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个小雨飘飘的上午。
　　 村东北角三间北屋、三间东屋的院子里，东屋门一响，闪出个姑娘。她一只脚刚跨到门外，北屋便响起一个少妇的声音：“小翠，羊拴地也不管了？”
　　 “这就去哩。”小翠高声应了，随后又嘀咕一句：“拴哪儿还会饿着？”
　　 说罢，打一把自动伞出了院子。
　　 这里的人不像山区，年年盼雨，吃水要跑几里远去挑。这里的雨下得叫人讨厌。雨后的路一步一粘，两步一滑，三步能把鞋粘掉，不小心就会崴了脚。要说这是有些夸张，可这里的路确真粘得难走，要不，村上的姑娘咋老夸南乡沙窝哩：看看人家南乡，凭怎下雨也不粘脚。姑娘们找婆家都愿找南乡沙窝的小伙子。
　　 出门不远，有一条向东北弯曲的小道伸向河滩深处。此时，那散落下来的小雨已经把小路洒得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白蟒，亮晶晶的能映出人影来。小翠走过，那两行清晰的脚印，像点缀在白蟒身上的点点花斑。嫩白的脸蛋，圆圆的小口，又活又亮的眼睛，雪白的布衫，军绿的裤子，自然下垂而又稍稍烫过往上卷曲的披肩发，显得一个姑娘时髦、洒脱，又有几分顽皮。
　　 其实，小翠家境并不好。10岁那年母亲因受不了蒲村清水之苦丢下儿女和一个换破烂的走了。11岁那年父亲患了神经病，到现在还疯傻。家里没有劳力，并不气馁，依旧欢欢乐乐，走路生风，唱歌哼曲。每当人们谈起干部、大学生、万元户，她嘴一噘：“哼，有啥了不起，都是人，谁不能干？”村上人说她心高命强，说不定哪天要远走高飞呢。
　　 小翠悠闲自在地在河滩走着。雨雾笼罩着的河滩上，那抽线细雨，随风吐丝，唰唰唰，哗哗哗，紧一阵，慢一阵，有几粒趁伞儿被风吹起的刹那间，亲热地吻上小翠的脸，嫩白的脸像镶上几颗明珠，映得又红又鲜，似刚开的莲花上清清欲滴的露珠一样好看。过了小堤，贾鲁河传来一阵阵水声。乳白色的雨雾遮住了水流、蒲草，遮住了一片绿。贾鲁河像那若有若无的飘带，悬挂在雨幕中。
　　 在河边不远的一座瓜棚下，有一个年轻后生坐在一张柳条床上，面对着贾鲁河。他两手抱在胸前，半眯着眼。那模样，那神态，如果合掌举起，像在拜佛求经。这些天他都这样坐着，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吸引着他。其实，从这里只能看到那飘动的银带，银带子那边青莽莽的草，一丛丛缥缈的树棵，似有似无似长似圆的雾，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叫蒲生。
　　 蒲生生长在一个严教的农民家庭，爹是种庄稼的好手，娘是朴实的农家妇女，在父亲的教育下，从童年开始就没少参加劳动。那时，除去上学，不是给牛割草，给猪挖菜，就是到生产队挣工分。在那隆冬季节，黎明前的寒风像把刀子宰割着人们，父亲就早早把他叫醒：“起，扫叶。”他含糊地嗯一声，翻个身，又要睡去。父亲不高兴了，斥道：“还不起？”他一震，清醒了，赶忙穿上衣服，边扣扣子，挟着扫帚就出发了。黎明的天色是昏暗的，坷垃树叶都分不清，扫叶全凭感觉。你说父亲不疼爱儿子？每回弄点儿好吃的总给儿子留着。每回队上发了工资就问儿子：“要啥？到供销社买。”父亲就是这样：倔强、正直、苦干。父亲对儿子的要求则是：听话、好好劳动、安分守己。他敬畏父亲，也爱父亲。
