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庆翔都在山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了，来抓他的人还是不见踪影。开始他还觉得有些意思，这会儿也觉出了不耐烦来，伸长脖子朝着山下的厂区望去。这里距离厂区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在一公里左右。他之所以选了往厂后的这个山头跑，一是距离合适，二是坡度不陡，三呢，从这里再到他以前经常去进行攀岩的那个绝壁也近。以前他每次去那儿，都走的这条路。习惯了。从厂里走到他歇息的这个地方，顶多就是四十分钟，在这夏未秋初的日子里，爬上山来，也不会出一身的臭汗。
　　 清风很抒情地刮着，秋蝉在附近的树上起劲地啼，那些鸣虫也不甘示弱，躲在山石的缝隙里弹奏着，这些声响和着旁边一口山堰里青蛙的鸣叫，组成了一曲多声部的合奏。
　　 刘庆翔本来是一名登山和攀岩的爱好者，厂区周围的山都让他登遍了。他还参加过局里组织的攀岩比赛，那个一等奖的奖杯就是他实力的证明。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和他相恋三年都准备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佳佳离他而去，闪电般地嫁给了一个房地产商后，他对这些都失去了兴趣。其实，不光是这些业余爱好，就是对他所承担的设计工作也变得有些懒心无肠。这不奇怪，他对佳佳是认真的，对她付出了能够付出的一切，在信心满满地认为能够抱得美人归的时候，却被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在足有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变得木呆呆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的变反应变慢了，一件小事都要给他说半天才能明白过来。工作上也接连出错，他的学生，那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女大学生，怕跟着他学，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也要求换了实习老师。这本来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但对他来说，都算不上什么了。他的心已经被那场爱掏空，变成了一个空心人。他自己也害怕会发展到发疯的地步，去看过医生，才发现得了忧郁症，中度的，还好，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这是一种心病，光靠药物效果并不好。要他自己振作，好好控制一下情绪。他自已却感到不完全是这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吃太多的安眠药一样，成天都想睡，总没有一个完全清醒的时候。他甚至还怀疑过是不是有人给他的水里下了药，让他成了这种模样。但当他就这些再次去咨询医生时，医生却告诉他，这正是他病的一种反应，疑神疑鬼，也是忧郁症患者常见的症状。不久，不光是他所在的技术开发中心，就是整个工厂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年轻有为的设计师因为失恋而差一点发疯的事情。
　　 然而，他的疑心还是不减。他细心地回顾了自己与佳佳交往以来的情况，似乎找到了一点头绪，但似乎又只是一团乱麻。他怀疑的触角还停在那个高档水杯上，那是技术开发中心在外定制的，每一个职工都发了一个。说是生物能量水杯。那杯子的下部有着一个隔板，里面放着一种叫麦饭石的东西。一发下来，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把自己的旧杯子换了下来，都用起了新水杯。他也不例外。然而他却觉得，他的那种嗜睡和头脑不清醒就是用了这个水杯后才出现的，他试着停了几天，似乎真的好了一些。但医生说的这是他的心理作用。
　　 对这些，他都没有声张，只是细心地观察着。情绪变得越来越糟糕起来，心绪也常常不宁，有时严重时，他连死的念头都有了。而他所承担的产品设计任务却是耽误不起的。工厂和技术开发中心经过再三商量，不得已停止了他的ＳＺＫ００３产品主设计师的工作，让他专门负责涉密局域局的管理。这个工作相对轻松得多。就是时间要长一点，每天得比别人早来，将服务器打开，检查一下局域网的运行情况。当然，晚上也得要晚走一阵，将服务器关闭，再检查一下门窗关好没有，才可以回家。
　　 这些对于一个早在学校就拿到了计算机操作最高等级证书的刘庆翔来说，就是五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情。
　　 他改行了，以他的技术水平，很快就把厂里这个涉密局域网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不，都一多年了，他干得还行，上上下下都夸奖他，说他比以前的网管干得好多了。
