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交通队，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警察。
　　 “你说你这辆车是一年前卖出去的，那怎么不过户呢？”他日理万机地问我，连头都没抬。
　　 “本身呐！我买这车的时候就是一（辆）二手车，当时从车贩子手里买它的时候就没过户。一直用原车主的名开。您也知道，那年月，过户繁琐麻烦不说，还挺贵，都不过户啊！双方立份合同，表示这车他卖了，我买了，不是偷的，就得了。历史遗留问题！”我把一根香烟递过去。 “所以，我再卖车的时候也没要求买主过户。嘿嘿！”
　　 小警察用手推开我递过去的香烟，“那，你当年买这台车的时候，跟原车主的合同还有没？以及你一年前又卖这台车时，跟这个买主的合同，有没？”
　　 “有，有啊！”我把那根烟放到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急忙从挎包里拿出来一个塑料夹子。“都有，我全留着呐！搬家的时候，我老婆要扔好几回都被我给捡回来了。”
　　 小警察不慌不忙地打开看，很仔细。“幸亏你留着，身份证与肇事死者都符合。如果没有这个合同，你跟原车主可就都很麻烦了。懂吗？”
　　 “不懂！”我摇头。
　　 “能懂点法不？”小警察拿起那根香烟，“你们都能懂点法不？”
　　 他看了看烟的牌子。我急忙给点火，被他拒绝了。“我正戒烟呢！”
　　 我只好收回持打火机的手，心想：“屁大个岁数，能有多大烟瘾！”
　　 “别只为了赚钱，这都到了法治社会了，经常看点法律书籍吧！我告诉你，这辆车肇事后，开车人当场死亡。”小警察大人似的教训我。
　　 “人死啦！那小子年龄不大。”我有些吃惊。
　　 “事后一查，车主另有其人。再调出之前多年的检车、行车和违章记录等有关数据，足有七年多的信息却与你有关。你说你跟原车主谁能脱得了干系？上午车主来了，都要吓哭了。求我们一定要找到你。”小警察把烟放到鼻子底下闻。
　　 我长出一口气！“幸亏我心细，这么多年都没敢扔这些手续。”
　　
　　 它是一辆两厢小车，买它的时候，是有意无意地斗着气儿买的。
　　 那年，我跟朋友合伙搞装修，每天奔波忙碌。本来我是在车行上看好了一辆二手的富康雪铁龙，结果，第二天准备交钱的时候，那个行皮子记错了人，就把这台两箱小夏利开来了。他把车停在我们工地门前，带个破墨镜开门下车，我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把这小玩儿意儿给我弄来干嘛？”
　　 那个行皮子看见我之后，也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知道是自己弄错了。
　　 “我操！哥，是我给记错人了，那咋办呐？你要那辆车我刚才给卖出去了，现在可能跟我朋友把手续都办完了。要不！哥，你看这辆车能满足你不？”
　　 我瞪他一眼：“像个家雀似的让我坐里面把腿放哪儿？难道让我做后排坐上开车吗？”
　　 “不至于，哥。别说你这一米八的个头，一米九多的都坐得进去，还不带碰头的。试试，哥！开一圈，万一手感还满意呢！并且这车价格也低，维修还便宜……”
　　 “甭试，小。”
　　 “坐不下我不要钱，白送你。哥，试试。”
　　 出于手痒，我也就钻了进去。打着引擎，踩离合，挂挡，启动……还行！没有想象的那么差。
　　 行皮子看着我的表情，不失时机的介绍着：“哥，这车原车主是个机关办事员，就上下班代步，三年车才开一万公里，新车一样……”
　　 我开了一圈，然后把车停稳，走下来，围着它转悠。我怎么看它怎么像一头小毛驴。
　　 我掰开它的嘴——打开发动机盖子，里边很规矩，所有的螺丝都没有拧动过。
　　 我查看起它的四蹄——轮胎磨痕跟公里数很符合。
　　 我从正面端详它的模样，它也用眼望着我——端端正正，没有外力撞击后大架子塌腰复原的痕迹。
