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冬日的早晨，学校的那口铜钟敲过后，我抬头听了听寒风呜呜咽咽的哭声，我又把头贴在枕头上用被子裹严了。冬日的六点根本不明，上早操时都看不清人脸，往往这个时候，我总想睡懒觉，而往往这个时候钟声又总把我敲醒。
　　 爸爸妈妈起得很早，爸去拾粪了，妈在梳头。过了一会儿，妈不见我起来就叫道，肖解放，你睡死呀！
　　 我嘟哝着，起来了，起来了。
　　 这时候，我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同时也听到妈妈惊喜地说，萝头里是什么？从哪儿弄这么多鱼呀？
　　 爸很兴奋，说，鱼塘翻了，漂一层鱼。
　　 这时我也不知道冷了，翻身坐起来，说，鱼在哪儿呀？这时我看到了鱼，白哗哗的鱼，一萝头筐的鱼。我吃惊道：呀！那么多呀，我也去拾。
　　 肖跃进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肖跃进说，鱼在哪儿，我也去拾，我也去拾。
　　 这时妈发现我和肖跃进都光着身子，妈嚷道，冻死你们，小龟孙，快穿上衣裳。这时我发现我光着身子，肖跃进也光着身子，我急忙穿衣服，肖跃进也忙着穿衣服。
　　 爸对妈说，这会儿已经好多人了，我看会不会再拾点。爸把鱼倒在地上掂着萝头又走了。我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往鱼塘跑。
　　 这时候，太阳还未出来，天很晴，头顶上是一片早晨的蓝天；地很冷，小北风嗖嗖地像刀子在割人。有雾在飘动，淡淡的若有若无。妈昨天晚上泼在院子里的水结冰了，我踩上去，银白色的冰凌咯吱咯吱地响。我还没出院子，听到肖跃进在屋里叫，肖解放，等等我。我偷偷地笑笑，头也不回，走老远，我还听到肖跃进在喊，肖解放，不要脸，你不等我……
　　 我还听到妈骂肖跃进的声音，叫啥叫？你没长两条腿，你不会自己去？
　　 这天早上我没去学校上早课，我去捡鱼了。
　　 鱼的诱惑对我来说是那么叫我兴奋，叫我心驰神往。
　　 鱼塘离我们家很近，那是1958年挖的，公社集中了上千名劳力。从鱼塘里挖出来的土堆正围着我家，成了我家的自然院墙。挖鱼塘的时候，我还没上学，每天晚上我都凑着灯光拉屎。我很喜欢那种波澜壮阔的场面，人欢马叫，人来车往，喇叭声、口号声震耳欲聋。更值得我高兴的是我晚上拉屎的时候有人陪伴，不用怕妖魔鬼怪出没。但是，有一回开斗争会斗了一个人，后来那个人上吊死了，是用车绊带绑在离我家不远的那棵柳树上。人们把他卸下来的时候，我也去看了，那人面色青灰，舌头伸出老长，穿一条黑裤，一件黑袄，样子可怕极了，以致以后我晚上起来拉屎，蹲在地上就不自觉的往那儿看，眼前就出现那人的样子，我心里就咚咚的跳，尽管强迫自己不看，可过不了多长时间眼睛还是往那里看。
　　 我来到了鱼塘。我看到了冬日的寒冷狠命地把鱼塘里的寒气逼出来，水面上有一层白雾，四周是一条条的剑形的冰凌和踩在冰凌上走动着的拾鱼的人。
　　 边沿的鱼拾完了。
　　 人们的目光开始瞄向鱼塘。
　　 这时我感觉我的屁股挨了一拳，我回头一看，肖跃进站在我的身后，两道鼻涕已经流到嘴里了。我瞪他一眼，我没理他，肖跃进又捅了我一拳，我恼了，我说，再打我，再打我就跺你。我吓唬他，他不怕，他又攥着拳头朝我打来，这时我看到了我爸，我向爸跑去。
