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在媒体上做节目，说起自己的家乡都来精神，那话儿就象开闸的水哗哗地往外流。“山青水秀太阳高”，“风吹草低见牛羊”。古时候皇帝也经常前去游玩。都为自己有美丽的家乡而骄傲、自豪。而我的家乡则是一个湘北穷镇，仅有的一条穷街横贯其间。街上四季有人来往，满街走动穷人。这里穷人，有看着我长大的父老乡亲，也有我的兄弟姐妹，我喜欢他们，我曾在他们中间出生、成长、快乐生活。也和他们一样，体内流趟着祖辈的血液，勤劳、真诚、友善。
　　 穷镇离上海老远，回去一趟还真不容易。而我又日夜思念，怎么办呢？只有梦里常回去看看。
　　 我是小小儿郎，背着书包摇摇摆摆上学堂的时候，镇上全是土墙瓦房，一条沙土街道。首尾走动，来回则是十分钟路程。最热闹的地方是交易所。那里买卖劈柴、蔬菜、桃梨、无毒蛇、黄鼠狼……手握木杆大秤的交易员黑老张，整个上午都在高声喊叫报帐，“张家劈柴七十斤”；“李家罗卜一竹筺”；“陈老三青足蛇－条”。土砖磊的柜台后面坐着皮肤松弛、头发稀疏的老会计，他一边高声应数，一边收钱付款，算盘吧吧地响，帐目准确，手脚麻利。有天我付钱三分，购香瓜一块，那香甜的味道，至今没有忘记。有时做梦，手中还握着那块香瓜。还有一次，我用五分钱购白菜三棵，提回家时，累得我歪歪倒倒，途中歇了三次。
　　 交易所旁边是国营单位——利民饭店。饭店经理是大个子。文革时，他是造反派机枪手，后来任拖拉机改装的坦克驾驶员。每次上级搞运动，他积极主动，是领头旗手，他成天抓阶级斗争，时刻都要保证国营饭店不偏离社会主义方向。手下人则勤劳、诚实，而且手艺高強。饭店主营解放糕、油糍粑、甜酒汤圆，兼营饭菜。乡下人上街下馆子，则吃个味道，饭店的饭菜与自家无多大差异，天天有吃，所以饭菜生意不是主营，只能排在后面。饭店的品牌小吃是油糍粑，其颜色金黄、三角形状、模样俊俏。一般人家的小孩半年能吃上两块，富足的则每星期有吃。当兵去部队的前一天晩上，我拿着亲朋凑送的钱，在饭店点了一碗甜酒汤圆及三块油糍粑。吃得我第一次肚子全饱，松了皮带。当时文革已经结束，但振臂高呼口号还在流行，我快活得举臂数次，只是忍住未出声音，我实在想高声喊叫，好幸福！
　　 有天，县上的知识青年来镇玩耍，与卖冰棒的丫头片子发生了口角。恰巧公社武装部长路过，便要行使职权，将随身带的绳索前去捆绑为头知青。没料到的是，不但未能捆绑知青，知青反将武装部长一顿好打。部长慌忙逃离，知青紧追不舍，部长最后躲在了饭店柴房里。全店职工都假装怒火万丈，只有驼背白案师傅在一边偷偷地笑。驼背原是乡下漏网地主，每次游斗都被民兵整得死去活来。有次公社开宣判大会。驼背陪斗，双手被人反绑，跪在地上。武装部长用轮胎皮做的拖鞋抽打他的嘴巴，两颗门牙连着血肉脱落，含在嘴里忍了二小时之久。驼背脱离苦海，是交易所手握本杆大秤黑老张的善举。儿子是空军的黑老张，在街上八面威风。包括公社大小干部在内的全镇人民，都不敢用指头弹他一下。他发了话，说一不能二。一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驼背摸到了黑老张家里，怀里抱着一个纯黑的、没有一根杂毛的、正在生蛋的，喂了三年的老母鸡。那夜过后三日，黑老张去了公社吹风。驼背便结束了水深火热的漏网地主生活，进饭店当了职工。背虽然还是驼着，但全镇人都认为他从此站起来了，成了顶天立地的人。他白案手艺祖传，有外人无法仿造的绝活。
