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师已经很久没有给我们上课了。据“妇女主任”周寒说，他的麻烦大了！
　　 周寒同学是我的同桌。
　　 我在念初中的时候，就対姓周的人忌讳——有些事，你要忌讳它，它就找你。现在好，讨厌的人与我同桌。我讨厌他的不仅是爱“包打听”，还有喜欢同女同学搭讪，“关心”她们的事情，包括“想得做得说不得”的私事。他能把听来的只言片语串起来，加上自己的想当然，然后将手握成话筒状对着你的耳朵轻言细语。我常常被这种叽叽喳喳，神经兮兮，边说便拍打你后脑勺的神态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于是，我们很快就会听到一些奇闻异事和风流韵事：“妇女主任”名副其实！
　　 妇女主任说田老师“麻烦大了！”，我有些在意起来。因为田老师的得意门生汪菁菁同学这几天忧心忡忡的。汪菁菁是田老师“钦定”的语文课代表，此人悟性极高，听得懂语文老师讲的《诗经》《楚辞》。作文中动辄引用“风骚”句子，周寒的话我可以不信，“夸张”是他说话常用的辞格。但是汪菁菁同学的满脸不高兴，动不动就对我们使性子，还对“妇女主任”不客气，就觉得有些蹊跷——汪菁菁可是田老师的得意学生。
　　 在自习课上，一本书突然飞来，砸在同桌的脸上。汪菁菁怒目而视，说道，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天啊，这可不是汪菁菁的性格！她向来都很矜持，一笑就用手护住嘴，给人以笑不露齿的印象，田老师评价说她是窈窕淑女。
　　 田老师喜欢汪菁菁，我们都心知肚明，但这是“想得做得说不得”的事情，何况这是师生关系，无论该不该喜欢，怎样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都不应由我们作学生的妄加评说的。“妇女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挨打，还得到了一个要“撕烂你的嘴”的警告，我由衷高兴——他蠢到连“想得做得说不得”这个潜规则都不知。
　　 汪菁菁的每篇作文，田老师都要给我们读，表扬她而不点名地批评我们：有些人写的什么狗屁作文？没有文气，“雷锋叔叔”、“雷锋事迹”要用一辈子；没有情感，无病呻吟，像倒了八辈子霉；没有见识，乳臭未干，嗲声嗲气，侏儒症！造粪机！总之，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我在心里酸溜溜地想，这辈子只有写检讨书的命。
　　 我悄悄地把汪菁菁的作文本拿来学习，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倒是批语比她写的作文还多！眉批、总评一应俱全，满纸尽开大红花。倒是这些批语，恰似醍醐灌顶，觉得“任窦二脉”逐渐被打通，笔下偶尔也生出一些无名小花。
　　 读田老师的批语，真是长见识，长精神。其中有些句子给人有爱情的感觉，像“曾经沧海难为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等等，本人虽似懂非懂，但对“任窦二脉”不通的我肯定有用。为什么不把这些平时闻未所闻见未所见的朦胧爱意表白给心仪的同学呢？我简直是心旷神怡，为我这个伟大发现而飘飘然。同时，我也严肃地警告“妇女主任”：若向汪告密，当心也撕烂你的嘴……
　　 下午，我见周寒在操场边上同汪菁菁说话，显得很激动的样子。我心里犯嘀咕：这家伙果然是一个叛徒，他准是拿我偷看汪菁菁的作文本这件事情去讨好女同学。
　　 我大声咳嗽一声，汪离开了。
　　 说什么呢？
　　 没，没啥。
　　 主任又在作思想工作？我也有些想不通的思想问题，给我也做做工作好吗？
　　 她只问我知道了些什么。
　　 是吗，我现在也想知道你说的“麻烦大了”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不愿说是吧！明天上课，将会有人，拿一个文具盒，砸在我的同桌，的脸上而不仅仅是一本书！
　　 ……
　　 原来，是刘主任停了田老师的课，让他深刻反省“裤开门”事件。
　　 田老师在给兄弟班级上课时，提前没有照镜子，裤子的前门洞口而浑然不知，又没有穿内裤，吊儿郎当地上了大半节课。课堂秩序相当混乱，女同学个个趴在桌上睡觉，田老师大发雷霆。还是一个胆子大的同学站起来提醒田老师。田老师吓得跑步回宿舍。接着又主动去找刘主任汇报。