　　 我又摸摸他的皮毛——漆面都是原厂，没有半点喷漆补漆的接口。看来，它原来的主人也是个精心人。
　　 “哥，这车真没得挑。” 行皮子见缝插针，“这么板正的车，我们也不好遇。别嫌档次低，先开着。等开个一年半载的忙过这阵子，不喜欢了，再找兄弟我，换车呗！”
　　 ……
　　 ……
　　 其实啊！买车这东西，也跟两个人相遇一样，就是个缘分。结果，这车跟我的缘分一下子就是七年。说句实话，七年来，这头“小毛驴”还真是给我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
　　
　　 走出交通队办公大楼，我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弯曲变形的小夏利躺在楼门旁的角落里。因为它的惨烈造型，虽然堆在院子不显眼的地方，却十分吸引人的眼球。
　　 我慢慢走过去，靠近它。的确是那头“小毛驴”，但惨状令人不忍直视。去年我卖它的时候，那个毛手毛脚的买车小伙儿就给了我一种感觉——“小毛驴”可能不会善终。因为那天总觉得它像有了灵魂似的不断跟我抱怨。
　　 “当初你答应我了，会一直开着我，因为你说你喜欢我的。”
　　 我没敢吱声。
　　 “你说你将来等我老了，给我埋了，或者葬到水库底下，给我一个好的归宿。”
　　 我还是不敢吱声。
　　 “我任劳任怨给你家卖命，为你生意马不停蹄地跑，为给你女儿看病，沈阳、北京两头飞奔，一趟趟的，把我累得直咳嗽，你有时候还忘给我喂草料，我从来都没埋怨过你。”
　　 我低下头，回身对买车那小子说：“好好对它，这车不错。”
　　 “少搁那忽悠我！”毛驴子聪明极了。“王八犊子！你现在阔了，就嫌弃我不漂亮了！不稀罕我了！觉得我给你掉价丢人了。以前说的话难道都是放屁？你，忘恩负义！口蜜腹剑。你，两面三刀，狼心狗肺。你你，良心大大地坏了！”
　　 我从那小子手里接过钱，转头就走。
　　 “七千五你就把我卖了！这点钱你就把我给买了！你真缺这点钱吗？软耳朵根子的东西，听老婆话吧你就。”它的喊声从我身后传来。
　　 我低头急走几步，假装听不见。
　　 不一会儿，我看见 “小毛驴”咆哮一声从我身边飞过，屁股喷出一股黑烟，然后，连头都没回一下地快速消失在了远处的车流之中。
　　
　　 转眼间，就是一年多。今天再见它，“小毛驴”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前面的鼻子和脸都塌了，发动机、变速箱混到了一处，零星的一堆散件和皮带、电线呲牙咧嘴地伸到外边，也不知是水箱的防冻液还是刹车油或是玻璃水什么的，反正它身下有一滩渗漏的液体，颜色浑浊怪异。
　　 我走到近处，透过弯曲的车门子往里面看看——钢化的风挡玻璃都碎了，那上面的检车标识还是我之前办理的。驾驶室内，被水完全泡过的印记泛着锈痕，浅内饰的驾驶台已经严重变形，虽然被水浸泡，但依然有浅淡的血迹喷溅状存留。
　　 我不想看了，因为有些触目惊心。我刚缩回头，就听见“小毛驴”呻吟一声，说话了：“走啥呀？好好看看呗！”
　　 我吓了一跳，同时又满含惭愧。
　　 “你不是也总爱喝（酒）吗？看看吧！这就是喝完酒开车的下场。”小毛驴翻我一眼。
　　 “我，没…真不好意思哈！我也不知道他是这样个人。卖你时，瞅他，挺稳当的。”我理亏似地解释着。
　　 “得了吧！一个拉脚开黑车的，还能对我怎么样？拼了命地使用我。”小毛驴缓慢扭动了一下身体，很痛苦的样子。“其实，你当初就知道我落到他手会是个什么后果。现在看到我这样，你满意了吧？”
　　 “天地良心，我，真没……”我百口难辨。
　　 “算了，算了，提那些有啥用。”小毛驴没难为我，反而跟我聊起了家常。“你那女儿现在还好吧！读大学就不那么累了吧？”
　　 “呵呵！还行！”我微笑着回答。