　　 但从他上学，就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在他印象中总是黄水泡汤的村子。可高中毕业，他没考上大学，只好回村。这时他才懂得了好多年少时弄不清的道理。那个离开村子的念头也没那么强烈了。看人家做生意赚钱，他也搭伙和别人收了几车西瓜，发到东北，却不仅没赚到钱，还差点儿赔了。父亲知道后，沉着脸说：“还是好好下力吧。”这时他顶撞了父亲：“我咋不好好下力了？非得整天死到地里？”他觉得自己已不是小孩子，不能什么都听从父亲的。而父亲也每每觉得儿子长大了，看了他半天，没有发火。打这以后，对儿子说话变为商量的口气。在那晚村里召开的土地承包会上，支书胡大山在人们承包完河这边的土地后，想把河对岸的荒草野滩也承包下去。他大喊大叫：“谁包，10块1亩，10块。”
　　 “谁包，那地还叫地？荒草野滩。”
　　 “不交钱也不能包呀。”
　　 人们议论着，没有人愿包。
　　 胡大山发怒了：“奶奶，那地200多亩，零头不算，算200亩……”
　　 会场上沉默了。
　　 这时蒲生站起来：“我包。”
　　 这太出人意料啦。人们吃惊，他爹吃惊。爹踱到儿子面前：“蒲生，你真包了？”儿子对众人说：“按村上规定，一年一交，一分不少。但我暂定２０年合同。”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蒲生很从容、自信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胡大山也变得很慷慨，说：“头两年免交钱。”
　　 从此，蒲生心里就装着那200多亩荒滩。
　　 大概这个姿势坐久累了，蒲生挪挪身，目光收回来。在瓜棚左前方的柳树上拴着一只雪白的小白羊，小羊跟前有一堆青草。小羊低头吃一会儿，抬头看一会儿，像等什么，盼什么。瓜棚前头的一片西瓜，碧绿的瓜叶挂满串串水珠，风儿轻轻一吹，水珠嘟噜滚在西瓜上，碎了，西瓜像洗了一样，又水凌又鲜亮。雨雾下的瓜园，好可爱的一番景色啊！
　　 小翠到瓜园了。
　　 蒲生没发现小翠。
　　 小山羊看到它的主人仰脖子要叫，主人向它摆摆手。
　　 这时小翠悄悄绕到蒲生的身后，伸手捂住他的双眼。
　　 “谁？”蒲生吓了一跳，抓住捂眼的手。当他刚触到那双柔软的手时，就立刻把这双手抓紧了：“小翠？”
　　 小翠咯咯笑着抽出手来，亲热地说：“想啥哩？”
　　 蒲生眨眨眼，两眼明亮起来，说：“不想啥。下着雨你还来咋？”
　　 “想来，你不愿意？”小翠晃晃头，显出傲傲的神色。说罢，小翠转过身，把小羊拉到她跟前，亲昵地把脸贴着小羊，摸着茸茸的羊毛柔声地轻唤：“白雪儿乖乖，棚下儿等着，小翠家来，给你喂草。”她把一束草放在羊的前头。小白羊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咩咩地叫两声，亲热地舔舔她的手，脑袋在她怀里蹭蹭，尖硬的角顽皮地顶顶，蒲生看了，不由笑道：“白雪和你怪亲热哩。”
　　 小翠扭过头，孩子气地说：“就亲热哩，比你都强……”
　　 “你……”蒲生一时还不过来嘴。
　　 小翠沾了光，得意了，咯咯地笑。
　　 蒲生气得没办法：“嗨，你呀……”
　　 “我怎么啦？说呀……”小翠点蒲生一指头，娇嗔地耍泼。
　　 蒲生刚直身，小翠又挥起小拳，蒲生乘机架住小翠的手，她也不挣脱，突然脸一沉说：“想我不？”
　　 一句话砸在蒲生心上，猛一怔，手松开了，发痴地望着小翠。
