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枪
山里人都信风水。
轿山的风水,本来是好的。地势上处在大山山脊梁子上,突然就势凹了进去,平坦坦的一片地,几户人家就住在这里。山两边自然形成扶手,山梁并没有打住,顺着往上走,成靠垫。就是个出坐轿子大人物的地方。
不知道哪年哪月,不知道是哪族的祖宗,偏偏看中了轿山村山脚,居住了下来。轿山就再也没有人丁兴旺过。
山脚有个泉洞,终年涌水,长年冲刷,形成一条蛇一样的河道,外来族人就顺河道居住,称为蛇坎村。
于是,轿山就经常死人,管你老的嫩的男的女的,年年莫名其妙地死,石头砸死、山上跌死、病死、毒蛇咬死……
民国时,有个风水堪舆师经过这里,远望,蛇河源头如蛇头般正伸至轿座底,看着这样的地势,他叹息一声:“蛇偷吃蛋,养的精壮,这山上村落看来要被吃的绝种啊。”
暮秋的傍晚,半边天腥红,再暗红,最后一丝亮色收回的时候,夜色黑毡毯似的盖了过来,轿山隐约的几家房隐去了。
“噗”的一声响,有束黄乎乎的光,从一个方孔里钻了出来,给黑毡捅了一道窟窿,然后一团黄雾般逸出,颜色渐弱,消失。
男人坐在骨板凳上,低着头,用心地擦着手上的火铳。
擦拭的布已经分不清原来的颜色,黄油加无数的摩擦,厚黑得发亮。前端裹着布头的细铁杵,在铳管里活塞式重复活动。他记不清多少年了,固定的时间,做着同样的事。
晚饭后,墙上取铳,拆开,擦拭,重装。虽然闭着眼睛他也能做这些。现在,他却将铳离眼睛很近,近得要贴着脸。
男人打小就壮实,伐木放排,十几岁他就跟着爹干,树林里滚了几十年,家里还是泥胚房,风吹雨蚀,泥墙都变了色,灰白,满墙麻子裂口,夏天马蜂欢乐的居所,幸福地繁衍后代。昌盛的马蜂窝,发酵膨胀似的,像灯笼一样,在屋檐下挂着。关于娶女客,没得念想。
又是一个夏天。
那天,他蹲在门前土坎上,托着缺了口的大白壳碗,厚嘴唇凑着碗沿口,赤溜溜地响,整个托着碗底的手掌,转一圈,碗里的粥就见底了,再舌伸碗底,舔一舔。就看见山底来人了,两个点,缓缓而近,点变宽变高变颜色,一黑一红,站到了面前。四颗眼珠子直直盯着他的碗。讨饭的。黑也不是黑,是深蓝的衣褂,老头精瘦皮黄,柱着和他手杆一样粗细的拐,头发连着胡子,全花白,红的还是红的,红的包裹着的身体,像苍蝇套豆角,就是红上又膏药似的贴着其它色块的布,方的,长的,都有,对襟。他就拿眼看红的,瞧上,双辩过肩,脸皮泥色。
他回头大喊一声,爹,有人要吃饭。
他整整擦了两个多小时。他站了起来,浓缩的影子,忽然粗大空洞起来,爬上了墙,又魂似地散了。
也是夏天,那年的夏天,他瘾上了打猎。是看见老头和七月那年的第二年。老头其实和七月,没有太大关系,是老头路边捡的,捡来的时候,七月就丝瓜那么长,后来跟着老头,一路从西到东从北到南,走着走着,个子就走高了,走到轿山的时候,也就快二十年了。老头话说的很清爽,虽然带着怪怪的口音,这些都是老头说的,住了几天,七月就留下不再走了,老头就走了。
因为是七月份来到轿山的,男人就说,就叫七月吧,好记。之前,七月是没有名字的。
七月什么都不会,做饭都是男人手把手教的。他不介意。
其实七月很好看的。在轿山住了些日子,山水洗了几次,皮肤就白了,嘴边还有酒窝子,一笑,酒窝子更深了,酒窝子也会笑,他觉得就是这样的。这样的女人,在家窝着就好,他才舍不得把她晒黑呢。他就喜欢看他。除了干活他就面对着七月,天天看,看不够。
他走到灶间,水缸旁,坛子里,直接舀了一碗谷烧,咕咚咕咚,站着,干了。
墙缝里“曲曲曲"叫着的虫,突然也禁声了。
他依呀开了门,走出门去。
七月就喜欢看他喝酒,说一喝力气都长了,比牛还壮实,她喜欢。所以他出门前都要喝一碗,以前的酒晚饭喝,是七月看着喝。现在他是出门时喝,喝了酒,门一开,松树林被风吹得“嚎嚎嚎”的声音他就听见了,他还能听见七月的笑声,七月笑起来像水窝,水在窝里打转时,欢忽忽欢,欢欢忽忽的声音,很好听。
暮秋的月末,夜晚很黑。
他打开小灯,看见山路就行。不能太有响动,所以,除了古怪的鸟叫,就剩下他噌噌的脚踏声了。也不知是什么野鸟,叫声凄惶,嗓音先是平拉,然后陡然升高,一路嘹亮,徐徐地升,突然下沉,越沉越低,没了。仿佛揪着他的心,在拉扯。
