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老家，正是清时节。夜雨洗出一片澄澈清明的天空，天气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春萌时光，阳光暖，风儿软，草青青，天蓝蓝，河水淌得哗啦啦响，山路扭得弯弯的，小鸟叫得啾啾的。三辆车，我们出了县城，弟弟的车，坐着我和大哥，大侄女的车拉着她俩小子，小侄女的车载着她们一家子，随之拐上水泥浇筑的乡路，翻山，下坡，过桥，谈笑间，回到了我们的出生地——王开岭说的——原配的世界。
　　 我们兄弟三人肩了铁锨、锄头，到父亲、母亲坟头培土。多少年了，第一次给父母坟头添新土，心里就像这天气也是暖暖的，软软的。劳动没几下，我们都汗水淋漓了，一番整理，坟圈子顿时平眉顺眼了许多。开始印纸钱了，大哥用银元砸，大侄女用金手镯扣，弟弟用百元钞印，我用五十圆拍，光纸钱就填了满当当一大竹笼子，几个小外孙嚷叫，这么多钱，老太爷、老太太花不光就干脆买轿车，买别墅，买最好看的衣服，买最好吃的糕点。
　　 在坟上，新鲜的泥土味，暖湿的空气，弥散在这里那里，香烟缭绕，火光腾腾，人声吵吵，唤醒了这里那里，我们跪倒了一大泡子人。大人往火堆里投纸钱，娃娃们拿树棍拨火。忽然一股风来，火苗卷起灰白的纸灰旋转着掠空而去，都说这是老先人来拿纸钱了。刘家外孙女，安家胖外孙，也抢着跪倒烧纸，大哥笑骂：“狗日的，你们烧纸，刘家、安家先人会来抢的。”但外孙们并不停下，就像他们平日里在课堂上写作业一样歪着头，专注而煞有介事。灰白的纸灰飘了我们一头、一肩，小侄女婿的眉毛也被蹿高的火苗燎去了半边，一阵开心的笑声在这春光里激越、穿梭、回响，孩子们黏稠质感的目光，初洗如婴的目光，杏子红桃花红的脸庞，小猫小狗的泼皮赖脸，任性的惊呼，都在这春天里交织！旋转！奔突！辐射！
　　 上坟完毕，我们在十嫂子家吃的饭。吃饭人多红火，有抢矮凳的，有挑高凳的，有靠墙立的，有蹲在门槛上的，桌上的青辣子，炒臊子，腊肉片子，十香菜，粉皮子，酥肉，片刻工夫就只剩下一片残山剩水了。十嫂子精明，给几家灌了两碗荏烙干粮，唯独我没有，她说，我是灶火爷为大我为二，家里不冒人间烟火。七嫂子世故，给每家装了两碗苜蓿芽、八个土鸡蛋，我当然是个例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这也符合事实，谁说乡下人笨，不会看人眼色行事。
　　 我们一大泡子被送出了门，见向阳的坡地上，羊角葱正长得好，葱茏新鲜，翠色欲滴，弟媳、侄女兴冲冲地刨挖开了，弄了几塑料袋。真是书上说的对，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在老家样样都好，绿色环保、干净卫生。曾经的地里苜蓿芽、坡上羊角葱、门前榆树钱、垄边灰条条、苦苦菜，怎样牵绊着我的童年和思绪，我们至爱的亲人，家乡的味道，那是一个人心头怎样的扯不断、理还乱的一个时代，一部历史的命题。
　　 今日的他们，呼吸的暖风是我们曾经呼吸过的，快乐的情景是我们曾经快乐过的，但小鸟的呼哨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明亮的颤音……虽然石桥流水，剪剪轻风，柳条婆娑，也足以让他们流连忘返。
　　 打开老家的门锁，真是不忍心看下去，土墙已变形，炭棚子早坍坏，院里蒿草摸顶，硕大的灰扑扑的蜘蛛网，张网以待，推开土窑门窗，一阵森森凉气袭人，板箱、柜子的合页锁子被人撬毁，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父亲的遗像肃然靠在土窑边方桌上，森然盯着我们看。我从脚板底到头发梢倏地冒出一股子“凉意”，莫名的“凉意”，老家在我心底里突然委顿下去，矮下去，我制止了他们的拍照。或许是出于“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忧郁吧？
　　 无端的忧郁，和这暖暖的，软软的天气，和此时人的心境竟一拍即合，那样天衣无缝。
　　 我们的三辆车，过了河上石桥，他们抚着桥栏，面对急急的流水，弟媳、大侄女纷纷举起手机抓拍。沐浴在他们如痴如醉的目光里，任是谁，都无法不收藏这时光和老家身影。折腾半晌，两个侄女的车子向西峰方向驰去。老家，山路，石桥和流水，青草和泥土，被甩出几架山、几条河的距离。老家的影子是稀薄了，渐远了，只留下一个面目不清的符号，像被废弃的鸟巢，摇晃在风里。我和大哥转回镇原家中，弟弟把他回老家备水用的不锈钢保温瓶留下，掏了一包软中华烟，我把预备回老家的吃食▁▁十五个镇原甜油饼给了他。送完大哥和我，他还得赶回西峰去。
　　 一进家门，疲乏和浑身疼痛迎头袭击了我，四仰八叉地我倒在床上。一觉醒来天已擦黑，天上是灰黑浅黛颜色，城里到处是灯火璀璨了。肚子开始抗议了，我就去买馒头，可惜太晚人家都关门了，没奈何上超市逛逛，我意外地淘回了《徐志摩诗集》《桂苓散文》《胡马依北风大漠传》《霜降》《曾经沧海难为水》《风月草民》等六大本书，权充作晚饭罢。
　　 懒得看电视。在床上，我读到李叔同的几句话：“世上没有什么不好的，一切都是好的，萝卜白菜是好的，旧衣服是好的，有字的破纸也是好的。”心里一下子豁朗了，难怪桂岺要把她的散文集子取名为《好好》。怀揣感激、感动、感恩的情愫，惬意、诗意才安稳地喜孜孜地栖居在女作家桂岺柔软的心湖里。
　　 我草草安顿了肚子，烧一壶热茶，躺着摊开书来读。手倦抛书，睡意袭来，一个人留守在家，能有书读，还能读书，枯寂的夜晚也会如春日暖暖的，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