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伊走出办公大楼时，下班时间已过。大楼里静悄悄的，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她的脚步声，那声音像极了迷路的孩子，四处乱撞。几乎每天这时，林伊都要在这声音里迷荡一会儿，尤其是身心空虚的时侯。
　　 她很空虚吗？
　　 林伊的目光在窗外漫无目的地散落着。如果说空虚，那么她自从走进这栋大楼开始，就已经空虚了。父亲送她进这栋大楼时，并没有想过她的目标、她的理想，或者，她根本就没理想，所以，她没有拒绝父亲的安排。几年过去，林伊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陌生，甚至越来越可怕，空荡荡的不仅是眼里，已经漫延到了心里。是啊，无所事事，终会是让时光掏走一切，行走在世上的，只会是一具行尸走肉。
　　 林伊看见绿色从林立的高楼间滋生着，有些像此时的她。每个人都认为她的人生一路坦途，只有她自己懂得，她还不如在狭窄空间里滋生的树。那些树，虽然渺小，但只要努力着，总会觅得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而她，什么也不是。她想寻找自己的天空，但她不知道路究竟在哪里……
　　 这个世界太拥挤了。
　　 林伊的目光，离开零落的绿色，这是树木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人类恨不得占用所有的土地，全部盖上冰冷的水泥建筑。当世界充斥着过多冰冷的时候，连这世界上的人也会变得冷漠，且没有人能逃得开。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林伊紧抱着双肩，由内到外的冷让她怀疑是不是季节倒置了。阳光在外面游走，却走不到她的身上。她应该快些离开这里，没有阳光的世界，怎会让人感受到温暖呢？林伊眉头微蹙，没有阳光的世界，到底是这里，还是她的——心里？
　　 林伊走出大楼，日头已经西斜。
　　 好清静！
　　 她独来独往惯了，每到下班时间，她都会磨蹭一阵，只为错过下班的人潮。此时，院子里只有几部领导的车还在，看门的马大爷坐在门口，半闭着眼睛，手里的小红旗垂落在腿上。
　　 林伊不想打扰大爷，遂放轻了脚步，走出大门。
　　 大门外，林伊意外地见到同室的齐冰。
　　 齐冰低着头，一头卷发盖住了大半个脸。下班时间一到，齐冰是最早一个走出办公室的，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
　　 林伊上前拍了一下低头发愣的齐冰：“干嘛不回家，等人吗？”
　　 齐冰猛得被人一拍，倏地抬起头，看是林伊，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林伊啊，我约了人，你先走吧。”齐冰说着，眼睛不自主地往远处看看，目光闪烁着，似乎含着不同的焦急在里面。
　　 林伊在办公室里，本就是不多言不多事的人，她更是无心去关注别人的私事。尽管她和齐冰关系还算不错，但也没到那种各诉隐私的地步。林伊告别齐冰，顺着便路向前走去。临走，她还没忘记看一眼门口打盹的马大爷，他似乎是被她俩吵到了，椅子上，已没了马大爷的身影。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正拿着扫帚扫地上的落花。
　　 那棵树枝叶葳蕤，繁花似锦。
　　 走出大门口很远，林伊忍不住回头看，齐冰已经不在路旁。林伊觉得齐冰今天很反常，头发烫了卷，脸上还化了淡妆，说话的时候，还一直躲着她的眼睛……林伊笑了笑，办公室里，只有她和齐冰属于待嫁的年龄。不难想像，今天对于齐冰，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天。
　　 恋爱了是好事情，干什么要躲躲藏藏的。走过两条街，林伊不再去想齐冰的事。远远的，她看见前面那条街上空，淡淡的紫色，如天空中跌落的云彩，一团团，在风中飘荡着。一阵淡淡的花香随风迎面袭来。
　　 这才是她的世界——紫色笼罩的世界。
　　 舒展在半空的花朵，远离拥挤的冰冷。没有在夹缝里生存的痛苦，花的呼吸是畅通的，人的呼吸也是畅通的。
　　 林伊踩着脚下斑驳的梧桐树影，静静地走在街上。
　　 她习惯这样独自走在路上，身边的喧嚣与她无关，头顶上路过的鸟鸣与她无关。惟一与她有关的，似乎只有偶尔掉落的紫色花瓣。此刻，她的手里已经拾捡了好几朵。
　　 路旁的梧桐树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她不清楚。她只知道，自从来到这个城市，这些梧桐就站在这里。她喜欢这里的幽静，无人干扰到她的思绪，手中紫色的花朵，也会让她陷入一种怀念，怀念一种叫妈妈的味道。
　　 妈妈——
　　 林伊抬头看看硕大的梧桐树冠，串串向上的花朵，如紫色的风铃，在风中浅浅吟唱着。
　　 是妈妈的声音吗？
　　 林伊记得爸爸说过，妈妈的窗前有一棵梧桐，每到春天的时候，妈妈会串起落地的花朵，挂在檐下、门前——那是时光的风铃。