他首先要去的是石耳山,那里地势平坦,红薯熟透,透的开裂,引着野猪的鼻子来拱。苞谷也老透了,溢出了香味。他在苞谷地红薯地转悠的好久,也不见有动静。有些失望。见野猪的活动时间就要过了,他只好去弯坞,那里是黄麂出没的地方,野草茂盛。
天天围着七月下苗撒子,很快就孕上了孩子。一算时间,是第二年的暮夏,瓜熟蒂落。
现在他什么都不在意,爹肺痨,通宵地咳,最后咳死了,他也没觉得有多少悲痛,就觉得咳的难受,不如了结来的痛快。何况娘早去了那边,阴阳阻隔,话也通不上一句,不如早早牵手,耳鬓厮磨来的快乐。
他做了准备。
黄麂和野猪不一样,敏感的很,逃的快。野猪也狡滑,却笨,仗着有蛮力,不怎么把人当一回事,就和人拗胆力,人就有机会了。他打开枪托尾部的圆盖,装填上铅弹,
再打开发射药仓盖和引火药仓盖,装满发射药和引火药。又将机轮上的小圆槽对准出弹孔和出药孔,将枪口略向下倾,使弹丸滚人弹槽,发射药和引火药分别填满药槽。又扳起机头,与之相连的一铁钩,将其前方的火镰勾起,呈待发状。
第二年的暮夏,天烦躁的很,整天的响雷倒雨,就把七月的肚子催痛了。七月喊疼,脸煞白,他就知道七月要生了,手足无措。还是邻居去了蛇坎喊了个接生婆。那接生婆他看着就不痛快,虎背熊腰,脸堂泛黑,就喊,你是怎么弄的,看她那个肚子模样,就是难产。他就想,我怎么知道怎么弄的,谁也没有教过我啊。
七月在房屋里,早晨嚎到下午,又嚎到晚上,就是没个结果。他跺着脚在门口转,急啊。
在弯坞转了两个钟头,一无所获。
他叹了口气。去最后的地方,跑骑坞。天也快亮了。东边的黑渐渐变淡了。
到半夜后,七月不嚎了,却发出呕呕的声音,时有时无。
突然房屋里有响动,哐当当,盆翻了,步乱,忽哎——,嘹亮的哭声响了起来,呱啦啦凑着一声劈雷,屋里就有人喊:是小子,来看看,看看他娘。他就撞进了门。黑脸堂接生婆,将裹着的布掀开一角,送到他面前,他就瞅到那把小酒壶了。呱啦啦,劈雷响的山摇,伴着耀眼的光,白的凄厉。就照着七月纸白的脸色。
我看看。七月说。其实他没有听见七月的声音,就见她嘴唇动了动。他抱起小子,小心递到七月眼前。七月挣扎着想抬起头来,却徒然。他将布包同样翻开一角,露着小子的小把壶,凑到七月的眼底。七月看见了,嘴角抽动了下,犁出一丝笑痕,眼睛就闭上了,两颗泪珠顶开了眼皮,滚落下。头发如水里捞起来的草,凌乱地贴在她脸上。
他觉得听见了泪珠的落地,啪啪两声。
乌红色的血,从七月的下身,丝丝落下,在地上漫开,化成许多的虫子,缓缓地蠕动着。
雷雨突然停了,风也安静了。七月的魂徐徐升起,回头望了望。她看见自己躺着,浑身染红,男人抱着小子,蹲在床前,黑脸堂垂着头……她喊,小子就叫雷震吧。
自那以后,他就爱上了打猎。
铳枪的响声,如雷,撒出去的铅弹,如雨,猎物的血,红如乌。他一次又一次经历这个过程。在这过程里,七月就在他身旁笑,小子雷震也嘎嘎嘎地在笑。他觉得开心。
跑起坞,是整片的茶山。一垄垄的茶岭,顺山势而走,弯曲。
有轻微的声音,他听见了,突然打开戴在头顶的汽灯,白色的光,在漆黑里撕开一条道,尽头,一只白兔,愕然站起,迷茫。他极快地抬胳臂,眼睛顺着枪管一瞄,手指一扣扳机,轰一声炸雷似地响,铅弹雨似的一瓢而去,白色就不见了。
他过去,拣起兔子,挂在铳枪管上,他扛着铳,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就有乌血嘀嗒嘀嗒,落在他的身体上。
往回走。他觉察着身后,好像有人跟着走。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他突然回头。亮光里,回路上,愕然站立起一只小白兔。他用铳管比了比,不屑。他就继续走,都快到村了,它还跟着,他烦了,一回头,扳机一扣,响声过后,兔子像一片叶子似的,飘起,然后落下。
他将半边烂透了的小兔和母兔挂在一起的时候,双手一哆嗦。肚里肠子如被绞乱了,痛,弓似地弯着身体,脖子青筯暴突。
许久,山谷空旷里传来一声狼似的嚎声,回荡。
许多年以后,那杆铳枪仍然挂在那片泥墙上,不过,枪管已经锈迹斑斑了。
ps:唯一一点点不足的地方,小白认为,应该是开头营造的环境氛围没有好好利用起来,有点可惜了。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