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裴得生在关州艺术学院认识最早的是肖水红。
　　 那天，裴得生拎着一个绿色帆布提包，身穿上白下蓝的学生装，脚穿娘做的灯芯绒方口布鞋，带着乡村的一股傻气坐了半天的火车来到关州，天已经黑了。黑夜的关州对他来说是陌生又陌生的地方，在寻找学校接待站的时候，遇到了肖水红。
　　 肖水红长得小巧玲珑，端庄秀丽，上身穿一件白底碎花洋布衫，下身一条蓝士林裤子，显出姑娘的那种特有的纯朴可爱。她告诉裴得生，学院的接待站撤了，咱们只好自己走路了。在车站的灯光下，肖水红看裴得生理得寸长的学生头，方正黑红的脸，闪着智慧的大眼，长得挺英俊，心里很高兴，说，有人作伴路上就不怕了。
　　 她的话叫裴得生有些好笑，裴得生说，又没拦路抢劫的，你怕啥？
　　 肖水红不好意思地说，我怕鬼。
　　 鬼？裴得生大笑起来，说哪儿来的鬼呀，自己吓自己。你没学过鲁迅踢鬼的故事？
　　 肖水红说，我也知道没鬼，可老听人们说鬼。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爷爷说的路神。爷爷说，有一天他赶集回来晚了，走到俺村北沙岗洼里的时候，一抬头看到前面有一个人，爷爷就想撵上这个人，和这个聊聊天，做个伴，一块儿走。可爷爷走快，那个人走快。爷爷走慢，那个人走慢，就是撵不上他。走出沙岗洼，前边村子有了灯光，这个人忽然没有了。爷爷这时才知道他遇上了路神。人们说路神有的是一骨碌黑，有的是一骨碌白，没有头，它只领着人走路，不伤人。听得多了就相信了，晚上走路就怕起来。
　　 裴得生觉得肖红水挺逗，就说，走吧，今晚我领着你，我当路神。
　　 肖水红咯咯咯笑起来。
　　 俩人在出站口问清了关州艺术学院的具体位置，路线，就掂着东西说着笑着向学院走。
　　 关州艺术学院在北郊，离车站有四五里路，过了老坟岗后，城市的热闹中心便被他们甩在身后，往前出现的是夜幕下一条黑油油的伸向远端的马路，虽然有路两旁单位大门口闪烁的灯光，却贼一样神秘莫测。路上很静，偶尔有一两个行人或车辆路过，也是行色匆匆，一闪而过。肖水红心里有点紧张，她跟裴得生很紧，好像怕落下她。其实，那时候年景太平，人们都在全心全意快马加鞭地大干社会主义，建设新中国，不用疑神怕鬼，担心遇上坏人。这时候你就是有东西丢失后有人拣了，拣到东西的人也会站那儿半天等失主来找。
　　 轻轻吹拂的南风，满天闪烁的星斗，陌生而又新奇的境地，还有一个叫人喜欢的姑娘作伴，裴得生很兴奋，把旅途的劳累与紧张的情绪都扫走了。
　　 到了学校门口，从里面出来一个高个子男生，一问报到处，那男生很热情，伸出两手，一手抓住肖水红的东西，一手抓住裴得生的东西，把两人手里的行李要了过去，说，走吧，我领你们去。走着，男生问他俩，你俩是哪个县的？肖水红说，我是兰考的，叫肖水红。他是睢州的叫裴得生，我们坐一趟车来的。高个子男生高兴地说，好啊！咱们是老乡，我是民权的，叫高永强，比你们早到一天。
　　 高永强把裴得生和肖水红领到报到处，办了入学手续，又按学校分的先把肖水红领到女生宿舍，然后领着裴得生回到他们的宿舍。他们都是美术系的，报到处把裴得生分到了他们宿舍。和他们一块住的还有一个学生叫王小宁，家是新乡的。这小伙子长得白白细细的，瓜子脸形，大眼，身子有些单薄，像个女性，性格也绵绵的。他本来在看书，见高永强领着一个学生拿着行李过来，知道是新生，忙放下书，上前接过裴得生手里的东西，这使裴得生感觉到学校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同学们之间的真诚、纯朴。
　　 裴得生的父亲是小学教师，也是搞艺术的，他的画在他们县城颇有名气。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裴得生从小就很爱美术，四五岁就画画，在自己的房前屋后，门上箱子上画满了猪马牛羊，大公鸡之类的粉笔画。后来上学了，又用彩笔画了一本水浒，宋江、林冲、李逵、鲁智深、武松，个个形象逼真，学生们都争着传阅。再后来上初中，他画的漫画老鼠背着麻袋偷粮食，他把老鼠比喻成贪污分子，轰动了全校。进入关州艺术学院，他也是高分名列第二名被录取的。也许这个原因吧，负责商丘地区招生的系主任刘征对他很器重，把裴得生指定为班长，还兼团支书。高永强由于身体高大，被指定为体育委员。
　　 那时的学生上进心很强，不但学习奋发向上，政治上要求进步也很迫切，他们把党团员看作政治生命中的大事，入党入团非常积极。不过那时的党员、团员真有先锋模范作用，只要哪里有困难都是党团员先上，党团员到社会上人们也尊敬，如果一个青年戴着闪闪发光的团徽，人们就会升起一种崇敬心情。肖水红还不是团员，因此，她要求入团心情非常迫切，经常向团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裴得生也把肖水红当作团员培养对象。
