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征文】依依别离情(散文)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一曲旋律优美的《送别》,繁华了华夏的古驿新道,将“别时依依”的印章钤入了彼此的心底,收藏共过的日升星落,春花秋月,西山东水,南蝶北雁……
在曲水流觞、烟波迷离的津渡,每当汽笛呜咽之际,熟悉的歌声就会在珍重的道别声里回旋不已。就像此刻,一江春水滚滚东流去,而水嫩的初夏,站在岸堤边,目送落花流水里多少经年的春事!每一场别离,在我眼里,都是一朵桃花离枝……
(一)
父母用殷殷的爱巢盼来了雏儿。等不及长大,我们就迫不及待地飞向蓝天。恐他日,西山日薄,只怕悠悠清溪舴艋舟,载不动老来晚景愁。还只是,乌衣旧羽相依罢。
想来,父母的红尘恋歌,何曾不是和我们子女聚散依依的一世纠缠?
在春柳一般的期望里,我们曾挎着黄布书包雀跃着奔向学堂;在不厌其烦的唠叨里,我们曾怀揣着最美的信念和希望踏上工作岗位;在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我们也曾为了给青春圆梦,涉足他山异水;在悬肠挂肚的牵念里,最后我们又移情小窝,如梁间羽燕哺儿育女,自顾不暇,直至飞离父母的视线,飞赴他们遥不可知的未来。
每一次义无反顾地抬脚而去,将坚硬的背影凝成岁月的雕塑的时刻,仿佛都离父母双亲更远了一步。
流年缱绻,聚散两依依,一回又一回,都是我们走在父亲母亲手搭凉棚的迎送里。本来以为,这辈子会永远躺在父母殷殷的目光里,不料去年初秋,轮到我亲自承受别离之苦。这回,要走的人不是我,哪能够像从前潇洒从容?弟弟接老父老母前往深圳越冬,年近古稀的老鹰,还哪里飞得动。
再多的不舍与牵念,也挡不住倾城的春花落红一地,挡不住最终的别离。那是个出门的大好吉日,阳光像私语缠绵在秋天的手臂上,送父母至汉口火车站转火车。一路上,说不完的家常,叨不尽的牵念,彼此的叮嘱真如潺潺溪滚。恨不能把今生今世所有说过、听过、咀嚼过的话,从耳里倒出,从舌上甩出,从肚里翻出,从肠里揪出,再从头温习一遍。
可一张嘴,话还藏头露尾,母亲的眼圈先就红了。见她低了花白的头,轻捻眼角的皱纹,泣不成声,我也止不住地落泪。坐在一旁的父亲,也一脸悲凄地给我们递纸巾。“儿啊,年龄不饶人,要晓得照顾好自己了,莫熬夜,少操劳!”千言万语,最后凝结成珠的,不过是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家常,多年来,耳朵早听出了朵朵茧花。
这“少操劳”,临走前那几天,可真忙坏了母亲。不分昼夜的奔忙,被每一扇门窗、壁橱、碗柜和头顶的灯光收在不舍的眼里。秋季床品全部清洗、收藏,寸寸棉布都溢满母亲的余香。厨房、抽油烟机被彻底清洗,角角落落里收藏着母亲的指纹。她又亲手做了两坛清甜的米酒和百十个糯米绿豆糍粑,仿佛要把所有丰衣足食的日子都留给我,把永远的春天种在我心里,留给母爱缺席的未来岁月……
(二)
“孝感米酒”历来源远流长,糯米糍粑也是地方名吃。
去年十一月,当北风探头探脑前来问候冬安时,父母亲就开始张罗南下过冬事宜。他们大箱小包的行囊,足足收拾了旬日。车票上的日期眼看就来了,我不由一阵心慌。吃吃喝喝的事情可得自己打理了,于是赶快央求母亲做点“纪念品”,自然比菩萨还灵验,有求必应。母亲笑着说:“馋猫!这回做多多的米酒和糍粑,管你吃一年!”乐得我也心花怒放。母亲素知我鱼肉不闻,唯此一嗜,遂百般依宠,家里随吃随有。