　　 刘主任立即到教室，上了半节生理卫生课，重点讲了人体器官。
　　 哎，当教师不容易，别人可以“走光”，教师不行；别人可以裸奔，教师更不行。我想，如果“师生恋”降临到教师头上，那么潘多拉魔盒的盖子很快就要开启了。这个过去的“裤开门”今天的“艳照门”事件，对一个教师的心灵打击，无疑是残忍的，简直是后果不堪设想。果然，课给停了；果然，人似霜打的茄子；果然，人的精神不正常了。
　　 他给我们上课了，我们用掌声欢迎他，“老师好！”喊得比任何时候都整齐都响亮，尽量给老师一个“我们什么也不知道”的印象。但我们的掌声拍得七零八落，天生不是演员的料，大有弄巧成拙的嫌疑。果然，他的讲课语无伦次；他的表情单一僵硬；他的激情灰飞烟灭。
　　 也许与这节课的内容有关吧，这节课讲《祥林嫂》。
　　 祥林嫂尚有“捐了门槛”的补救措施，尚有一瞬间的心灵慰藉，那么他呢？但愿是仅与这节课的内容有关。
　　 ……
　　 田老师给我们的感觉是前后判若两人，汪菁菁同学也不似以前那样有热情，她回避语文老师和语文课，对我们不再履行她的课代表的职责。从来都不在语文课上打瞌睡的我们，现在被令人生厌的瞌睡虫折磨得死去活来。
　　 田老师讲《祝福》好像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可是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讲得语无伦次，重三遍四，张冠李戴，一会儿是“祥林嫂”，一会儿是“夏四奶”，一会儿又说到不修边幅的“藤野先生”。好不容易讲到“阿毛”时，他的表情阴阳怪气的，又突然异常凄厉地长啸：阿毛……我是阿毛……你是阿毛……
　　 我们都惊呆了。他又絮絮叨叨地给我们范读：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我们被感染了，有同学流下泪水。
　　 第二节语文课，他还读这一段。
　　 我们以为这是课文情境的需要，眼眶湿湿的。
　　 下节语文课依然读：我真傻，真的……
　　 我吃惊之余有些厌烦。
　　 有一天，语文课没上一会儿，他就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真傻，真的……”竟自走了。
　　 “妇女主任”一巴掌拍到我的后脑勺上，然后将手握成话筒状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麻烦大了！
　　 真的“麻烦大了”，田老师将被送到湖北十堰看医生。
　　 在走之前的日子里，他彻夜不眠，随意到任何一个班级去讲“我真傻，真的……”，我们只好轮流看护他。他将自己的衣服点燃烧了，边烧边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叫我们脱下“遮羞布”，不脱就呵斥我们：都是伪君子，达尔丢夫，伊甸园的蛇，玛蒂尔德小女人，犹大……我们也不知道身上那一块布是遮羞布，在老师面前不知所措，他见我们没有脱“遮羞布”就擦燃火柴往我们身上扔。
　　 中途我们把他看丢了，失踪了三天，着实把我们吓惨了，我们满山遍野地去找，刘主任说，找不到就别回来。
　　 我们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还是杳无音信。最后就在路口向过往行人打听，在那里守株待兔。
　　 终于，在冷水河对岸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我们简直是扑过河去抱住了他，问他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他说到“裴家河”家访去了。我们问他访谁，他说一上裴家河吃了闭门羹；二上裴家河柳暗花明又一村；三上裴家河单刀赴会狗血淋头。接着就手舞足蹈地唱道：
　　 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
　　 这不是写在汪菁菁的作文上的批语吗，我知道他去访谁了。
　　 有人说，智商和情商都高的人不会谈恋爱。老师向学生求婚，得注意表达方式，要中国式的含蓄，不要西方式的直白，否则岔了辈份不说，还会招来非议——我的语文老师把情书写在别人的作文本上，的确匪夷所思。
　　 语文老师离开了我们，我十分怀念他的语文课。
　　 ……
　　 我现在有一个想法，我要把田老师写在汪菁菁同学的作文本上的批语抄下来，我觉得这些充满激情的语言才叫“语文”。现在我也有些明白了他曾经说“语文在语文课之外，语文在生活里”的含义。
