道母亲是将六弟送给姑妈做儿子了，因为姑妈一个儿女未生，以前又在我们家说过这事。难道是因为六弟长得丑吗？难道是因为家庭生活的艰辛吗？难道是因为算命先生说六弟命硬的缘故吗？总之，六弟从今以后就是姑妈的儿子了。想到这里，我心里难过极了，不想目光又正好触着了那只挂在壁上的风筝，那是我昨天给六弟做的一只可以飞得很高的风筝，六弟的欢叫声好像又在我耳畔响起，我终于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见我哭得伤心，就抚慰我说：“孩子，别哭了，妈也是一片好意啊，这年月，你父亲身体不好，抚养你们不容易，既然姑妈有这个意思，六弟在姑妈家反而过得好些。”我抬起脸来，看见母亲的眼里也已是噙满了泪水。
　　
　　 四
　　
　　 一天，我正在上课，听到外面有人轻声叫：“哥。”接着，窗户上又冒出个小脑袋来，我看见了，是六弟。终于捱到了下课，我箭矢般射出了教室。那天，我没再上课，和六弟玩了个尽兴，只是没敢在晒谷场上放风筝。
　　 翌日，姑妈来了，六弟不肯去，但最后还是拿着我给他做的那个风筝一路哭着去了。
　　 小雪老师将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问我逃学的原因。开始，我沉默不语，后来，我终于止不住“哇——”地哭了起来。哭过后，才断断续续地告知了自己逃学的原因。小雪老师听了我的话后，把我搂到了她的怀里。我的脸部感触到了她温软的乳房以及她青春的心跳，那温馨的记忆，我今生难忘。她一句都没有责骂我，就让我回到了课堂上。
　　 但小雪老师要走了，她要永远地离开我们这个小山村。朦胧中，我们也知道小雪老师迟早有一天要走的，因为她是城里人，不可能在我们这个山旮旯里过一辈子，她是一只美丽的天鹅，当然要飞到山外辽阔的天空里去；但这一天真的来到时，我们突然感觉是这样的受不了。
　　 送别小雪老师的时候，不只是我们这些她教过的学生，村里有些大人们也流下了泪水。狗仔哭得最凶，因为他晚上再也想不到去小雪老师的房间里请小雪老师教他做作业了。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我们唱起了小雪老师教的歌曲。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们分明看见小雪老师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车子在我们的歌声与视线里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山路上，消失在了我们童年的时光里。不知怎么，我当时那么小小的年纪，小雪老师的离去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种人活在世上真是太没有意思的想法。
　　
　　 五
　　
　　 学校里代替小雪老师的人是我们村中学毕业的王莲花。
　　 王莲花丰乳肥臀，一根辫子粗又长，长得也还好看。不过我们都非常讨厌她，因为她老是喊我们的绰号，有时连上课也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