临行前三天一大早,母亲就去超市背回20斤糯米,气喘吁吁地上得楼来,立即吩咐我洗盆、备桶,称米、淘洗、浸泡,又动员爸爸舒活筋骨,做好大干一场的准备,仿佛春节来临。
婚前婚后,父母亲一直和我一起生活,吃的喝的哪用自己操半点心?父母从不爱精衣美食,可是,却在任何时候舍得把最好的吃喝,我们最喜欢的东西,全心全意地赐给我们。有母亲在,春天就从未远离。临行前,母亲每天就这样手忙脚乱地为我置备各种吃食。
父母惯会做些家乡小吃,熟练如作坊工匠,动作优美流畅,仿佛一首动人的诗一韵到底。母亲边做边耐心地教导我:“你从小看到大,就算没做过,也看会了呀。等我走了,吃完我做的,再学着像这样做啊……”这次,母亲先分两次蒸熟做米酒的糯米,撒下酒曲后,分别装进两个陶坛,然后抱它们睡“摇篮”——房间沙发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隔日,母亲又早起把浸泡好的糯米蒸得喷喷香,热腾腾地装进陶罐,然后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扶住罐身,由父亲使上棒子,“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低头弯腰揣成泥团,我则帮忙蒸熟绿豆并滤水搓成小团。然后,快手快脚的母亲趁热把糯泥一坨坨揪到桌上,我们一共包了百余个绿豆糍粑,直把冰箱塞得无缝可钻,足可以吃它个地老天荒,冬去春来。母亲还说,一斤糯米配二两半绿豆,能包11个,嘱我记好,学着自己做来吃。
走的那天一大早,母亲欢欢喜喜地打开两坛包在被子里的米酒,浓浓的甜香顿时溢满整个屋子。那些糍粑、米酒分送了许多亲朋好友,可还有一大瓶米酒留在冰箱,一天一小口地吃,我一直吃到今天,新日历都快撕半本了,还舍不得一口饮尽,那是故乡的气息,那是家乡的味道,那是慈母的心啊!
(三)
“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洪劳、旱灾、啃树皮、吃猪草……什么苦没吃够;大公社,修水利,责任田,改革前,开放后,什么活没干过?走过灾难,一生忙活,走出贫穷,只为儿女……想到这四十二年来的种种恩典,在相拥而别的刹那,怎么会不泪流满面、痛割愁肠?
临别的此刻,始知对父母的亏欠数不胜数,生生世世也报答不完。车站坐地虚席,人声喧哗。我转向妈妈,扑到她的怀里,搂一搂生命的原香,靠一靠温暖的河床,喊几声:“姆妈保重,一路顺风!照顾好自己和爸爸!”又起身站起来,双臂围住父亲一年年老去的身子骨,抱一抱,再抱一抱,滋我养我半世的大山,眼泪一涌再涌……“莫难过,我们在那里等你来过年啊!快回家做饭他们吃,小心误了车。我会照顾好你娘的,不要担心我和你娘……”
在火车的长鸣里,古人那“唯见长江天际流,孤帆远影碧空尽”的离愁,塞满了我的心胸,窗内父母高举的手势,远远地撕裂了蓝天的雁影,此番遥途,车上可否安稳?千里之外,气候能否适应?南方的春天,是否一样美丽?累了,谁来给你们捶背揉腿?病中,谁会给你们端茶倒水?
从此背井离乡,前路苍茫。其滋其味,鲍照早有诗曰:“悲歌辞旧爱,衔泪觅新知。”乡音被千山万水阻隔后,父亲母亲如何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安顿身心,缔结新盟?这一把盘根错节的老根,能够从故土顺利拔起,成功移植在弟弟一手垦出的园地里么?