　　 在小翠眼里，蒲生是村上唯一的男子汉，他宽宽的肩膀，高高的个头，短硬的头发直棱棱地立着，粗大的骨节像有一股用不完的力气。长而微黑的脸，黑得发亮的眼，透出一股聪颖和灵气。可是，他只能整天和土坷垃打交道。村上人每逢见他下力地干活，就站下看他，看这个高中生为啥和别人不一样。炙热的阳光下，他蹲在地上掐瓜头，压瓜蔓，锄高粱，晌午还不回家。有人问他：“你就不赚屈材料？”他淡淡地笑笑：“在哪儿不屈材料？”这时小翠心里就显出隐隐的悲哀。她多少次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可他却一点没有到外面闯荡的意思。想到这些，小翠心里就发凉。
　　 一阵旋风把几粒碎雨丢在蒲生的头发上，他额前顾不上修饰的乱发像挂了细碎的明珠。小翠心里倏地一动，生出一股怜悯之心，掏出手帕给他擦去。蒲生抬起头，脸红地望她一眼，又低下头，喃喃地说：“小翠，你……”
　　 “你什么……”小翠恼恼地说：“不想和我好啦，是不是？”
　　 “好……”蒲生叹口气，“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说呀。”
　　 蒲生心里有话，却说不出个道道，理不出个头绪，不知怎么给小翠说好。
　　 小翠伤心了：“你总是和人家玩得正好哩，想起啥，就冷了人家，我心里装着你，可你一点也不想着我……我咋是漫地烤火一边热哩，我咋没看透你呀，你这没良心的，呜呜……”两只小拳头使劲地往蒲生身上擂着，哭着，嚎着……
　　 蒲生愣了一会儿，热血终于沸腾了，心怦怦地狂跳。自回到村里，虽然天天和小翠见面，但村上人的眼目，闲言碎语，爹的严训，使他渐渐远离了和小翠一起在学校时那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总怕，怕街坊邻居说闲话，怕爹爹，还怕……怕什么？他也说不清，反正学生时代那种蓬勃向上的激情减弱了。现在，小翠的话点燃了他心底埋藏的爱的火种，大脑“轰”地一响，失去了克制，便张开双臂抱着小翠，一声“翠翠……”眼睛便湿了。
　　 小翠伤心地仰起脸，幽怨地望着，含泪地盼着，殷红的嘴唇微张着……但他只是紧紧抱住，好像生怕小翠跑了。此时，他忘掉了人世间的一切，直到小翠失望地叫了一声：“蒲生哥……”才像有一瓢冷水泼在头上，使他的心猛一收缩，熄灭了火焰，脑子也清醒了。啊，翠翠，甭痴心了，你心高命强，兴许哪天会远走高飞哩。而我哩，河滩已经把我拴住了。
　　 这时河边传来一个凄凉的喊声：“顺河……顺河……”
　　 河岸上，一个疯人出现了。蒲生想把小翠推开，“你爹来了……”
　　 小翠看一眼出现在河岸上的爹，又用力搂蒲生一会儿，说：“爹大概又去撒鱼了。”
　　 一个头上盘着又脏又黑的毛巾，披一件蓑衣，挎个鱼篓，背一张烂网，卷着半截裤管，露出两截细腿，脸色青灰，身子单薄的汉子，歪歪斜斜地走过来，看看小翠和蒲生，干裂的嘴唇咧咧：“翠，嘿嘿……顺河，顺河……”他突然对着蒲生大叫起来。
　　 小翠说：“爹，那不是顺河，那是蒲生哥，顺河在家哩。”
　　 “在家哩？”他瞪起吃惊的眼。
　　 蒲生点点头说：“大叔，回去吧，顺河在家里，看你的衣裳都湿了回去换换吧。”
　　 “嘿嘿，嘿嘿嘿……”小翠爹看着蒲生傻笑。
　　 据说，小翠爹是那年儿子被淹死后气疯的。那时他是村大队长，曾建议开挖贾鲁河的积淤地段，减少河水对土地和村子的威胁。可是，在一次他带儿子测量水情时，儿子跳进河里，误入深水淹死了。没多久，他便傻了。是不是全因儿子，村上曾有过一段议论。但他从此便整天挎着鱼篓提着鱼网沿河叫着他失去的儿子……