　　 爸穿着一件黑棉衣，手插在两个袖筒里，瘦黄的脸有些发红，悠闲地在看着来回奔跑拾鱼的人。爸看到我，爸说，回去吧，没鱼了。
　　 我没吱声，我的眼睛在看水面，我看到水中漂浮的鱼，它们的头抬得高高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挣扎在水面上，好像在乞求上苍拯救它们。
　　 爸也没走，爸也在看，大家都在看，这时太阳从清冷的山沟里爬出来，太阳拂去鱼塘上那点白雾，把红色的阳光洒向水里，水成了鲜红色。我看到了离我不远的地方在浮动着一条红色鲤鱼。我说，我下去逮住它。
　　 爸说，可不敢，水太凉。
　　 我仍说，我下去。
　　 我把鞋一脱，棉裤往下一褪，一只手卷着棉袄扑嗵跳进水里。水凉得刺骨，我浑身都打哆嗦，但很快我就自然了。我接近了那条红色的鲤鱼，我忘记了我的一只手还卷着棉袄，我伸出双手去捧，我的棉袄一下湿了半截。但是，我很高兴，那条庞大的鲤鱼在我的手里轻轻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它知道自己成了俘虏，成了俘虏以后它就没力量反抗了。
　　 我像得胜的将军，我摇晃着身子走上岸。人们都跑来看我逮住的大鱼，肖跃进把我的棉裤抱过来，我扶着爸的肩把棉裤穿上。
　　 我穿好衣服，见肖跃进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棍拨弄那条红色鲤鱼。肖跃进的黄色的鼻涕终于掉下来，滴在红色鲤鱼身上，我气得用膝盖扛扛肖跃进说，去，一边去，看你的鼻涕。肖跃进拿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仍蹲着看那条红色的鲤鱼。那条红色的鲤鱼任凭肖跃进拨弄，它连摆尾巴气力也没有了。我想起平时它在水里的横冲直撞、不可一世，现在落到这样的惨景，我有些可怜它了。肖跃进说，我吃这条鱼，我一扬眉头，说，你吃呗，是你逮的吗？
　　 大队支部书记高天章走来。高天章胖胖的白脸笑眯眯的，一副弥勒佛相，嘴角现出一个酒窝，他笑着问：谁逮的？这么大，我说，我逮的。我看到支部书记高兴的样子，我很自豪，我很想表现自己。支部书记笑着点点头，接着又若无其事地问爸，这么冷的天，鱼塘咋会？爸说，不知道，我起来的时候看到鱼塘四周都是鱼。白花花的。高天章煞有介事地说：“会不会是阶级敌人破坏？”爸一愣，接着摇摇头说，不知道。高又问，你见谁来得最早？爸说，我，肖国正、张豪，我们差不多一块来的，我们常在周围拾粪。高天章哦了一声，你拾多少鱼？肖跃进抢着说，俺家一大堆。高天章仍笑着，这当儿我发现他笑的很不好看，像我们书上学的笑，笑里藏刀。
　　 高天章走了，我逮鱼的兴致不知怎的也没有了，爸要我和肖跃进回去，尽管不时有人跳水里不顾冷水刺骨、个人安危捞出三五条鱼，我也没了兴趣，我提着鱼跟爸爸踢踢踏踏往家走。
　　 二
　　 吃罢早饭上学的时候，妈一脸笑咪咪，苍白的脸上现出了很少有的光彩，妈嘱咐我说，中午早点回来。我高兴地说，我知道。其实妈不交待我也会早点回来，因为中午要吃鱼了，那炸焦了的流着油的、跟饭店玻璃柜里卖的一样焦黄、焦黄的鱼在召唤着我。打我记事起好像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吃过一顿鱼。今天可以吃鱼，可以放开肚皮海吃，我这个被吃鱼占据的头脑怎么会不兴奋呢？放学后，我没有再用小刀刮路边的树皮，没有和同学再扔坷垃打仗，一路小跑回到家。