　　 那时候，裴得生和肖水红谈心，也就是肖水红汇报思想的地点大多在学校北边的花园里。开始，有些不适应，挺拘谨，大概是男女授亲不清的意识，两人相隔的距离较大，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俩人逐渐向一块儿靠近了。肖水红身上那种女性特有的气息叫裴得生心跳开始加快，一闻到肖水红身边上的那种气息，裴得生心里就产生一种激情。于是，裴得生忙躲开，他相信诱惑和距离成反比。不料距离一拉开，肖水红就总向裴得生叫道，离那么远干嘛，我又不是老虎，还怕把你吃了。
　　 裴得生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靠近些。
　　 肖水红又说，不行，再近点儿。还是团支书呢，这么封建。
　　 没办法，裴得生又靠近了些。
　　 直到贴得很近了，裴得生的心跳厉害了，肖水红才歪着头看裴得生，伸出纤纤软软的手指头朝裴得生点一指头，嘻嘻一笑，你呀……
　　 二
　　 这一年秋天，裴得生所在的美术一班由系主任刘征老师带队去豫西山区写生。去的时候，学院和市运输公司联系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二三十名学生挤在大卡车上，很像战士开赴战场，雄纠纠气昂昂的，整个车厢里荡漾着欢乐、激昂、战斗的气氛。
　　 肖水红紧贴裴得生站在驾驶室后，每次汽车的颠簸转弯，肖水红就抓紧裴得生。开始弄得裴得生很不好意思，车上人多，裴得生怕同学们看见说什么。但是车走稳后，裴得生偷偷观察周围的同学，同学们都沉浸在欢乐中，没人注意他们。这时候，裴得生的心里竟产生一种冲动，一种兴奋，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他就轻轻地闭上眼睛，仔细体味这种感觉。
　　 他们的驻地是牛家寨。有传说在明朝末年，一个姓牛的将军奉旨带领官兵镇压起义军在这儿住了10年，从此，就有了牛家寨这个村子。牛家寨全村一百多口人，拉的战线却有三四里长，农户们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山坡上。值得叫学生们安慰的是村里专门为他们腾出了房屋。裴得生带十几个学生住在一所石屋里。这所石屋是一个五保户的房子，村里动员他搬出去了。
　　 石屋的房顶墙壁都是用石头、石板盖成的，石屋有两个门，中间隔着一层泥巴墙，一间住女生，一间住男生。不管男生或女生的屋只要发生一点动静，隔壁就能听得清清楚楚。因此，常常发生这一间向那一间发出警告，或抗仪，说影响了她们的睡觉。
　　 王小宁身体弱小，裴得生叫他睡最里边，靠泥巴墙。谁知这家伙睡觉不老实，第二天就出事了。他做梦一脚把泥巴墙踢个窟窿，泥巴掉在那边的女生董莉莉身上，睡梦中的董莉莉吓得发出一声惨人的惊叫：有人……男女生们都被这惊叫声吵醒，慌乱地坐起来，相互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董莉莉惊魂未定带着哭腔说，有人趴在我被子上了，还摸我的脸。裴得生一听感到事情严重，忙叫人把灯点上，然后又用手电筒照照。他生怕发生男女生不规矩的事，那样全班跟着丢人，他这个班长脸上也没光。结果发现是掉下来的泥坯子，只是在掉下泥坯子的下面发现了窟窿，大家都笑了。而这些却给裴得生提了醒，就是睡觉时不关马灯。有人提出不关马灯第二天鼻子里都是黑的。裴得生说，黑就黑吧，有灯亮着，不会发生什么事。接着，裴得生又批评了王小宁一顿，把那个洞用一把麦秸堵上了。然后王小宁慢声细气地说，都跑一天了，累的不行，一躺下就睡了，谁还想女生呀。男生们轰的一声都笑了。
　　 这一夜，大家都没睡好，一直喳喳到天明。
　　 裴得生想，既然自己是班长，既然老师把这个担子放到了自己的肩上，就要负起这个责任，叫同学们平平安安度过写生期。但是，他也顶烦和女生打交道。女生的事情多，爱新鲜，爱看稀罕，出来写生，规定至少俩人一路，可她们常常一个人单独行动，到吃饭还不回来。最重要的是怕她们迷路或摔下山沟。肖水红倒很遵守纪律，也很刚强，从来不叫苦。但是有一次天已经黑了，还不见回来，可把裴得生吓坏了，又没处找，裴得生就坐在山下的岔口等，直到听到肖水红的脚步声，裴得生的心才放下来。那一次是肖水红走远了，下山时都黑了。但是，裴得生为了安全，还是坚决的以种种理由要肖水红写生时和自己去一个地方，就是不在一块儿，谁也能看到谁。
　　 却不料，肖水红没出事，裴得生自己出事了。
