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王佳平杯”征文】老相框(散文)
清明过后,又值婆婆祭日。
匆匆赶回老家,门口那棵柳树正兀自随风轻摇,轻轻推开两扇斑驳的木门,惴惴地迈过门槛,满目荒凉便猝不及防地扑过来。
是的,哪怕路上已经在心里做过好多遍的想象,以为已经披上厚厚的铠甲,在这一刻还是被洞穿了。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尖锐而持久。
没有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荒凉在这个无人的小院里肆意生长,占据了角角落落,蔓延成满地的荠菜和野草。阳光太好,一切无遮无拦。南墙跟下,一株梨花开得正盛,白得胜雪,如一身缟素的女子在风中起舞。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东坡的诗句瞬间涌来,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便沿着喉咙直窜到鼻腔。曾几何时,这小院还装满了欢声笑语啊。层层叠叠的脚步,人来人往的进出,热热闹闹的寒暄,都到哪里去了呀?
院里没有,屋里也没有,炕上也空了,寻寻觅觅,却只有冷冷清清。
蓦然回首,只有墙上的还在。
那是一个老相框,我曾端详过无数次的、照片有增无减的老相框,依然静静地挂在斑驳的墙上,陪伴着那只停了摆的老钟表。酸甜苦辣瞬间涌来,百感交集。
那个老相框里,肩并肩、手牵手地放了许多照片,有大有小,有新有旧;黑白的,彩色的;单人的,合照的,定格了每一个美丽的瞬间。那些黑白照片,有的得有几十年了,有着美丽的花边,已经泛黄。这分明是一个时光隧道啊,多少人曾为之驻足,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多少次穿行,目光进进出出,反复鉴赏品味,或感慨万千,或欣喜不已。
唉,你看看,一眨眼几十年了,娘你那时候头发好黑好密,身板好直啊。
哎哟,海滨他们三个小时候真好玩啊,你看看,鼻子跟挖了一勺去似的,现在多帅啊。
哈哈,俺哥结婚时真瘦啊,现在也有啤酒肚了。
……
往事历历如昨,那些目光层层叠叠地还在,那些话语和笑声真真切切地还响,可是,炕上听的人没了,看照片的人心情没了。现在,墙上只剩一个寂寞的老相框。
右上角是夫童年唯一的一张照片,初见时我很是惊讶,刹那遇见了他的童年。听说是大姑姐卖了一袋地瓜干到镇上给照的,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背着一个黄色的书包,瘦瘦的圆脸,大大的耳朵,亮亮的眼睛,和琮琮的神情真的很像;而琮琮的那张百日照是去镇上照相馆照的,穿的是一套小姑子用钩针织的明黄色毛衣,荷叶边的小帽子,可爱的小袜子,红色的界边,鲜艳得如一朵黄色的太阳花,也像只毛茸茸的小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世界。就在那一天,父亲抱着这个可爱的小外甥,乐得合不拢嘴。
五十岁的婆婆腰杆挺直地站在天安门前,面容清俊,那是她去给大姑姐看孩子时照的。六十多岁起照看小孙子琮琮,她的腰慢慢地躬了下去,再也没直起来过。
年轻的大姑姐穿着一件风衣,侧着脸,目视前方,风吹起她黑色的卷发,很有风韵;而今,她的头发已经稀稀拉拉了,也到了看孙女的年纪。姐夫则穿着一身白色的军装,大檐帽,剑眉虎目,英姿飒爽,而今,他的眼袋已经大得像旧式行军水壶了。
那一张是三十年前侄子和外甥的照片,三个小家伙站在一架道具飞机上,个个像生机勃勃的禾苗。而今,他们都成家立业,做了父亲。
我们的结婚照,就在院子里拍的,算是一张全家福,公公,婆婆,哥哥,嫂子,侄子,他。我梳着高高的刘海,穿着一件红色的西装,大红的毛线鱼尾裙,红得耀眼,土得掉渣。当年,我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穿着粉色婚纱娶进门的。一晃,二十多年了。
另一张照片,是老人过生日照的,得有十多年了吧,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公公戴着寿星帽,琮琮调皮地吐着舌头,桌子上一个切开的蛋糕。这样的蛋糕才吃了几次啊,怎么稀里糊涂梦一样成了回忆?……
蓦然记起了奶奶家墙上那个老相框。几乎一模一样的,高高的吊镜下,一个大大的老相框。里面挤挤挨挨已经镶不开了,奶奶最小的孙子的结婚照是插在外面的。
爷爷和三叔那时候都好年轻啊,爷爷坐得笔直,三叔穿着军装,戴着五星帽站在他身边,微笑着,露出雪白而好看的虎牙。他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军人,也是第一个党员,是当时全家的骄傲。
那一张是我们七个孙女照的,奶奶戏称“七仙女”。冬天,太阳很好,就在奶奶老屋的檐下,旁边是一棵无花的月季。七个女孩由高到低,一字排开,作为老大的我长得最高,也不过十几岁,穿着小姑给我的盖过屁股的大褂子,鼓鼓囊囊;其他几个小妹尚幼,有的扎着小辫,有的梳着娃娃头,还有个穿着开档的棉裤。而今,最小的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奶奶的最后一张照片是跟小孙媳妇照的,一老一少,老的一脸慈祥,小的满面笑意。
而今,照片上的人已经走的走、老的老、大的大了。看着这个孤独寂寞的旧相框,我就像在看岁月重重叠叠的脚印,杂沓地走过,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些印痕,宛如斑斑驳驳的花影,风一来,婆娑着舞蹈,乌云一来,却瞬间就没了。
我知道,这个老相框不会永远在的,不会一直挂着的,该谁的谁领走,再找另一个地方,夹起来,在不知何年何月的某一个时刻,大概也会有另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看,然后唏嘘长叹一番,再收起来,直到泛黄,如一棵大树上的叶子,飘落到风中,融入泥土。
相聚一场,谁也无法陪谁走到底,大家终究还是要分手的,如风流云散。蓦然发现,这老相框就像一棵树,照片上的我们就是叶子,老人正是老树的根,根深叶茂,才能翠华如盖,根没了,大家就要流散了,去变成一棵棵树,组成另一个相框,一天天增加。一代又一代,谁也改变不了的。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生本无常,聚散两依依。一切终将逝去,就像枝头的梨花,开得再盛,终要凋零。我们唯一所能做的,便是趁花还在的时候,流连树下,看一眼,再看一眼,铭记在心,直到一切如风中的梨花,片片凋零。
2015.5.13
我发现,我一直是后知后觉的,走进你的文集,才发现,你最近写了许多怀旧的文字。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