(四)
世事无常,在小城工作十余载的先生,也要从安乐窝里飞出。
又是小城边,站台上,离人泪满巾。这样的送迎往来,一年几度,春节、清明、五一、十一,不是你在异域的风情里笑着迎我,就是我在故乡的热土上哭着别你……
一别再别啊,这光阴,仿佛就在春去秋来的接接送送之间,就像惊见彼此的皱纹与白发,蓦然间老去了。
五湖四海,多少火车飞机疲于奔命,在运送着两地奔波的亿万游魂。多少佳人“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多少游子“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然后将朝朝复暮暮的落寞化作一句:“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那一年在南方打拼,儿子要从广州回乡升学,早早地托了朋友。吃的、喝的、玩的,买了满满一大袋。先生和我仍然不放心,忍心丢下繁忙的工作,放弃火车站相会的打算,在南国如火如荼的毒日下,从南头穿城,迢迢地将儿送到北边的朋友住处,仿佛不经如此奔波,就无以表达那沸腾的不舍和殷殷的叮咛。如同羽燕在春风里挈妇将雏,试飞崭新的梦。
(五)
那个落叶轻飘的秋日,去看望老友的母亲。院中三棵柿树,挂满了欲燃的灯笼。樟影摇曳,风送菊香,鸟噙霞云,我们在葡萄架下晚餐。举起一杯自酿的葡萄酒,敬为儿为女忙碌一生的老妈妈,祝福老人家福寿绵延,她却动情地说:“多少年了呀,我们两家事事照应。要感谢你啊!前年冬天文儿胃病住院,你去医院忙前忙后,出院回厂又给买电热毯……”
黄昏时,当朋友送我在路口,斜阳跳跃在那蓊郁的杨树上,千片万片黄叶闪烁着金光,舒怀的清风一阵阵扑来,光与影明明暗暗地婆娑起舞。不远处,车已经迎着菊香开过来了……我突然间泪落如珠,老友也哽咽着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来。
三年前,同事十载的老友一家要回四川老家了。临走,他们把一草一木垒就的小窝,一车送至我们家来,还有电视、电脑、自行车……无数的生活用品。我不擅烹饪,他们把川菜的绝招悉数恶补于我。多少次啊,早记不清了,在他们那窄小而温馨的暖巢里把盏言欢,回锅肉、麻辣鱼把我们一家的脸都熏红了。节假日、生日,一年中多少良辰吉日曾一起举杯畅饮?
真的要走了,就像春回山谷,花回故土,挡不住的脚步声,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两家欢聚一堂,一顿鄂菜、川菜竞秀大聚餐后,我们坐在车里一圈一圈地绕城。多年他乡成故乡啊!暂别了,这生命的第二热土,你是青春热血的战场,也是孩子成长的摇篮,更是事业、友谊的中转站。
(六)
早期的离别,最记忆犹新的莫过如大学时代“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临近毕业,高中的同桌迢迢地从另一座城市赶往我的校园。行色匆匆,只待了半天,了解下彼此今后的打算和动向,立马就要打道回校,于是冒雨坐了公交送至长途客运站。一路雨声悱恻,一如我们潮湿的心。十年寒窗,前途未卜,此去天涯,离愁别绪怎能不分外浓烈?
直到此刻,春事已老,我的眼前还清晰地浮现出车窗玻璃上的泪珠,成串成串地滚落,如同我们珠泪涟涟的脸吧?同窗苦读,共过几度寒暑,多少经历共享,多少情谊发酵,多少故事开花,握手轻别,何方才是相聚地?
婚前,被老同学盛情邀去聚会,个个大醉方休。呵呵,挥手自兹去,叹蓬山路遥,纵有再多不舍,也挡不住各人去寻自家的白马王子和伊人小鸟啊!再聚首,各位的身边,必然多了尾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情不能表,有些意不能诉了!这最后的一次,就痛快地挥洒个够吧!抓住大家的小辫子,狠狠地批斗也被批斗着。
然后,那觥筹交错的盛景之下,星夜已阑珊,个个还得孤家寡人地回到自家的地盘,从此,你的昨天我深情来过,你的未来我只能杏帘远望了!
(七)
在明媚的春天,在仓促旅途中邂逅你的背影,必然反向而行。雪小禅抽刀断水,最是隽永简净:“有的时候,追忆或者想念一个人,远远比爱恋更有意味,就像想念一朵旧蔷薇,远远的,比真在蔷薇花前更动人。”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不聚不散,无悲无喜,又谈何容易?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红尘滚滚,怎一个“别”字了得?
且对花红柳绿的过往一一泪斩,在风一更雪一更的别离后,徐徐拉开记忆的大幕,回望卿的步履,落花时节,哪一段曾经舞乱晨昏?
泪光中,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难道不都是在山一程水一程的曲折旖旎里,一次次接受悲欢离合的命运,让含泪的祝福重新上路?
诚如朋友一首动人的小诗所言:“最后一声祝福是桃花脱蒂时,春风对于河水的最后一次垂顾……寒蝉对于梧叶的最后一次鸣谢……红叶对于秋风的最后一次伴舞……”
一别苍山远,人去月徘徊。
妈妈,您做的米酒,我还留着,噙于唇上,含在舌间,留在心里,枕在梦乡……梦乡里,永远是春天,桃花纷纷从流水里爬上了岸,重新在树上安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