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阴沉沉的。
　　 一转眼，奶奶走了整整一年了。北坡的田野里，跨过一条沟就是奶奶长眠的地方，一大群白衣人罗列坟前，四娘把祭品摆好，拿出一小瓶酒浇奠，轻声唤着：“娘，快出来吃吧。”顿时，哀哀的哭声四起，大姑、小姑哭着自己92岁的老母，我也泪水长流，难道是上苍的安排？奶奶和母亲的忌日仅隔一天，却相隔十九年。我与母亲，已经整整别离20年了呀！
　　 擦擦眼泪，该去看看母亲啦。此去几百米，那棵摇曳的大柳树下，便是母亲的坟茔了。
　　 这一片地上，大大小小的坟冢已经密密匝匝，母亲的最北，也最好认，远远看去，一棵柳树孤零零立在坟头。我们兄妹四人和亲人们，迈过荒草漫没的小路，默默地靠近，靠近那永远的痛。母亲，二十年了，发丧那天，我差点哭昏，人前人后，我失控过无数次，已经这么久了，痛还没好，今天，我依然克制不住，泪水纵横。小妹没有哭，不是她比我坚强，也许是她与母亲16年的时光，早已风化得所剩无几了吧，而这，何尝不是一种残酷！
　　 不知怎么，二十年来，我日日想着母亲，却很少梦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奶奶去世后，有一天忽然梦到了，母亲还是去世前的模样，坐在那里喃喃自语，说要盖个大房子。醒来后，我唏嘘良久，也许是母亲在那世住得不能遮风蔽雨，便托梦于我？
　　 母亲，今天，给你扎的大房子拿来了，三层楼。可是，要祭奠的时候，却突然发现，竟没给你准备吃的，如果奶奶在，是绝对不会忘了的，我的心霎时又生疼生疼。大姑反应快，说你和奶奶离得近，过去一块吃就行了。母亲，都怪我们兄妹粗疏啊，竟让你饿着！
　　 纸扎的房子被通红的火焰一点点吞噬，烈焰腾腾，我的心被炙烤得生疼。纸灰飞扬，像一只只灰色的蝴蝶飞到柳树上，飘飘悠悠地落到荒草里，如一缕再也寻不着的魂魄。那柳，枝叶披覆，风一吹，摇摇曳曳，柔软的枝条像母亲柔软而灵巧的手指，我多么希望，那就是你健康的手指，能再摸一摸我们的脸，我们的头发。可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比天河还遥远的梦。
　　
　　 【二】
　　 这篇文字，我写得极其艰难，写写停停，几度搁笔，如同走在漆黑的山路上，磕磕绊绊，只因内心的伤痛总是让自己难以为继，曾有朋友说最喜欢我的《祭大母文》，至情至性，好文章。我说：“其实我心里还有一股暗流，汹涌了近二十年，到现在不敢执笔，可能在未来的哪一天我会将它勇敢地端出来，解剖自己，表达真情。”其实，我给自己留了脸面，不是真情，是歉意，不，应该是愧疚，忏悔。
　　 那是我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的一处隐痛，或者说，是一块伤疤，许多年以来，一直遮着掩着，生怕露出它丑陋的面孔，揭得鲜血淋漓。那就是关于母亲的回忆。每每看到母亲节满大街的康乃馨，眼睛便被刺得生疼，流泪，心中悚然一惊：母亲，我今天可以买大捧大捧的花了，可是我到哪里去将它献给你？我苦苦地寻找，眼前对母亲的记忆，却像空谷的足音，少得可怜，甚至连生日都不记得，或者，根本就是从来都不知道。24年相伴的时光，24年的缘分，竟然风化得只剩下了几个残片。我努力地向记忆的深处漫溯，苦苦地搜寻着，母亲，你在哪里？
　　 老家的旧橱子里，有一本相册，母亲去世后，相册就被深深地藏起来了，生怕一看见，便触碰到伤心的往事，害怕那往事会像返潮的旧墙皮一样，轻轻一动便会哗啦一下掉下来，摔得粉碎，狼藉遍地。
　　 那是一张黑白老照片，也是母亲唯一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年轻的母亲没有令人惊鸿难忘的容颜，但那微笑却很温暖。圆脸，齐耳的黑色短发，刘海用一个卡子别在头顶，一件白色的方领衬衣，戴一个毛主席像章，一条黑裤子，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孩，一个是我，一个是哥哥，也就三四岁的光景，傻呵呵地站着，手里都拿着一个大苹果。照片后经照相馆用色彩修饰过，母亲的脸上有一抹红晕，像红苹果。
　　 母亲是家中长女，小学毕业，粗识文墨。听说，因为我家成分不好，姥姥相中了潇洒倜傥、才貌双全的父亲，才毅然决然将女儿嫁与。而我，怎么看都觉得父亲是玉树临风，而母亲却不是木棉。确切地说，在母亲去世前，我对她没有很多的爱，一直淡淡的，甚至有一点恨。我一直觉得，我的自卑来源于她，因为父亲无论在我眼里，还是在他人眼里，都是那样的优秀，英俊潇洒，能唱能写，才华过人，就像一棵经历风雨依然挺拔的树；而母亲，却是那么普通，普通得像一株路边随处可见的草。而我这个黄毛丫头，一直罩在帅气全才的哥哥下，也像一棵可怜巴巴的狗尾巴草，任凭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开出灿烂的花朵。