　　 那天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画山水景色，那个地方太美了，两面是山，中间是谷，深谷雾气袅袅升腾，主峰山尖直插云霄，山间流水叮咚如唱，闪着红光的夕阳扑过来把人置入仙境。裴得生画得投入极了，一口气把这个夕阳西照的景色画下来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在他直起麻木的身子要站起来的时候，一脚踩空，连人带画夹摔倒在地上，虽然没有掉进深谷，脚却崴了，胳膊上还擦破一块皮，疼得他直吸冷气。这情景被不远处的肖水红看到了，肖水红跌跌撞撞地背着画夹就往这里跑。
　　 肖水红要背裴得生走，裴得生不让肖水红背，裴得生笑着说，你得了吧，你自己走好就不错了，还背我。肖水红不服气，把两个画夹朝脖子里一挎，就弯下腰来，说试试，看我背动不。裴得生坚决不让背，他要肖水红折一枝树枝，他拄着树枝自己走。但肖水红还是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走到一条淙淙流淌的布满鹅卵石的小溪，裴得生发愣了。他不知这小溪怎么过去，这当儿肖水红不由分说，弯下腰把裴得生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抓过裴得生的胳膊，背起裴得生就下了水。裴得生颤了一下，也就顺其自然了。
　　 俯在肖水红的身上，肖水红抹的雪花膏的香味就扑向裴得生的鼻子，裴得生就忘了疼痛，心里忽然荡漾起来，而且在心旌神动的刹那间，他差点歪头吻肖水红一口。
　　 这一次崴脚，他们回去的很晚，裴得生也真感谢这次崴脚，不然，他不可能俯在肖水红的背上。多少年了，他都想着那次崴脚。
　　 在牛家寨实地写生的十多天里，裴得生和肖水红也出现过矛盾，起因是摸螃蟹。
　　 那天是肖水红和高永强、王小宁一块到母猪河上游写生。她们走到河边的时候，肖水红发现了在河边上横爬的螃蟹。肖水红跑过去抓了一个。肖水红玩着说，我听说螃蟹味很美，我还没吃过。一提螃蟹，高永强像是懂了许多，高永强说，螃蟹味美，不分雅俗，人人爱食。晋书有些单传：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鳌，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传说。肖水红咯咯咯笑着，也捏着腔调说，你说螃蟹这么好，咱面前抓着这么多螃蟹，不捉不食，其不后悔矣。她这么一说，王小宁也笑起来。王小宁建议，抓螃蟹，回去叫大师傅做了尝尝鲜。肖水红立刻叫好。高永强却说，白天不好逮，螃蟹看见人就钻洞了，它的洞很深。晚上吧，晚上螃蟹到岸上觅食，散步，手电筒一照，它就不动了。于是，吃罢吃饭，高永强、王小宁、肖水红三人就悄悄地溜去逮螃蟹了。裴得生到刘征老师屋里研究工作，回来不见高永强他们三个，一问，说是他们去母猪河那儿逮螃蟹了。裴得生一下就火了，从一个同学手里要过手电筒就去找他们了。
　　 这时候，肖水红、高永强、王小宁逮螃蟹兴致正浓。肖水红端着搪瓷脸盆，高永强、王小宁拿手电筒把抓，抓到的螃蟹放盆里。高永强和王小宁拿电筒一照就抓一个，有时一下能抓两个，他们已经抓了大半脸盆。听到脚步声，肖水红见裴得生来了高兴地说，快来抓，明天能让你吃上鲜美的螃蟹肉。
　　 裴得生没有接肖水红的话，却冲着高永强说，你是班干部，三更半夜班领着逮螃蟹，还有组织纪律没有？出了问题怎么办？
　　 高永强见裴得生来了，直起身子亮着手电筒站在那儿，开始还挺高兴，解释说，我们来这儿这么多天了，还没痛痛快快玩过，晚上大家出来玩一会儿，放松放松，不会出啥事。后来见裴得生仍然沉着脸，裴得生又说，全班二三十个学生要都像你们四处乱跑，你敢保证不出问题，出来还带着女生。高永强一下恼了。高永强是个直性子，吃软不吃硬，一看裴得生乱扣帽子，还说他带着女生，把抓在手里的螃蟹地往地上一摔说，带女生怎么啦？女生就会出问题？有啥问题我兜着。说完气忿忿地前头走了。
　　 高永强一走，王小宁帮肖水红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也跟着走了。肖水红没有走，在裴得生的身旁停下来。裴得生明白肖水红是要他和她一块走，可是裴得生没动，肖水红只好慢慢走了。裴得生这才跟着肖水红走。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有几次肖水红放下手里的脸盆换换走路姿势的时候，裴得生想去帮她，可没有。还有几次肖水红踩着了石头，身子趔了趔，裴得生想去扶，可他也没伸手，只是停了停脚步，等肖水红走好了，他又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