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洋山的群峰峡谷之间，有一座大洋水库（又名大洋湖），湖水清澈见底，水波粼粼，可见游鱼，时有野鸭出没。水库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建成，水库大坝海拔805m，坝顶长170m，高45.6m，总库容1520万m3，水库水面1150亩，水库下游沿溪水建有六个梯级电站，大洋水库的四周，茶花红、青松绿，湖光山色，来到这里的人们似乎处在九天瑶池之中，叫人醉在其中，流连忘返。但就在这个夹带着山花的阵阵清香，身心舒爽得一塌糊涂的休闲旅游景点，却是当年创业修建者在激情岁月中的理想目标的实现和浓浓的深情的沉淀，是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也曾演绎着一曲曲爱的悲欢离合的地方。
　　 一
　　 江南的五月，嫩枝舒展，新叶舞动，鲜花如锦、姹紫嫣红，处处充满着生机，这是南方一年中最清爽，最生机，最美丽的季节。县妇联主任柳烟要陪同几位外地来的专家去大洋水库参观、调研。柳主任知道我曾经在大洋工作和生活过，于是就邀请我一起回大洋看看。放下手机，我的思绪早已飞回了大洋，回到那个曾给了我许多快乐时光的地方，再一次呼吸那里的新鲜空气，再一次感受那里的青山绿水，再一次去体验曾经走过的崎岖山路，去寻觅那些无法复制但还是记忆犹新的往事。
　　 豪华中巴车在县政府广场等候，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柳烟主任带着几位专家到了，我认识柳主任也有好几年了，她是一位正直爽快而干练的中年女子，语言朴实，穿着得体，我由衷地敬佩她。她给我介绍了同行的几位专家，她特别指着其中一位老先生说：“这位是白坤元教授，是茶叶专家，高级农艺师，专门研究高山茶叶的栽培，而且是大洋人。”
　　 车子离开县城，经过一个叫舒红的小镇，马上就上蜿蜒的盘山公路了，山边的野杜鹃，开得红红火火，香喷喷的橘花，开得如痴如醉，还有满山遍野的青草绿叶，都在倾吐着生命的芬芳，我闻到了山间清风夹杂着的甜甜味道。心随车动，想那时，恰同学正少年，意气风发，我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大洋，也得到了大洋人民无私的关怀和厚爱。一路畅想，我的心跑得比车轮还快，一种见到大洋的冲动在我的每一根血管里跳跃。
　　 坐在我傍边的白教授，满面笑容，不停地和车上的人打招呼，显得像孩童一样开心快乐。他热情地拿出随身带来的水果、特产小吃，一定要我们品尝。白教授看去大约70多岁，藏青色的裤子，粉红色的衬衫，脸色红润，金丝眼镜，雪白而茂密的头发梳理有致，举止文雅，极有风度。他问我是不是本地人，我说，我叫陈小羽，土生土长的缙云人。他又问我从事什么工作，我告诉他，我在机关工作。他笑眯眯地说，小羽，好听的名字，人也很漂亮，年轻真好呢……
　　 车子转过一个山坡，马上就要到大洋水库了，我在大洋工作的时候，不知经过多少次，其实，在我的眼里也就是一个水库，水面有几个突兀的小岛而已，并没啥美得使人流连忘返，激动得泪奔的地方。可是到了大洋山境内，白教授就一直扒在窗子上向外看着，身形一动不动，似乎在急切地寻觅着什么。
　　 当老人慢慢转回身子的时候，上午的阳光正侧斜在他的脸上，我发现两行浑浊的眼泪在他的脸上无声地流淌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沉重而又情深地对我说道：
　　 “小羽呀！这就是大洋梯级电站的最高级，第一级，大洋镇马上就到了吧。我也是土生土长的大洋人呀！”
　　 我轻声地问他：“白教授，你怎么了？你哭了？”他慢慢地从口袋取出一块叠的很整齐的方巾，擦去脸上的泪水，说：“是的，哭了，五十多年了，再次回到这里，好像就从没离开过一样。”
　　 我忍不住又问：“白教授，您是退休了回来探亲吗?”