　　 另一个镜头里，母亲穿着孝服，去三里地外的邻村去为姥姥奔丧，而七岁的我傻傻地跟在送葬的队伍里使劲地哭。姥姥活着的记忆不多，只剩下一张慈祥而清秀的黑白遗照，49岁的她因为肩膀上长了一个米粒大小却凶险无比的东西去世了。母亲和我一个属相，推算起来，她那时也就30左右。姥爷是在我高二那年去世的，我和哥哥都上学，父母就瞒了我们。印象中，姥爷病重的时候我去看过一回，不到七十岁的他得了不治之症，几乎被癌细胞榨干了活力，半躺着，骨瘦如柴，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因为从小与姥爷的交集不多，我只记得有一次去姥爷家住，是同他和小舅在一个炕上，半夜我掉下炕被摔疼醒了。以那时候的阅历和年龄，我无法体会母亲的心情，年仅42岁的她在失去了母亲之后，又失去了父亲。双亲都是得了凶险的病症痛苦而去，这竟成了她六年之后无力面对病痛而选择自戕的一个理由。
　　 母亲的病源于那个阴冷的秋天。窗外的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年轻的母亲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坐在老屋的土炕上，努力想用那一丝热乎劲捂热自己冰冷的身体，却落下了风湿性关节炎。南坡里种了一畦白菜，都是她从一棵棵小苗开始伺候到大，撒种，间苗，捉虫，追肥，浇水，直到长得肥肥硕硕，鼓鼓囊囊。每年收了窖到地里，便是我家一冬一春的主菜，还可以把多余的拿到集市上去卖。我清楚地记着，2分钱一斤，行市好的时候2分3，每到逢集，母亲便用小推车带上十棵八棵去卖，守一上午，高高兴兴地捏着可怜的几块钱回来，脸上都乐开了花。
　　 那个秋天，老天爷很不高兴，天天阴沉着脸，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没完。等了几天，没有放晴的迹象，再不收，白菜就要烂到地里了。父亲上班，母亲便一个人推上车子去了。回家时，一腿的泥，一身的水，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天阴冷，雨冰凉，又累又冷的母亲实在是乏得要命，顾不得脱去湿衣，便上了坑头，结果从此就被那病赖上，赶也赶不走了。记忆里，我家的写字台抽屉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药，中药，西药，布洛芬，阿司匹林，还有许多记不得名字的。母亲最怕的是阴天下雨，关节疼得厉害，最严重的时候，都下不了炕。父亲为此寻遍了药房，甚至连云南的黑蚂蚁都找来了，但是那病依然跟癞皮狗一样，死缠烂打，怎么也赶不走。从此之后，她就干不了重活了，有时候洗衣服都会关节疼。
　　 印象里，母亲总是比别人穿得厚，天刚刚放凉，她就穿上秋裤，还没到冬天，她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裤，还要带上护膝；夏天我们换上单衣单裤，她还穿着秋裤捂得严严实实，只因腿怕受凉。母亲手巧，我们兄妹四人的好多衣服都是她缝缝补补。常见她趴在老缝纫机上，腿上盖了厚厚的毯子，嘎达嘎达地蹬着，于是，即便一个补丁也成了做工精细的工艺品。
　　 因为干不了庄稼地里的沉活，母亲便想着法子做点手工活贴补家用。刚开始是手工刺绣，用一个圆的竹撑子撑紧布料，把画好的绣样一针一针地绣好。一天晚上，我睡了一觉忽然醒来，见她还在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忙活，把针从布料上面扎下去，再穿出来，放到头发里拉一拉，再扎。看着看着，我已经迷糊过去。再后来，村里有了另外一种烫花，就是用电烙铁就着图样把布料烫出镂空的图案。要站着，低着头，聚精会神，拿电烙铁小心翼翼地烫，一不留神烫大了，一块货品就报废了，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母亲常常累得腰酸背疼。
　　 我六岁那年，家里忽然热闹起来，母亲躺在床上，村里的接生婆金兰花在接生我的大妹。后来听奶奶隐约提到，母亲怀着大妹的时候，身体不好，计划生育的风声已经紧了，母亲不能做引产手术，只好把孩子生下来。曾有一次，村里管计划生育的人来抓，听见门外的动静，母亲被迫从后窗爬到启茂叔家躲了过去。大妹出生后体质很差，也正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没什么可吃，整天吃地瓜，姊妹四个里头，她长得最矮，似乎智力上也不如我们几个。母亲孕期的身体状况和后来的营养直接导致了她的先天发育不良。记得大妹已经长到十几岁，上初中了，却依然尿床。搬到新屋后，母亲整天要拿被大妹尿得濡湿的被子草褥子，一边嘟囔着一边到院里浣洗晾晒；小时候见了那一幕就是皱皱眉头，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对大妹来讲，那是一种无奈的羞耻，而对于母亲，却是一种持久的劳累。父亲对我们的学习要求很严，唯独对大妹网开一面，后来一提起来就唏嘘感叹，说欠了大妹的。而我们，又欠了母亲多少啊。
