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家位于我们村正北五里路的陆庄；阿环家位于我们村正西三里路的张庄。我们村叫南寺，可是村南的法庄叫我们村“北寺”；张庄管我们叫东寺；陆庄叫我们南寺；而东边的陈家官庄管我们叫“西寺”。外边的人搞不懂到底有多少个“寺”。
　　 刚上初一时，张庄的阿环和陆庄的阿香正好坐在我的两边。她俩还开玩笑说我是哪个寺的，哪个寺的。阿环说我是东寺的；阿香说我是南寺的；这样的玩笑开着开着，我们就到了初二。
　　 初二的学生是变化最大的，原本我比阿环和阿香都矮，可现在我比她俩都高出半头，嘴唇上也有了黑乎乎的绒毛。这两个庄户妞，也仿佛在一夜之间丰满起来，出落成青春美少女的体态。但是，阿香比阿环漂亮，阿环比阿香成熟。
　　 那时候上晚自习没有电，都是用煤油灯和蜡烛。由于大家都不富裕，我们都是前后排共用一支蜡烛或是一盏煤油灯。我有时跟左边的阿香及前排回过头来的同学凑一堆儿；有时靠右和阿环及前排回过头来的两位同学凑一伙儿。大家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和点灯熬油的不易，所以学习劲头足纪律好。只是学到最后都感到眼睛有些累了的时候，大家会小声的聊会儿天。这聊天的内容大多是讲讲家里的鸡狗鹅鸭、自己的父母兄弟；更多的时候则是说一些自己听来的奇闻异事、乡村鬼狐。我的奶奶和三姑都是乡间故事大王，我的脑子里有听来的上百个故事和瞎话。轮到我讲时，我就把这些民间瞎话和故事添油加醋地乱说一通，想不到他们十分地感兴趣。即使是很吓人的鬼故事，他们也乐意听。
　　 可以说，这种凑堆儿聊天讲故事的交流方式，既是对紧张学习的放松，又是增进彼此间了解和友谊的极好方式。也正是因为我讲的故事精彩，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个会讲故事和扒瞎话的能人。以至于后来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就成了两边争取的对象。我想两边都讨好，哪边都不得罪，就说好轮流跟他们凑堆儿。最终的结果是两边都开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只要我和他们凑堆儿，就不用我买蜡烛和煤油。在我无比受用的同时，也感到了无形的压力，因为故事就那么多，经不住天天晚上讲。为了不使源头枯竭，我就得多看书找故事。可是家中的一本《聊斋》不是白话文的，我只能马马虎虎看个大概。剩余的部分只能是由着自己的想象胡乱瞎编。倒也歪打正着地锻炼了我的想象和创作能力。
　　 初二暑假结束后，我们听到了阿环的不幸。她在暑假去姐姐家帮忙看孩子，被禽兽姐夫强奸了。她的座位空了很久。班主任不止一次在班会上检讨自己没有及时给我们上保护自己的常识课。
　　 一个农村女孩子遭受如此的耻辱，不知道该有多么痛苦。在人们落后的思想中，不再是黄花闺女的阿环从此就不值钱了。她的命运会如何，谁也不知道答案。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初三的上学期又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儿。阿香的姐姐在高中被她的班主任老师奸污了，那个可怜的姑娘因此而精神失常。阿香也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陆家在陆庄是大户，阿香的爹是村支书，阿香姊妹三个，堪称三朵金花。阿香的大姐遭此重大伤害，致使他们家一下子蒙受巨大的痛苦。大姐的遭遇对阿香影响很大，她再也不敢去向老师请教问题。我于是就充当了一个中间角色，凡是阿香不会的问题都由我来替她问老师。当然大部分的题目我会的，就会不遗余力地耐心讲解。我不会的，向老师请教过后再向阿香转述。
　　 我这样帮助阿香，并没有得到她一言半语的感谢。当然我帮助她的同时自己的认知水平也得到了提高，解题能力也有所加强。至于她谢不谢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助人真的可以为乐。
　　 初三的女生不好打扮的不多，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实这个时期的女孩子稍微收拾一下就已经很漂亮了，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个时候的阿香，已经出落成小家碧玉，瘦腰削肩，颈长眼圆，面若桃花，唇若施朱。对于外表美我自然不能免俗，但觉得应该和内在美结合在一起更好。在诸多故事中美人多有妖气，像白骨精、美女蛇之类的。阿香的美是一种柴禾妞的内外兼修，是天生质朴和娇俏的完美结合。
　　 可是在那个年代，人们评价一个孩子，成绩总是占了大部分。我们学生之间的交友和评价也总是拿成绩说话的。