　　 然而，他的心情仍然好不起来，对技术开发中心以及工厂的一些集体的活动也没有一点兴趣，就像一个旁观者。领导催得急了，一些集体活动他还是要参加的，但只限于到场而已。比如打篮球，他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眼睛看着在场上跑来跑去的人们，心早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是在掌声热烈响起时，他才会下意识地、机械地鼓几下掌。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个“旁观者”的雅号。
　　 这会儿，刘庆翔将自己的手机掏了出来，那是一款苹果两代，已经不时兴了。本来这手机是佳佳的，他用的是一个最新款的苹果，但佳佳一见到他那款机型就喜欢得不得了，他就假说是专门给她买了，让她欢天喜地地拿了去。
　　 他看了一下时间，都快十点了。按照张副总告诉他的时间，这场演习再有半个小时就得结束，可那些抓他的人却一个影子都不见。这让他很不痛快。说好了的，这场演习整个技术开发中心的人都得要参加，除了两个来不了的。而他就负责扮演那个偷窃服务器硬盘的间谍，但是，都这会儿了，却一个人影都不见。
　　 他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的泥土，朝山下打量，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技术开发中心前面的那个操场。这会儿，操场上站着一些人，但是，却没有一点儿要走出来的迹象。他摸了摸放在地上挎包中的那个电脑硬盘，一种被戏耍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的心跳加快了。这个张副总，在搞什么名堂，不行，我不能这样干等，得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张副总的电话却关机了。
　　
　　 二
　　 昨天下午，张副总将刘庆翔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招呼他坐在会客区域的那张皮沙发上。屋里的空调开着，温度很适宜，然而，刘庆翔却觉得有一种局促的感觉。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的恋人离开了他，而他又患上了那种难缠的疾病的原因。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比刘庆翔也大不了多少，是和她一年到这个工厂来的。张副总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张清纯，但在这厂里，人们一般都习惯于用姓加职务来称呼人，她这清纯的名字，除了几个一起来的同学，叫的人很少。
　　 她是属于那种在仕途一帆风顺的人。当刘庆翔还在埋头作图的时候，她已经被提拔成技术开发中心的副主任了。这件事情是在她陪同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出了一次差后宣布的。那个时候，许多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同志也都盯着这个位置，竞争非常激烈。就连刘庆翔也报了个名，这不是因为他很想当官，而是他符合竞聘的条件。大学本科毕业，有着两年以上本企业工龄，三十五岁以下。每一条刘庆翔都符合。何况，技术开发中心的领导，那得是业务上拔尖的，而刘庆翔正是业务骨干，到这个工厂后，都参与设计了好几个军用产品了。
　　 可是，不光刘庆翔没有上，就连被人普遍看好的一个业务组长也没有上。人们私下议论，张清纯是靠出卖色相才搏到这个位置的。当时，刘庆翔也很不服气，说了一些过头话。那个张清纯在技术开发中心就没有做出过多少成绩。不就是管着技术资料吗？没有多少事情，就有了和领导勾兑的时间。而刘庆翔呢，成天忙自己的设计还忙不过来呢。
　　 不管是怎么上的位吧，反正人家就坐在那里了，人家就要管着你。这以后，张清纯就一路高升，才几年工夫就走到了不少人穷极一生也走不到的位置，成了工厂的副总工程师，兼技术开发中心的主任。
　　 平日里，她为人和达，说话也是笑咪咪的，在一般情况下，她都不批评人，相反却惯于用一些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因此，在技术开发中心乃到在整个工厂，她都有着很好的人缘。
　　 这会儿，她又亲切地给刘庆翔倒了一杯水。看着他把一种探询的目光投到自己脸上时，才说：“怎么样，这些天情绪好些了吧？”
　　 “嗨，就那样吧。”刘庆翔答道。对这些领导，他天生就有一种隔阂感，更别说是女性领导了，平时都对她敬而远之。
　　 “其实，我们大家对你都是十分同情的。这种事搁谁身上也都受不了。但是——”张清纯的目光直盯着他，盯得刘庆翔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悄悄地将头转向了一边，只听张清纯继续说道：“你得振作起来才行。你也就三十出头吧，还年轻嘛。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领导这么关心自己，不说几句似乎是不对的，于是，刘庆翔说道：“嗯，张副总，我知道这样下去不好，也想着要振作起来，但这心里很多时候还是有些堵得慌……”
　　 “没有关系，慢慢来。其实你的工作态度大家有目共睹。特别是近段时间，你做得很不错，对局域网的管理也很到位。听说你还发现了保密管理上的一些漏洞？这些等空下来你详细地给我说一下，我们一起慢慢来整改。好吗？”