　　 奶奶常说，五个妯娌里头，母亲最好脾气，老实，温和，虽少言寡语，但从不调嘴弄舌，搬弄是非，也很少站大街，东家长西家短的事与她无关。家口多，饭量大，条件差，又不能顿顿炒大白菜，她便要变着法地调理花样。比如烙葱油饼，擀面条，包包子。夏天的晌午，母亲经常坐在门口，面前守着一盆小鸡蛋那么点的土豆，拿一块碎玻璃一点点地刮皮，擦丝，拌上面粉，再打上个鸡蛋，放点葱花，油锅里一炸，便吃得一家子喷香甘甜。
　　 上高中了，一次回家，灶边的母亲正在忙着炸果子，我却粗声大嗓地冲她吼。成家之前，我脾气有点怪，对父亲是一种敬畏，对哥哥是羡慕和佩服，但是对母亲和两个妹妹，却总是没好气，甚至斥责，说话便吃了枪药一般，歹声歹气的。有一次母亲忍不住骂我:“快滚回学校去吧，来家就跟欠你二百吊一样。”现在想来，她是一种半调侃的口吻，但一向敏感的我却受伤了，以至于在日记本上写了满满一篇的控诉和自省，我何曾知道，记下的其实是此生再也无法偿还的心灵之债。
　　
　　 【三】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暑假。我怀孕5个月了，回老家住了几天。母亲一直嫌我结婚太早，哥哥大学刚毕业，两个妹妹还上中学，好不容易熬到我挣钱了，才工作两年就飞了。不知怎么的，就和母亲吵起来了，起因好像是我单身时用的一床毛巾被，母亲想要回去，说家里需要，我却嫌她小气，便气呼呼地去了婆家。却不料这一走竟是永诀！
　　 永远忘不了那个闷热的夜晚，一向睡觉比较沉的我，半夜突然被哗啦哗啦的声音惊醒，心里莫名悸动，我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侧着耳朵分辨着。原来是后窗开着，夏天的风似乎从来没有那么大，呼呼地刮进来，天棚上是结婚时的拉花，呼呼啦啦地响。我胡思乱想了好久，再也睡不着。
　　 那天有点阴沉。上午九点多钟，婆婆忽然来叫我，说娘家来人了。我莫名惊诧，才从家里回来不几天，谁会来找我呀。忙不迭地跑出去，只见二叔神色灰暗地站在门外，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妈不好……”看着他乌云密布的阴郁脸色，我凛然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不敢问，也不想问，生怕一张口，一个可怕的真相会砰然炸响。
　　 二叔是坐着村里的拖拉机来的，二十年前，没有电话，更没有出租车。天下起雨来，我带着五个月的身孕，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看着二叔始终天一样阴沉悲伤的表情，欲言又止，我的泪水慢慢决堤，和着雨水纵横，终于痛哭失声。三十里路，雨雾迷蒙中，我哭了整整一路。潜意识里，我知道，自己正在颠簸着向一个残酷的事实一步步逼近。
　　 天色阴暗，大雨如注。
　　 家终于到了，门口穿梭的人群验证了真相。我跌跌撞撞地奔到屋里，在一片痛哭声中，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母亲躺在小炕上，全身被旧床单裹了个严实，陪伴我24年的母亲已经去了！
　　 我不敢上去揭开那床单，因为我害怕那个更加严酷的事实，我害怕那个恐怖的镜头会定格，那个瞬间，会摧毁我此生对母亲全部的美好记忆！
　　 母亲被移到了正北的地下，放在一扇门板上。依然用床单紧紧裹着。在外刚工作一年的哥哥还没回来，17岁的大妹和未满16岁的小妹跪在地上哭肿了眼，我匍匐在地，嚎啕痛哭，古稀之年的奶奶也满脸悲伤痛哭着，家里悲声震天。我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念头：为什么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镜头会出现在我家？难道，从此之后，我们都成了没妈的孩子？我直哭得天昏地暗。不经意间抬头，忽然瞥见了母亲的一根手指露在外头，那指头竟然是紫黑色的！这一幕像霹雳一样，瞬间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希冀击得粉碎，那碎片化作一根根钢针刺疼了我的眼，又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直到今天，依然是拔不掉的刺。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泪水更加汹涌：一向懦弱的母亲怎么会有自戕的勇气呢！那药是刚买回来要喷到庄稼上的，父亲悄悄放在厕所一角。岂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