　　 这时候的水坡村跟过年一样，充满着热闹沸腾的气氛，飘散着油炸煎炒水煮的鱼香味，涌动着一种春天的温暖气流，吹得人们心花怒放。这情景几年来都没有过了，时代造就着人，也改造着人，人们的思想变得纯真、正直。村头就是百亩大的鱼塘，像个小湖，夏日鱼儿扑愣愣打漂，成群的鱼儿在水面戏水，人们也曾为挖鱼塘流血流汗付出了艰辛的劳动，然面人们却从没想到过吃鱼，没有谁想到过打一网捞一条。虽然他们也听到过有人科学地分析，吃鱼有利于大脑发育，经常吃鱼的人脑袋聪明，但是他们从未闪现过其它念头，好像鱼与他们没有多大缘份。有时候孩子们在鱼塘洗澡偶尔抓到一条鱼，也是把鱼抛出水面，玩弄一番，给鱼一点惊吓，让鱼儿再回到水中。
　　 我跑到家，我跑进厨房，我看到了妈围着那条黑蓝色的围裙，站在锅台旁，她手中的筷子不停地在锅里搅动，锅里的鱼变得焦黄，而后，妈把炸好的焦黄的鱼从锅里捞出来放在盆里。我看到了妈头发上落了一层从锅灶里飘出的白色烟灰像一块块碎了的白银，又像一头细碎的白花。妈的脸被烟火熏得通红，妈的鼻尖上还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时候的妈非常耐看，也非常精神。
　　 肖跃进坐在锅灶前烧火。我有些好笑，他的鼻尖上一蛋儿黑，他那黄色的鼻涕结了痂，两手像偷了人家两把黑钉，又黑又脏，只是那拿鱼吃的手被油擦的又红又亮。肖跃进很馋，一边往灶里添火，一边把鱼往嘴里填。
　　 我家今天炸鱼的油是秋罢分的，这几斤棉籽油分下之后，妈好像宝贝一样用小罐盛着，小罐上面盖一块木板放在桌下，妈一再告诫我们这油是准备过年的，可我和肖跃进两个馋猫很不自觉，常常趁妈不注意用筷子蘸几下滴在碗里，白水煮的青菜便变得有味了。妈见了就骂我们，吃死呀，过年吃什么？炸个丸子不炸？我和肖跃进有时候眼睫毛一搭拉，听妈骂几句。有时打起内战，我说是他先吃的，他说是我先吃的，相互栽赃，直到妈各打五十大板，一人骂一顿，我们才停止战争。但是，有机会还偷吃油。平时不吃腥浑的肠胃该是多空荡？今天妈很大方，也很慷慨，妈不打算过了？
　　 我看到那一盆黄灿灿的鱼心花怒放，我连问也不问从盆里掂一条就吃，肖跃进竟不满地瞪一眼，我也瞥了他一眼，我心说，怎么，你还敢不让我吃？妈往锅里丢着鱼说，去找找你爸让他回来吃。我问，爸去哪儿啦？妈说，去大队啦，高支书叫他。这时候，我吱唔着不想去，因为我刚拿到鱼。我说，肖跃进你去找咱爸。肖跃进脸一仰，眼一瞪，鼻子皱皱挺神气地说，你没看我在烧火？我说，我替你烧。肖跃进说，我不要你烧。妈说，别叫肖跃进去了，你去吧，等你回来，鱼也炸完了，鱼汤也做好了。我斜了肖跃进一眼，顺手往盆里抓了几块鱼，吃着从肖跃进身旁走过，趁机踢了肖跃进一脚，肖跃进反应很机敏，回手用烧火棍往我的腿上敲了一下，我像触电一样，我一跳，叫了一声，肖跃进——你打我？肖跃进说，谁叫你踢我。妈恼了，说，你们打吧，再打我不做了，叫你们吃龟孙不成。我回头狠狠地盯肖跃进一眼，说，你等着，回来再跟你算账。