　　 林伊从未听过妈妈的声音，更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即使是在梦里。梦里，梧桐树开着紫色的花，树下的妈妈模糊着身影，与她隔着一条河水，远远相望。梦醒后，林伊从不会悲伤，因为那一树花开告诉她，母亲的世界是永远沐浴在春天里的。
　　 对于妈妈的记忆是模糊的，但林伊清楚地记住了爸爸口中的风铃。每到春天，她都会在这里来拾捡梧桐花，串在床前。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倾心去闻里面弥漫出来的清香，就像妈妈守在她的床前。
　　 为了拾捡这些落地的梧桐花朵，林伊几乎每个傍晚都会在这条路上徘徊。身上那只白色小布包因为有梧桐花的清香，十几年都没有陈旧。此刻，林伊打开小布包，将手中的梧桐花小心放到里面，她白净的脸上除了宁静还是宁静。
　　 “嗨，美女！”
　　 林伊这种宁静的美，总会吸引来往的人。懂得欣赏的人，从她的背影开始，直到看见她的容颜，然后，一路心情愉悦而去。然而，也总会有轻薄的人，目光邪恶，口里也吐着污秽。
　　 林伊对这种人，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她抬头，看向街口处，街口空荡荡的。那个修鞋的老伯呢？林伊听到后面自行车轮转动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林伊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身后车轮的转动声和那句有些轻挑的话语，并没有引起她的戒备。前面，便是她的家，在街角处那个大院里。林伊又看向空荡荡的街角，老伯为什么没有出来？病了吗？
　　 林伊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这条城市里偏僻的街角，多了一个修鞋的老人。她每天从大院里出来，便看到他坐在梧桐树下，一副老花镜，有时架在鼻梁处，有时挂在胸前。他手里有活儿的时候，从不抬头看路人；没有活儿的时候，他会坐在小凳子上，望着街道延伸的方向发呆。偶尔，林伊在他面前走过时，他会冲她笑一笑，林伊也冲她笑一笑。
　　 时间久了，两人似乎有了默契。有时候，老伯手里干着活，听到林伊的脚步声，也会抬起头，手里的活儿不停，目光从老花镜上方落到林伊身上：“闺女，上班去？”
　　 林伊总是笑笑，轻轻吐出：“是。”然后，她向前走去，他低头干活儿。
　　 今天老伯是怎么了？林伊莫名的担忧起来。她习惯了每日的相遇，突然面对空荡荡的街口，心里也随之变得空落。
　　 “嘿——这小丫头片子，够冷的！”
　　 随着又一声轻挑的声音，一辆高档赛车挡在林伊面前。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戴着头盔，斜着脑袋，瞅着面无表情的林伊。林伊绕开他，继续向前走。
　　 “交个朋友吧！”男孩子一把拉住向前走了的林伊的胳膊。
　　 林伊一手挣脱，另一只手挥向男孩子。“啪”的一声，男孩子愣住了，林伊也愣住了。回过神来的男孩子，一把推开自行车，向林伊逼近。林伊有些不知所措，她紧紧地抱住肩膀，眼里终于露出了恐惧。她从来没有打过人，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冷漠地逃离，今天，她怎么了？
　　 “放开手，干什么！”男孩子的手刚刚触到林伊的衣服，身后，响起一声断喝。紧接着，一个身影横在了林伊的面前。
　　 “老伯？”林伊被挡在来人的身后，但她清楚地看见来人是修鞋的老伯。
　　 男孩子看了一眼怒火中烧的老人，识趣地扶起倒地的自行车，一溜烟地向前飞驰而去。
　　 林伊长舒一口气：“老伯，谢谢你！”
　　 “叫我于伯吧！闺女，这条路有些偏僻，以后要小心些。”于伯深深地看一眼林伊，转身向路旁的三轮车走去。三轮车上，放着他修鞋用的所有家什。
　　 林伊看着于伯的背影，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她看向老人的腿，宽大的裤腿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他走路姿势极不自然。于伯登上三轮车，穿过树影的斑驳，“吱吱呀呀”地向前行去。
　　 三轮车走出很远，走过了街口，林伊才想起，她应该问问于伯，今天他为什么没有出摊。
　　
　　 【二】
　　 大院里的春天比街上的春天还要热闹。但林伊无心在院子里停留，这是她多年来在孤独中养成的习惯。刚才在路上的意外，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只想快些将布包里的梧桐花串起，然后换下床前枯萎的花朵。