　　 “那孩子挺好的，比你有良心！还是我陪着高考的呢！那天，真热啊！你女儿走出校门的时候，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回忆着往昔的岁月，小毛驴脸上露出了微笑。“她吃了不少苦，每天起早趟黑的，初中，高中，都是我接送她。考上的那所大学也不错。哎！一提这个我又来气了！你说你多狠！临卖我之前还让我跑了一趟长途，去外地看你女儿，来回千把公里，把我这老胳膊老腿累的！回来你就把我给卖了。”
　　 “我，其实，我对你真挺不错。哪回草料不是应时的，还都是上等的‘壳牌’，别人家谁舍得给夏利车用这样的硬料？你说是不？”我讨好地哄它。
　　 小毛驴翻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皮。“所以啊！我恨不起来你。”
　　 我不好意思地用手蹭着它残破的脸颊。
　　 “你，别喝酒啦！看，这位就是酒后开车跟我一起粉身碎骨的。”小毛驴语重心长。
　　 “我，一般，酒后不咋开车。”我自我安慰似地回答。
　　 “得啦！得啦！谁不了解谁。你酒后开不开车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老婆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喝酒人都这德行，嘴硬还撒谎，脑子普遍没记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虽然你把我给卖了，但我不恨你。以后，别喝酒啦！酒后开车危险不说，就是不开车，你看看你那肚子，你那身材，都啥年龄了还喝。”
　　 我突然鼻子有些发酸，点头答应：“唉！”
　　 “我可告诉你。”小毛驴认真地说：“酒后开车，真没有好结果。就把我转手这个二货呀！是天天喝，顿顿喝，喝完就开车出去拉脚干黑活。谁说也说不了，谁劝也劝不动，一口一个‘没屁事儿！’他总认为城乡结合部那旮瘩没人管。多少人坐他车，都不知道自己就是命悬一线呐！连份保险都没有。”
　　 “这次，他咋回事儿啊？”我问。
　　 “跟媳妇拌了两句嘴，有点赌气了，出门就先找地方喝（酒）。是一瓶二锅头，还外带两瓶老雪花。”
　　 “真是好酒量！”
　　 “还是（喝）多啦！他上车就开始飘，一路上上眼皮咬下眼皮，我就没走过直线。眼看着车上了大桥就往护栏那儿使劲儿，栽楞个膀子那份执着！我都要吓尿了，急忙躲闪，他从梦中惊醒，也使劲打了一下轮，结果，劲头有点过，我奔着大桥的钢结构就上去了。我眼前一黑，脑袋一“嗡嗡”， 然后，翻着跟头就掉进了浑河。这不，把我撞成了这熊色！你看我这门牙，这鼻梁骨，这后脑勺，这胳膊腿儿……操他祖宗地，全完了。”
　　 我心疼的用手抚摸小毛驴的脖子。
　　 “以前多好啊！哪里一生病，头疼脑热的你马上就把我开进修理厂，得个脚气都能立马医治。现在，彻底不行啦！过几天我就将被宣布报废，然后进废旧物站被拆卸。”
　　 我难过极了，用手一处处抚摸着我这个昔日的老朋友，眼泪在眼眶里使劲转悠。
　　
　　 “谁呀？谁在那边肇事车那儿？离远点。”
　　 随着喊声，一个协勤老头快步向我这边走了过来，“车不能碰，还没结案呢！下午还得照相。你们闲人离远点。”
　　 我突然从梦幻中清醒，结束了穿越般的交流。于是，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灰色废铁，转身离去。
　　 我上了自己的“大白马”，打着引擎，开出交通队院子。内心里突然的一阵波动，于是，把车靠边停稳，拨通了老婆的电话。
　　 “喂！媳妇儿，我。别人谁叫你媳妇儿！也不一定啊！呵呵！说正事儿哈！你给我找人订的那几件外国酒哇！就不要了。嗯！不喝了。”我看了一眼车外娇艳明媚的阳光，“媳妇儿，我想戒酒……”
　　
　　
　　
　　
　　
　　
　　
　　 2015-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