　　 这时候天已经响午，太阳端正地从南边把光线射下来，没有风，阳光显得很强烈，空气中有一种暖意。昨天晚上从街道两旁各家流到街中心的脏水冻成的黑色的冰河已经开始融化，我没注意踩进水里，脏水吱地一下四散开来，有几粒趁机钻进裤筒里，我用油手抹了一把，腿上出现几片黑斑。在我直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了肖美义。肖美义刚从家里出来，肖美义也看到了我。肖美义的爸在县上工作，每月能挣几十块钱的工资，因此，她穿得就好，人也显得很水灵很鲜艳。今天肖美义穿的是黑绒外罩，这一般人是穿不起的。她脑后扎两撮，我挺喜欢她。我大声喊，肖美义，吃饭了没有？肖美义说，没有，俺妈正做着呢，我去供销店买盐，你的裤子弄脏了吧？我说，没事。走近了，肖美义埋怨说，大队干部也不派人把街上的沟垫垫，净坑。接着肖美义又问我，你作啥？我说，我找我爸。我又问，你家炸鱼没有？肖美义说，没有，俺家没人捞。我说，去俺家吃吧。我想，肖美义要去俺家吃鱼，我一定把我捞的那条大鱼给她吃，妈也一定会高兴。肖美义说，俺不去，俺妈正擀面条。说着，我们到大队部门前了，肖美义去称盐了，我走进大队院。
　　 大队办公室的门锁着，我在大院里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我爸的影子，我倒碰见地主肖国正的儿子肖军，他完全是讨好的口气和我说话，肖解放，你干啥呀？我说，我找我爸。我完全看不起他，带着带理不理他的样子。而他显得很高兴，好像迷路上找了个伙伴一样，说，我也找我爸，我妈说我爸叫高支书叫到大队了。我有些不耐烦了，说，你爸怎么能和我爸比？你爸是地主分子。肖军听了立刻闭口了，很自卑地低下头。在学校我们经常捉弄他，拿他开玩笑。肖军也总向我讨好，从家里拿东西给我们吃，我自觉比他高人一等。我说完大模大样、傲气十足地丢下他走了，我去供销社找肖美义，肖美义已经称罢盐走了。于是我小跑回到家告诉妈我没有找到爸，妈有些埋怨地说，你就不会到别的地方找找，到支书家。这时妈已经把鱼汤做好，她给我、肖跃进每人盛了一碗说，就着馍吃吧，你俩不许打架，我去找你爸，我回来要是见你们打架，我就剥了你们。
　　 我和肖跃进谁也没说话。
　　 我们只顾喝鱼汤了。
　　 我们中午的主食仍是窝头，要有白馍配着就好了。不过，有鲜美的汤，我觉得窝头比过去的好吃。我一连喝了两碗鱼汤，还吃了一个窝头，我摸了摸肚皮，小肚子已经像小锅了，我忽然想到这才是社会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好。
　　 下午上学的时候，我想给肖美义带几条鱼，我就从作业本上撕下几页纸，我手里还拿着一条鱼假装吃的样子，这样肖跃进就不会怀疑我，又不能阻拦我。但是我出门的时候，肖跃进还是没放过我，肖跃进狠狠地说，吃包，大吃包，还没吃够呀！我告诉妈，就说你上学还带着鱼。我伸伸头，说，你管呗，气死你。肖跃进拿起一只破鞋砸我的时候，我已叫着跑出好远了。
　　 出了家门，我走走看看，看肖美义出来没有。出村了，我停下不走了，我不能把鱼带到学校，那么多人怎么给肖美义。我知道肖美义没有从家出来，于是，我就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用脚踢路上的石头蛋儿，站下看看麦田。冬日的原野灰灰的，地里的树木有的几棵一起，有的一棵单独立在那儿，它们的枝都是光秃秃的。麦田倒是一望无际，而且有一群群大雁。人们说，老雁吃麦苗，小燕喝面条。真是，大雁都是冬天飞到这里，等到夏天到来时又飞走了。小燕却是春天飞来，冬天飞到南方。大雁吃的是麦苗，小燕吃的是麦子。我觉得还是做小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