　　 “不，这次我是回来定居。”他很认真地说：“让你见笑了，我从农校毕业，一直从事茶叶研究和种植，退休前在江西上饶县工作。我研究的高山云雾茶炒制、黄茶的种植和加工，得过多次国家科技进步奖、星火计划奖，不过我是代表上饶的，不是缙云。”
　　 我不禁肃然起敬，握住他的手，说道：“白教授，欢迎您回缙云！”
　　 到了大洋镇，我们一行入住了预订的大洋酒店。根据柳主任的安排，我们先吃午饭，然后去参观“云鹃花海”、“仙人叠箱”、“佛祖摘星”、“西海观音”等景点，第二天再去大洋水库，坐船游玩库区。
　　 只见白教授一下车就拿出手机在饭店大厅门口打电话，叽里呱啦地说着本地方言，我一句也没听懂，看他激动的样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挂断电话后，就急急忙忙地寻找柳主任，跟她说了一大通话，只见柳主任不断地微笑，不断地点头，然后他就快步朝门口走去，突然又折回来对我说：“小羽呀！我今天先去一下，会见一个多年未曾谋面的故人，回来再给你讲大洋水库和我俩的故事。”说完，很快就消失在门口了。
　　 二
　　 下午，大家就去风景区去游玩。因为我在大洋工作两年，多次去过那些地方，就没有跟车去。我想去拜访在大洋学校工作时的老校长。
　　 大洋的街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老街了，以前只有几百米的破烂街道，现在整齐划一，大街两边，梧桐花开，花香飘逸，玫瑰吐芳，娇媚灿烂。店面里摆放的全是本地产的绿色农产品，人来人往，煞是热闹。全镇最豪华的建筑——大洋中学，就矗立在树木郁郁葱葱的山脚下。
　　 老校长张金玲似乎老了不少，但还是一副圆圆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私塾老先生的范儿。他望着我傻笑，好久才说：“陈老师，你来了？”
　　 校长老婆风风火火的性格，一点没变，她大老远就叫“哎呀呀，陈老师呀，在城里生活滋润呀，越来越漂亮了……哈哈！”晚上，就在张校长家里吃饭，说起从前的事，一高兴，我也喝了酒，说笑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记得我21岁来大洋学校的时候，是张校长拉着板车来接我，那时，大洋的冬天，特别的冷，一山一山的雪，飘飘洒洒，学校简易的宿舍里，有我孤独的身影，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有我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山里人有山里人的热情，就像这山的怀抱，又暖又贴近，就像今晚的黄酒，香醇飘逸得让人难以忘怀，一杯下肚就成了半人半仙了。
　　 我乘着酒意问张校长：“您知道有一位祖籍大洋的白坤元茶叶专家吗？”不等校长发话，校长老婆就迫不及待地回答：“知道知道！白坤元和李玲的事传遍了大洋哦。说起来话长，石头听了都会流泪呢……喝酒，喝酒！明天再说！”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点伤感，我愕然但也不好再探寻了。
　　 第二天，全体人员游大洋水库。我们吃了早饭就出发，车子行驶在蜿蜒的公路上，层层梯田在眼前闪过。经过一个叫曹头的小山村，在重重叠叠的树影里，几座黄泥土屋静静地排列在山脚下，幽静得让人心颤。
　　 汽车爬上一个山坡，远远地看得见大洋水库的水面了，砌石规范的大坝内侧碧波荡漾，水之清，水之绿，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坝面外侧花草注目，绿草相衔的“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击荡着人们的心房，吸引着人们的眼球。
　　 这次，白教授就坐在我的对面，他的旁边多了一位年龄看起来比他小的女人，瓜子脸，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里夹杂着几根银丝，笑起来，散布着皱纹的脸上居然出现一对圆润的酒窝。白教授的两手紧紧地握着那女人的手，他俩不断地对视而笑，好像有种无形的惬意、满足，荡漾在他们心间，那种甜蜜，令人心生感动。
　　 三
　　 我们下了车，顺着大坝朝前走去，来到了防洪道。小时候，我就从父辈的故事里知道。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省委、省政府经过勘察，决定在大洋山兴修梯级电站，其中主电站为大洋水库。那时，县里动员全县的劳动力上山，那时的大洋，崇山峻岭，只有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人们肩挑背扛行李，步行上水库工地，他们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开山打炮，搬运土石，苦干之后还是苦干，历时四年才得以竣工，其中的艰辛，现在的人是难以想象的。那些日子里，工人们天不亮就上工地，住着简易的工棚，数月不能回家。三百多户库区居民举家迁徙,远离故土，无数的自然生态淹没水底，永远归于沉寂，古老文明的千年古塔也淹没在水中，留给人们的是永远的念想。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只能向那些无私奉献汗水、心血、生命的水库建设者们默默地表示我心底的无限敬意！
　　 白教授和身边女人的看似亲近，又有许些沉默和不自然。走到白教授的身边，我悄悄地说：“白教授，我还想听你的故事呢”。
　　 白教授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低沉地说道：“这位是李玲老师，昨天我说要给你讲故事，其实就是讲我和李老师的故事，不知你理解不？我这次来，是专门和李老师相会的，她前几天就在这里等我。我们明天就要登记结婚了。”
　　 “啊？”我忍不住一声惊讶，又赶紧补充道：“恭喜恭喜！祝福你们，真是好日子啊。”
　　 那李老师看似文静，但也是一个热情的人，她接着说道：“其实，我和老白原来都是大洋人，只不过他是岭前人，我是岭后人，我们是初中同学，可是五十年前的一别，我们就没再见面。”李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慢慢地溢出了泪花，白教授在李老师的手臂攥了一下，李老师乘机握住了他的手。