　　 白长兴颠颠地走了。
　　 蒲生望着他的身影慢慢被雨雾吞没，心里也沉下来。这也是一个为改变河滩面貌而奋斗的人啊……女人跑了，儿子死了，自己傻了，这是他奋斗的结果吗？
　　 小雨没停，仍在不紧不慢地下，远处雨雾织成白色的帷幕，包围着河滩，像要把这河滩永远包围在雨的王国里。蒲生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西瓜，远处飘洒的雨，远处看不透的白帷，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一股什么滋味。啊，这块十年九淹的河滩，这块养育他祖宗几代的土地，到他们这辈子人手里会成什么样子呢……
　　 远处，又响起白长兴的悲叫：“顺河，顺河……”
　　 这声音啥时能停止？……
　　 风吹着雨，雨裹着风，风雨夹着这悲凄的声音在茫茫的河滩上萦绕，更叫人心里发寒。
　　 白雪卧在地上，不时转转脖子，一会儿望望主人，一会儿直头凝视，像是倾听这苍凉的喊声，像是冷眼看这河滩的变化……
　　 二
　　 国选的拖拉机要进城，蒲生打算到县里看看今年的瓜市行情，也想试着贷些款。国选刚启动拖拉机，忽见小翠穿着艳丽的衣裳跑着向他招手：“停停……停停……”脚后跟带起的泥蛋子乱飞，披散开的头发，不时罩住脸。国选急忙刹住车，打开车门探头问：“小翠，你去哪儿呀？”“……进城。”小翠上气不接下气地应着扒住车箱板就往上爬。车上有条席，蒲生、三槐、德发媳妇、三宝娘坐着，小翠咯咯笑着一歪就倒在蒲生怀里，手勾着蒲生的脖子半天也不站起来，引得旁边坐着的人都把脸扭向一边，身子也连忙往一边挪。这正好，给小翠腾出一个地方，紧挨蒲生坐下。蒲生脸一红，小声说：“坐好……”小翠却毫无顾忌，把额前的乱发抿到耳后，摆摆头，眨眨眼，对蒲生说一句：“再晚一会儿就赶不上了。”
　　 这时蒲生发现，小翠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上穿大红色西装，下着笔挺的深蓝色直筒裤，头发蓬松，脸色粉白，涂了雪花膏。车箱里飘着一股特异的香味。因为有别人在场，蒲生显得很别扭，无话找话，说：“你进城做啥？”
　　 “还非得做啥，去玩。去逛商店，去……咯咯咯……去看人。”说着小翠自己忍不住笑起来。蒲生更显得尴尬，不好吭声了，心里却埋怨小翠，不该在人多地方表现得这么亲热。
　　 小翠则旁若无人，像出笼的小鸟，又晃头，又扭身，又洋腔怪调地唱起歌来。
　　 虽然拖拉机的嗵嗵声很响，但歌声亮得全车箱里的人都能听到，而且飘去很远，引得田间的人也都抬头往车上看。只见三槐皱了眉，德发媳妇撇了嘴，三宝娘沉了脸，紧挨着她的蒲生被摇晃得身子也来回摆动，却怎么也躲不开。她还把手搭在蒲生的胳膊上。蒲生暗暗推她一把教她不要唱，但她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兴奋的唱着。
　　 雨后的庄稼像泼了彩，绿得发浓，绿得欲滴，绿得可爱，在阳光下闪着绿色的光。拖拉机荡不起烟尘，烟筒里冒出的烟柱很清晰地变成一股黑云向后奔去。车箱里的空气很清凉，很香甜，让人觉得心里很舒畅。这些天蒲生不常外出，如今呼吸着清新的气息，心情也十分愉快。他想：人要是永远生活在充满阳光的环境里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