　　 在这个城市里，林伊一直认为，她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只因这里有一路梧桐树，才让她停下脚步。有时候，林伊从心底里鄙视自己，鄙视自己的寡情。父亲对她的爱不亚于这春天里的花朵。而妈妈，虽然她从不会冠以她母亲的称呼，还有她与父亲之间的貌合神离，一直让她难以感受到家的温暖，但是，她带给她一个可爱的妹妹。这一切，架构起人生不可或缺的亲情。她看不见吗？
　　 看得见，也入了心。
　　 林伊从不否认亲情在生命历程中的重要，也不会吝啬对亲情地付出。然而，谁又不是这红尘中的过客呢？她一直模糊的生命起源，犹如心底悬挂的那根弦，一头系在心头，一头不知延伸去了哪里。
　　 这，才是让她始终认为自己是这个城市的过客的原因吧！林伊想循着那根弦去寻找她心里想的东西，从她得知现在的妈妈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那天开始，她就想天涯海角地去寻找。是父亲的一句话，阻止了她——“你母亲在天堂！”
　　 父亲的话暗淡了林伊的人生岁月。她只有将有些阴霾的岁月，赋予了这一路的梧桐。但是，多年来的习惯也即将失去了。
　　 她想离开这个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于离开，她能想像到父亲会极力阻止，但她实在想不出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伊看看前面不远处的家。家里、家外总是她一个人的状况不会改变。父亲不回家是因为工作，市长的职位给他带来无限荣耀，也让他几乎没有了家的概念。她已经几天没有看见父亲了。妈妈不回家是因为生意，林伊敬佩一个女人凭借自己的能力，打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但是，她与她之间的隔阂并不会因金钱而消逝，反而，在近些年，她们之间，出现了越来越深的鸿沟，谁也无法跨越。一个女人心中只有利益的时候，会失去很多女人应有的东西，比如温柔、比如体贴、比如爱……
　　 不管孤独还是寂寞，总归要走进这个家。
　　 林伊推开自家小院的铁门，隔着铁门，她已经看见有个白衣女孩子正蹲在牡丹花丛，神情专注地看着一朵正开的牡丹花。林伊快速地回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应该在大学上课的妹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林然。”林伊白净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妹妹离家有两个月了，她还真是有些想念，“今天怎么有时间回家？”
　　 女孩子听到招呼，回过头来，圆圆的脸上顿时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姐，你回来了，想死我了！”林然跑过来抱住姐姐，将头埋进林伊的胸前。
　　 林伊回抱着妹妹。她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妹妹，虽然同父异母，但两姐妹无间的相处，让她的情感有所依靠。
　　 “姐，我们园林系组织实习，我联系了下面县里的种植基地，先回来看看你们，明天一早，我就走。”林然是个外向的女孩子，总是一付阳光的形象。在林然面前，林伊感到自己就像从湿暗的地下，走出的木乃伊一样，没有生机。
　　 林伊宠溺地摸摸林然的头。这个妹妹啊，不知哪根筋在调皮，大学报志愿的时候，竟然选了园林专业。为此，爸爸和妈妈轮翻做工作，最终，还是拗不过她的犟脾气。林伊很欣赏妹妹说哪打哪的这种性格，不像她，什么都要爸爸替她作主，连这次投递简历，都没敢和爸爸说。她知道，爸爸一直希望她留在自己的身边，所以，大学毕业后，爸爸将她安排在一个无所事事的部门。
　　 “林然，可能……可能我也要离开这里了。”院子里的牡丹盛放着几种颜色，将小院的四月渲染得格外别致。许是要离开的缘故吧，林伊从不关注的小院，在她眼里瞬间变得温馨起来。
　　 “爸爸同意你走吗？”林然非常清楚爸爸对姐姐的爱，有时候，连她都有些嫉妒。但是，想到姐姐失去母亲的孤苦，她又总会对姐姐心生怜惜。
　　 林伊摇摇头：“爸爸不同意，我也是要走的。人活一辈子，虽然平凡，但是，总要活出自己的模样——像你一样。”林伊再一次抱住妹妹，“林然，给我些力量。”
　　 林然望着姐姐。
　　 姐姐是家里最沉默的一个人，但就是这个最沉默的人，让她感受到家得温暖。从记事起，爸爸在家的时间，寥寥无几，妈妈也是每天忙于她的生意，家，对于她来说，就是姐姐林伊。
　　 “姐，我支持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能找到你喜欢的人。”
　　 林伊会心地笑笑。
　　 的确，自己早进了待嫁的年纪，也许，真得应该找个人嫁了。
　　 晚上的家依然很冷清，并没有因为林然的到来多一分热闹。钟点工收拾完屋子便回了家。此时，屋里只燃着一盏壁灯，昏黄的灯光在客厅里映射出很多暗影。林伊和林然窝在红木沙发上，她俩习惯这样的冷清，也习惯在这样的暗影里默然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