　　 白教授打开了话匣子，慢慢地接着说他昨天要给我讲的故事：
　　 那是1965年的冬天，大洋镇雨雪飘飘，天气特别的冷，镇里的人一般都窝在家里，捂着火笼不出去劳动。有一天，县里来了一批干部，说是建造水库工作组。他们说，水库建成了，周边的几个村庄就要被淹没，村民们需要马上移民到外地。村里的人都很慌张，这么大冷的天，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过日子呀？
　　 干部们说，住这里和住外地不是一样吗？搬迁了，政府给你房子住，还发150元补贴。尽管舍不得离开家，但是村民们知道，修建水库是造福四邻八乡群众，滋润下游万亩良田的大好事，所以大家还是忙着收拾东西，赶快搬家。我们知道，搬了就永远不能回来了，可是明知道不能回来，心里还是想着一定能回来！
　　 那时，我和李玲已经定亲了，马上就要结婚，可这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李玲的父母早年过世，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在那风雨交加的下午，我和李玲扛着行李，走了三十里路，来到离县城不远的舒红镇，这里停了几辆大卡车。政府的干部催促我们赶快上车。
　　 我把行李搬上车，等着李玲。可这时，李玲说要去小便一下，我说，你快去快回！可是，等了快一个小时，李玲还没有回来，她可能是迷路了。车子马上就要启动了。我大声地叫喊：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没上来！可是，司机不耐烦了，说，后面不是还有几辆车嘛？说着就开走了。
　　 我大声地呼喊：李玲……李玲……李玲……
　　 汽车开了一天一夜，我们在江西上饶县下了车，又扛着行李走了几十里山路，在一个村庄安了家。因为我农校毕业，公社就招我去农技站，当了农技推广员，在这几年间，父母相继过世，我孤单地一个人在异地生活。
　　 那年月，通信条件差，我写了无数封信，寄出去，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从此，我和李玲再也没见面。我不甘心就这样和李玲失散，曾经回到了缙云，从县城步行40公里到大洋镇，走到大洋水库，看到的只有浩浩荡荡的水面，再也不见原来的村庄，不见曾经熟悉的村民，于是，又回到了上饶，直到现在退休。
　　 “那么你后来与别人结婚了吗？”我好奇地问。
　　 白教授回答说：“没有。我和李玲是有婚约的，没有李玲的消息，我怎么能和别人结婚？”说到这里，白教授的眼光飘向前方，声音有些哽咽。
　　 李老师指了指水面，接下说：“我们的村就在水下那片地方吧！那里有我们的结婚新房呢！”说着，眼睛又一次润湿了。
　　 我感叹着说：“150元钱，你们就远离故土，远走他乡。将要结婚的夫妻分离……真不容易呀！”我终于明白，这就是张校长老婆说的“石头听了都会落泪”吧。
　　 四
　　 “那时，国家叫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了支持水库建设，我们更没话说了。”李老师接着说：“那天，地上结着冰，又冷又滑，附近都是人，一时找不到茅厕，我就跑到很远的田里去小便，等我回来时，迷路了，前面的车开走了。我又冷又饿，迷迷糊糊地爬上另一个村移民的车队，昏昏沉沉昏睡过去了。到了半夜，汽车把我们送到了金华的一个小村庄。
　　 “在村里，我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就去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后来转正成了正式国家教师。那时，没有电话，也很难走出大山，不知道老白到了什么地方安家。
　　 一个女孩在那大山沟里生活有多难呀！晚上虎叫狼嚎，下雨打雷，木板的楼房宿舍摇摇晃晃，村里的小流氓半夜敲门……后来，校长把我介绍给了同校的张老师。
　　 张老师是个好人，我们共同生活了30年，几年前，他在雨天送一名学生回家时，掉进溪流中不幸遇难。我们养育了一儿一女，现在也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说罢，他们又悄悄地偎依在了一起。
　　 时光荏苒，五十年来，白教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李老师，也通过各种途径寻找李老师，去年，白教授通过老家侄子，才从李老师的亲戚那里打听到了李老师的下落，并且了解到李老师也是单身一人。李老师的儿女积极支持他们结婚，同时还为他们在大洋镇购买了房子，让他们回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
　　 五
　　 听了白教授的故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为前辈的奉献精神感动，为他们执着的爱情动容，更为他们的相聚祝福。
　　 大洋水库碧波荡漾，美得让我心碎，在这盈盈湖水中，不知还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深藏其中。白教授和李老师的爱情，是大洋水库之恋，是淹不掉的一生一世情缘。
　　 两天的参观结束了，在晚霞的余晖中，白教授和李老师挥手和我们告别。白教授告诉我们，他已和李玲商量决定，同意柳烟主任的提议，担任大洋镇茶叶研究所顾问，为大洋高山云雾茶的开发，为缙云黄茶的研究发挥余热，为家乡经济发展做贡献。
　　 回来的路上，柳烟主任不禁感慨：“故土难忘，美好的爱情总是曲折而动人，古今中外，不管年轻还是年老，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就是幸福！”
　　 一阵清凉的山风吹得我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循着南风吹来的方向望去，我蓦然发现，大洋水库高高的提坝上，一簇簇野杜鹃正热烈而又灿烂地开放着。莺飞草长，流光溢彩，绿草荫荫皆有意，柳树丝丝都是情，空气中散发的每一丝气息都是那么的缠绵悱恻……
　　 我仿佛看见白教授和李玲老师，漫步在初夏的晚霞夕照中，幸福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