　　 在八十年代初，刚刚恢复高考的那几年里，考中专和考大学是最时髦和最神圣的话题。我们之所以苦学不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一步跨进中专或大学的门槛。只要你学习好，考上了中专或大学，一毕业就能端上铁饭碗，成为地道的公家人。所以那时的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中专生的地位也不差。现在回想起那时的学习气氛和学习劲头真是感人。学到半夜不睡觉的，大有人在。老师的地位也是今天所不能比的，围在老师身边的学生一天到晚成堆成堆的。
　　 阿香自然也很用功，但是她姐姐发生不幸后，她请了几次假去医院看望陪护。她的学习成绩就慢慢地滑下去了。
　　 初三的日子不多了，冲在前二十名以内的优等生被老师一一搭配成优势互补的学习对子。我被班主任分到阿芳身边，她的数学好，我的英语棒，俺俩相互补充，共同提高。阿香有时候找我来问问题时，阿芳就拿眼睛瞪她。仿佛我是她一个人可资利用的资源一样。阿香自然不服气，但是学生也是被人为划分了等级的，她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无形的等级，使得同学之间有了些隔阂。还有最后一个月，照完了毕业相后，二十名之后的学生参加完农业技术培训后就都回家了。只等毕业那天来拿走初中毕业证就可以了。
　　 二十人中并没有阿香，但是阿香却又来了。我想可能是她爹以村支书的身份走了校长的后门。我心里很想阿香参加中考，有同情的味道，但也不全是。我被阿芳“霸占”地紧，她常常搬出班主任的圣旨限制我去帮助阿香。
　　 但是，我还是要去帮阿香，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让我去帮助她。阿香看我的眼神有了较大的变化，我也很敏感的觉出了这些细微的异样。虽然我是个男的，但不粗糙。
　　 还剩两个星期就要去县城参加中考了，我既感到紧张，又觉得兴奋莫名。可是，在这个当口，阿香突然告诉我，她不想参加中考了。我怎么问，她都不说原因。我猜可能是因为任课老师对她的疏忽或者冷落，也或者是她自己的心理作怪。我当时“哦”了一声，心中突然就难受了起来，眼睛里涩，鼻子里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阿香和我三年同学，就像并肩作战的战士一样。仿佛在长征路上，又要有一个同志掉队了，那种不舍和惋惜实在是难以形容。前一段时间，刚刚有一批好朋友离开学校，年纪轻轻就要面对生存踏上社会，阿刚和阿全要去学开车，阿宝和阿生要去县城学厨师。他们和我是一样的年轻啊，我恨这个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和学校决策，让我过早地尝到了生别离的痛苦。而今阿香又要离开我了，心里怎么能不难过呢。
　　 阿香见我难受，眼泪就先流出来了。这时候，阿芳喊我去做模拟题，她一句话没再说就默默地走开了。
　　 周六的下午，大家都回家背干粮了。我看到阿香慢慢腾腾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虽然大部分的铺盖被褥和书籍都被她爹驮走了，但是她桌洞里还是有一些零碎。我忙着整理一些错题，看到阿香默默走了也没有顾得上说一两句话。
　　 等我整理完毕，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了，匆匆锁了门就往家赶。刚出学校不远就看见阿香在前面，想来是等我的。她一招手，我就赶紧停了车子。阿香轻盈地跳上后座，我就用力蹬起来。
　　 阿香说，慢一点儿别着急，我有话要说。
　　 天色渐晚，我们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晚风轻轻拂过我们年轻的脸庞。阿香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幽幽地说，阿东，你一定要好好考，考上一个好中专。我笑了说，真不一定啊，我自己感觉不是很有把握，不像阿芳已经留级一年把握大。阿香说，你脑袋瓜好使，一定能行的。我心里很是感动，对她说，阿香你不上了，真的很可惜啊。
　　 阿香说，有啥可惜的，班主任不是说了吗，大部分女人的这一生就是要围着锅台转的，她的大女儿不也是退了学嘛。
　　 我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主吗？阿香说，是的，做不了主！因为我是女的，而你是男的！
　　 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冒出想要娶她的冲动。但是我没敢说出口。我知道这是一个大如天的承诺！我自己的未来尚且未知，又怎么能保证负责阿香的未来呢！那句话想要娶阿香的话就憋在胸口卡住了。
　　 从学校到家是一个下缓坡，我捏着车闸慢蹬车子。我俩说着这些仿似大人的话，忘记了时间。我希望我俩走在这条路上，不管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就这样一直行驶在过程中，永远都不要停下来才好。我觉得后座上驮着的就是陪伴我一生的那个女子，我应该珍惜她。