　　 每次偷看课代表的作文都是急急慌慌的，怕被她发现。她似乎也发现了有人看了她的私密东西。自从“裤开门”事件之后，课代表就把桌肚里的东西整理了几次，该撕的撕了，该烧的烧了。有一本叫作“情感驿站”笔记本不见了，可能也付之一炬了。这个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一个签名，并写了一串龙飞凤舞的字，认不得，但字迹有些像语文老师的手法。我曾经“偷”她的作文本看时顺手牵羊，浏览几回“情感驿站”，知道了女同学与男同学对异性的看法是大同小异的，她们也会在背后说异性的“闲话”，就像我们在宿舍里肆无忌惮地谈着女同学一样，她们也无所顾忌地说着男同学，除谈论之外，还写到笔记本上。特别是对老师的描述极为详细：
　　 田老师今天红了脸走进教室，笑得同哭似的，为什么这么别扭呢？哦，他理了头发，老师也有对新模样不习惯的时候啊……
　　 今天周老师很生气，她讲“letsgofishing”，就有男同学大声说“我们非常愿意去！”。她哭着走了，后来教导主任来了，把全班同学都骂一顿——他们真讨厌。
　　 我想，偷看别人的东西不是一个好习惯，偷看女性的日记就有图谋不轨的嫌疑，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有了这等不良嗜好。我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看，什么东西不可以看，不像“妇女主任”那样贼目鼠眼口无遮拦。即使那些不可以看的东西不小心撞到我的眼睛上，我也会给别人一个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的印象——肖羊的人撒谎，别人都会信以为真。但汪菁菁的作文本和“情感驿站”好像有魔力似的鬼使神差，令我旧“病”复发。
　　 我有机会就去翻腾女同学的书包，去找类似“情感驿站”的东西来满足我的好奇心，特别想看到她们有没有描述我的文字。结果让我非常失望，好不容易在吴晓同学的笔记本上找到了一句是有关我的描述：……古铜色的皮肤是很健康的！后面画了一张“笑脸”。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的小鸟？
　　 没有班主任的日子，我们太自由浪漫了，许多不在王老师的“我怎么说”之列的事情暴露出来，最不应该的就是把漂亮的英语老师气得经常掉眼泪。我们最喜欢上的课第一是语文课，第二就是英语课了（其实我们对英语一塌糊涂）。
　　 高考迫在眉睫了，学校终于决定由熊老师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并兼代语文课。
　　 不久，我们对熊老师就有些受不了。他上任伊始就约法三章：凌晨四点起床；上课必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上交一份当天的学习总结。最难做的就是第一条。这老头子好像没有瞌睡，他总是按时到宿舍去边拍门边喊“起床！起床了！”。有的唉声叹气艰难地爬起来，没见叫声了，身子像千斤巨石“咚”的一声砸到热被窝里；有的蠕动一下身子又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蚂蚁，在光滑的墙壁上往上爬，爬到中间又掉了下来，再爬，又掉下来，突然一个人一巴掌拍在蚂蚁屁股上……
　　 熊老师恼了，被子给掀了，有人的屁股还挨了几巴掌。我们个个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被赶到河边去背诵，熊老师叼着烟斗在不远处看守。这时的睡意好像离开了我们，于是就呜哩哇啦地读书，边读边想，这受折磨的日子何时了。
　　 熊老师既代历史又教语文，让我们都有些分不清是历史课还是语文课，语文课上经常提起《汉穆拉比法典》，不讲《哀郢》倒讲起了楚国的兴衰史，真如他所说“文史不分家”。瞌睡虫如同他喊“起床”那样讨厌，又爬上了我们的额头——我十分想念田老师！
　　 在田老师的语文课上，若是有学生要瞌睡了，他会讲一个故事，让我们既感新奇又觉理趣。说实话，我们也正是从他营造的非正式场合之中学到了一些语文，我们知道了“阿喀琉斯之踵”是人性弱点，“公冶长擅听鸟语”是人世炎凉，“俄狄甫斯杀父娶母”是人生局限等等，这时的瞌睡虫就像一只蚂蚁在光滑的墙壁上往上爬，怎么也爬不到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