　　 黑老张是外地人。一辈子说不准本地话，也说不好普通话。但他说话时，必须认真听讲。否则就是对他不敬。他会往其身上打“棍子”，头上戴“帽子”。他儿子不知何时向地入伍成了空军。古往今来都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何况他儿子是开飞机的空军，经常与部队司令同桌吃饭。于是黑老张祖坟上从此冒起了缕缕青烟。从县上往下算，三级干部都不敢斜眼看他，公社杨姓党委委员有次在街上碰见他，想找他握个手，黑老张硬是不给面子。空军儿子回乡探亲，有部队专用吉普接送，县上接待住三天，公社接待住三天，其间都要杀猪宰羊，公社有一次还安排社员下水库撒网捕鱼，害得捕鱼人掉进水里，淹了个半死。接待期间进出都要秤体重。如果掉了斤两，负责人则是严重失职。对党和国家的人如此粗心大意，必须作出深刻的检查。重者，革职查办。
　　 晩霞飞舞，镇上店主、居民则开始门前泼水压尘。三三两两的人开始闲逛，互相搭话多半都是开过份的玩笑，某人的生理缺陷或者一对人的男女之事，没完没了地被津津乐道。取笑对方，彼此不生气。面子、自尊不讲究，只有快乐就好。
　　 晩上交易所依旧热闹。贾医生负责全公社疾控。他医道不高，每月又多闲时。全年都做撞钟的和尚，好玩得很。他能说会道，是镇上第一铁嘴。交易所晚上的龙门阵，他几乎包场。尼克松总统访华；临县小镇厂窖日寇杀人；他不知说了几遍，但大家百听不厌。他嘴里的每一句话，都象是过年的饭菜，有滋有味。伍铜匠除了修理门锁、手电外，还能熔铜铸件。是镇上少有的能工巧匠。只是嘴巴不能和贾医生相比。石磨压在头上，也压不出三句话来。但他当贾医生的听众则全神贯注；而且表情丰富；能顺着贾医生的故事情节喜怒哀乐；动人处，眼泪汪汪。
　　 那一年，我回了老家一趟。见了我日夜思念的穷街，及街上穷人。记得那年电视台记者到处问路人：“你幸福吗”？
　　 贾医生与伍铜匠一辈子做事未惊天动地。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幸福。但他们想长期活着，希望老不死。可是他们还是死了。不想死的人要死是很有意见的，所以他们死得很不愿意。伍铜匠三个儿子下岗，宁愿开三轮车也不肯拜父学艺；特别是年纪最小的女儿，在县城开了舞厅，整天抱着胖老板摇头晃脑扭屁股。伍铜匠觉得家门不兴，死不瞑目！贾医生死得突然，退休卡上有二千三百元钱未花完。春晩小品不是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人死了，钱未花完，所以贾医生死后眼晴还是睁得大大的，无论后人怎样嚎哭，就是不闭上。感到如意的是：黑老张告诉我，“贾”“伍”曾托梦于他，那边现在是唐人主政，国富民強。美国佬经常讨好他们说软话。特别好的是社会治安，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照相不穿衣服是很严重的违法行为。
　　 想想，我笑了又笑
　　 中学对面的三间瓦房不见了。那瓦房曾是王姓女同学的家。小学时，我与她同年级用班，还有一年同桌。那时我很不高兴。男女混坐同桌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我烦恼，我气愤，无心学习，成绩下降。王同学长大后，却是出奇漂亮。大方地与我说话，小心地与我接触。我又奇怪地想和她成天坐在一条板凳上。有段时间想得不分白天黑夜。多少次抱着蓝球在她屋门前张望，假装打球路过。我入伍的第二年，她高考中榜去了北京。退伍后我四处打听，有人说她在“法制报社”，也有人说她在“最高院”。反正是在北京上班，算个“人物”。
　　 我现在想念自己的那条穷街及街上穷人，就象患了重症的病人。有人讲，想念家乡是现代流动中国的通病。此病流行，亦无药医。如果树高千丈最好叶落归根，象我们在外糊口的人只有常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