　　 七里路其实再慢也很容易走完，到了陆庄的村口，我们下了车子。再往南拐，就是去我们村的路了。我们只能分手。天已经擦黑了，阿香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都有些慌乱。我们之间从未说过喜欢对方的话，最多的情感表达也只限于眼神的交流。目光中流露出的彼此欢喜在当时就已经很大胆了。其实我们的内心都有想说出那句我爱你，但那句热滚滚的话只能化成顾盼的流波用目光缓缓送进对方的心窝。
　　 我对阿香说，天黑了你赶紧回家吧。她点点头，从书包里抽出一个铁制文具盒塞到我的手里，转身就走了。
　　 我风驰电掣地“飞”回家，电视里的天气预报都结束了。弟弟跑上来拉我吃饭，我也没有过多地向父母解释为什么这么晚回家。
　　 吃过饭，弟弟翻我的书包把阿香送我的文具盒找出来了。我一把夺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有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我取了信，把盒子送给了迫不及待的弟弟。
　　 展开信纸，阿香的字如同她本人一样纤纤弱弱，袅袅婷婷地走进我的眼帘。
　　 阿东你好！一想到马上就要分别了，心里禁不住一阵阵的难过。三年的时间过得真快呀！仿佛一转眼的功夫我们就毕业了。
　　 记得刚刚来镇中的时候，你还没有我高呢。谁知三年的功夫你早已超过我，变成高高大大的青年。我其实从心里感觉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常常想，如果你也学习不好该有多好啊！那样咱们就平等了。下了学，我就可以找媒人到你家提亲。我们要是结婚成家了，就买上一辆拖拉机，平时下地干活，农闲去拉些活计。逢年过节还可以开着去走亲戚。我想这在咱农村是多么风光啊。我还要为你生俩娃，一男一女，一家四口人过着快乐开心的日子。可是，你那么聪明，成绩那么好。你肯定会考上中专的。到时候你成了公家人，吃商品粮拿工资，坐在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不会看上我这个柴禾妞了。唉，我也想有个灵光的脑袋瓜，也想有个好成绩，那样就能和你一起考到城里去。可是，俺爹娘没有给俺个好脑子，再怎么努力也进不了前二十名。所以，我再也不敢指望和你好，更不愿想自己的将来。
　　 今天，我把我心里想的全都告诉你，就是希望你将来混好了，千万别忘了我。更不要忘了，咱们一起上过的这三年学。你以后到了城里，不要忘了老家曾经有一个柴禾妞深深滴爱过你。
　　 以前，你帮我那么多，我都没有说过一个谢字。那是因为我觉得咱们那么有缘分，就好像我奶奶讲过的前世就是两口子一样。我不说谢字，是怕说了之后，咱们的缘分就浅了。咱俩就会疏远了，就不是上一辈子的两口子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再没有缘分在一起了。我们永远都不会成为一家人了。我要说这个谢字了！阿东你知道吗？我的心在流血。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渴望一个男人做我的哥哥，做我的男人。自从我大姐出事以后，我的渴望就更强烈了！我觉得，我越来越觉得，你就是可以呵护我一辈子的人，我要是嫁了你，我就甘心情愿伺候你一辈子。
　　 我知道自己的梦想是美好的，同时也是渺茫的。我虽然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内心的感觉，但是你却是飘在我头顶的一条龙，在梦里你虚无缥缈。
　　 我知道你有一颗金子般善良的心，我确信你就是我这辈子要找的男人。你能包容我，性格那么温和。有时候，我听不懂你讲的题目发脾气，你还是那么耐心。事后，我想想都后悔，我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你越来越优秀，而我呢，成绩越来越倒退。大姐一夜之间就被她的老师祸害了，我恨那个禽兽老师。要不是他，我们全家该有多么快乐，可是现在呢？爸爸整天喝酒，妈妈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爸爸本想叫我走上学这条路，替他争一口气，可是我……
　　 说了这么多，我无非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迹。其实我心里也有数，你只是胆小不敢说罢了。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阿环没有走之前，告诉过我，说你喜欢我不喜欢她。可我现在要跟你说，不要喜欢我了。等你到了大城市自然会有值得你爱的女子。我只希望你能在心里给我留一个小小的位置。或许我的这个要求太自私，但我相信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会忘掉我的。这辈子，我无论到哪里，嫁给什么人，我都会在心里给你留一块地方的。那样当我乏了倦了，想一想你就不会太苦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