　　 见自己的顶头上司用这么谦恭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刘庆翔多少有些感动，尽管得了忧郁症的人对这些变得有些迟钝了，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今天叫你来呢，是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我想明天在技术开发中心搞一次保密演习，全体人员都要参加，你是主角。”
　　 “我？还是主角？我行么？”
　　 “行，而且非你莫属！”
　　 “此话怎讲？”
　　 “为了提高大家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我们搞一个反间谍的演习，这个间谍就由你来出演。”
　　 “哦，这样的呀，那我要做什么呢？”
　　 “很简单，你就把服务器上的那个备份盘取下来，那上面不是有整个系统包括那些涉密数据的备份么？我们就假设是间谍把硬盘偷走了，然后演练一下抓间谍。”
　　 “听起来倒是很有趣的。”刘庆翔说，“那这个演习，你事先告诉大家不？”
　　 “第一次嘛，肯定要告诉大家。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不会让你受到大家误解的。明天，你早一点进来，比平时上班还要早些，取了硬盘就往后山跑，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们上班后，一发现这事情就到后山来抓你。现在大家工作都忙，这个演习，我也不想占大家太多时间。所以，我们准备十点半就结束。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爬山没有问题吧？”
　　 “张副总，你是在笑话我了。我毕竟还是登山和攀岩爱好者，就后山那个小山头，没有问题。”刘庆翔说。
　　 “那你就辛苦一下。明天当一次间谍！”
　　 他还能说什么呢，人家领导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刘庆翔想告诉张清纯，那个备份是一周做一次的，昨天他刚刚把备份做了，那个备份盘上的所有资料都是最新的。而大家工作时所用的是主硬盘，将备份盘取下来也发现不了的，如果大家一上班就忙工作，就不会发现硬盘被盗，这场演习也就进行不下去了。但转念又一想，人家都说了，这个演习是事先设计好的，她也会通知到所有的人，大家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看来他这个旁观者这次是旁观不下去了，得当一回主角。
　　 他应了一声，从张副总的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三
　　 这个张清纯也太不够意思了，让我一人在这儿等着，她人不来也就罢了，还把手机都关了！刘庆翔见厂区的方向还是没有动静，不想再等了，将挎包抓在手里就朝山下走去。他要去问一下张清纯，为什么要这样来戏耍他。
　　 是的，这一年多来，他的表现是不怎么好，对技术开发中心的各项工作，特别是带着点公益性质的事情上，他基本上就是个旁观者，但也不能因为这个来小耍他呀。他要让张副总知道，他刘庆翔也是有脾气的。
　　 “不是要加强保密工作么？别看我刘庆翔平日里不开腔不出气的，那是我不屑于和你们较这个真儿。我这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着呢，旁观者清嘛。要把我惹急了，我会把那些头头们违规的事都抖落出来。说起来保密是天大的事，要把保密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来抓，你们真的是这么做的么？大不了连这个网管我也不当了，到一线开机床去。”刘庆翔边走边在心里想着。实习时，他就跟着厂里最有名的车工师父学过，师父夸他天生就是个开车床的好手。
　　 保密工作在这个军用装备企业里是被提到第一重要的位置的，但这往往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会上说得展劲，会后执行不力。特别是那些领导，要求别人要这样那样，但对自己却往往宽松得很。
　　 刘庆翔才当上网管不久就发现张清纯尽在做违规的事。按照保密条例的规定，凡是涉密资料是不能拿回家里处理的。但刘庆翔却多次看到张清纯将那些涉密图纸、涉密资料拷贝到自己的Ｕ盘里拿回家中去处理。在这个电脑早就普及的年代，没有电脑的家庭绝无仅有，没有上互联网的家庭也是凤毛麟角，在家用电脑上处理涉密文件是很容易泄密的。
　　 张清纯是工厂的副总工程师，又是技术开发中心的技术负责人，保密负责人，这种事情她应该懂得呀，如果不是别有用心的话，也得算是明知故犯。
　　 上个月工厂的保密例会上，还通报好几起失泄密的案件。而张清纯在会上也以厂保密委员会委员的身份讲了话，专门对保密工作做了强调，要求涉密人员，特别是科技人员要从自己做起，从身边的小事做起，千方百计地做好保密工作。怎么一到自己身上就全变了呢？她做得太露骨了，也许，在她的眼里，刘庆翔就是个半傻，成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观者”嘛，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