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说信(随笔)
“信”字多解,此言书信,书札也。
坐办公室,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然后点开邮箱,会有信来。垃圾的删掉,有用的要看,看后要回的需回。也会写信,劈里啪啦地敲击键盘,汇报的、交流的、礼节性的。信几乎每天都有,看得多了,就麻木了。因为娶了妻,有了子,没有了男女间的温情牵挂,挣的是工薪,混的是日子,长的是老态,自然也就无缘飞短流长的鸿雁传情,所以这邮箱于我就是个不牵情的冰凉而生硬的工具了。
日子久了,竟勾起早年通信的美好记忆。和书信相比,网络时代的东西,如邮箱、短信、微信等等,没有了情感和温度,还能算作信吗?没有了邮差的传递,没有了把写好的信投进邮筒里的过程,没有了熟悉的或不熟悉的笔迹,没有了随信而生的牵挂与等待……一切都索然无味了。迟早有那么一天,也许一百年,也许二百年,后生们翻开了祖太爷留下的遗物发现一沓泛黄的信,会惊讶,这是什么东西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信”吗?我想,我们的后生真的是要比我们可怜的,就好比我们今天的所谓快乐并不比古人多。我人微言轻,不妨看看莫言先生在《“贫富与欲望”漫谈》一文里是怎么说的“……我们要让人们记起来,在人类没有发明空调前,热死的人并不比现在多。在人类没有发明电灯前,近视眼远比现在少。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时间照样丰富。有了网络后,人们的头脑里并没有比从前储存更多有用的信息。没有网络前,傻瓜似乎比现在少。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让人们知道,交通的便捷使人们失去了旅游的快乐。通讯的快捷使人们失去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过剩使人们失去了吃的滋味,性的易得使人们失去了恋爱的能力……”我们正在失去很多东西,很多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书信。
提起笔来给在外的儿女,给年迈的父母,给远方的知交写封信,现在看怕是有点滑稽了,就好比“提笔”之事也只是一个说辞,键盘上敲,手指在触屏上划,还哪里有提笔之说?索性成一《说信》小文,这在百年后也该是奢谈了。
信以传言。因为要说,想说,不好口口相授,一是两地茫茫,只有信可以交流。二是不好当面说,比如相恋,四目相对,心里喷火,面生酡色,不敢表达,一封火辣辣的情书塞在恋人的手里,这也是信,省了邮资而已。
信有多种,有人统计归类,曰家书、问候、请托、规劝、邀约、情书、吊慰、借贷、庆贺、致谢、绝交,等等。其实无外乎三类,一为言事,一为道情,演而化之便多一类言事兼道情的,如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书因事而作,又掷地有声兼隐书外的意图,难怪会成为千古名篇。
先说说这“信”的点滴学问。信,或称尺牍、尺素、尺书、鱼雁、桃符、简札、鱼书、鳞鸿、书翰、书筒……都是古时的叫法,也都是有来历或典故的。就说这“尺牍”,“尺”是长度,“牍”是材质即木板,信写在一尺长的木板上,因信的内容是要保密的,写好了,用两块尺牍扣在一起,叫“尺牍合璧”,再用绳子扎起来,上了封,这信就算弄好了。信,应该是有了文字就有了,可谓源远流长。战国时期乐毅的《报燕惠王书》、鲁仲连的《遗燕将书》等都是流传下来的书信名篇。
按我的想法,写信就是那么多的事儿,越简捷越通俗越好。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凡事都能整出很多说法来,比如诗,“五言七律”各有规矩,马虎不得。再比如“八股文”,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个都不能少的。这“尺牍”也就有了很多的规范,形成了中国独有的书信文化。魏晋时期,开始有人制定所谓的“书仪”,好比《礼记》,规范人们的礼仪一样也在研究规范书信。据《隋书.经籍志》记载,谢元撰有《内外书仪》,蔡超撰有《书仪》。《崇文总目》称王宏、王俭、唐瑾以及唐裴茝、郑余庆,宋杜有、刘岳尚等都有《书仪》传世。此外还有专供夫人、僧侣使用的《妇人书仪》《僧家书仪》,等等。渐渐地,书信也自成一体,近乎文学的一个体裁流传下来。这看似简单的书信也就有很多的学问在里边了。书信既然形成了文化就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出个五七大八的。
写信的讲究很多,一般要讲究格式,也就是要有个信的形式,有称谓,有问候,有正文,有祝福,有署名,有日期。至于内容或是言事,或是表忠,或是示爱,或是罪己,或是骂娘都由你自己了。一般的除骂娘的外是必用敬语和谦称的。一是称谓要敬。不能三叔二大爷地乱叫。二是问候要敬。问候父母要用膝下、膝前、道鉴,问候师长要用函丈、坛席、尊鉴、道席……三是行文要敬,涉及对方的亲人要用令尊大人、令堂大人、令伯、令叔、令兄、令弟、令妹。得到了对方的礼物要说厚赐、厚赠。如果是对方来信,可以称大函、大翰、惠示、大示、手示、大教。如果是诗文著述,则可称华章、瑶章。如果是宴请,则要称盛宴、赐宴。还有就是有许许多多几乎固定的谦称和雅语,用在书信里会使书信增色很多。如表示关切的伏惟珍摄、不胜祷祈、海天在望、不尽依迟、善自保重、至所盼祷、节劳为盼,等等,不一而足。时过境迁,这些东西别说是后辈,就是吾辈亦无缘实践了。
再说说这“信”的传递。传信,古时的信是由驿站传递的。车送称“传”,马传称“驿”,步递称“邮”,后来发展成邮亭,就更加快捷了,三十里一驿,十里一邮,五里一亭,到了唐代的鼎盛时期,全国共有驿站一千六百多个,一站一站地传下去。速度倒也是不慢的。官府的重要公文称做“奔命书”的还有三百里加急什么的,就快赶上今天的快递了。杜牧的《过华清宫》诗云:“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产于广州,长安就是现在的西安,我查了一下,直线距离就要1300多公里,在唐代那个路走起来怕有2000公里都不止。杨美人儿能吃到新鲜的荔枝真应叹服那时的驿传能力。因为传荔枝总比传书信要费力许多。
还有许多传信的方法,大多是在没有驿站之前我们聪明的祖先发明的。有“鲤鱼素尺”的传法,“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这个传信的方法真是极尽浪漫和温情。
还有青鸟传书的方法。李商隐有一首著名的《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这青鸟就是用来传信的。相传有一年的七月七日,汉武帝在承华殿斋戒。中午时分,一只青鸟从西方飞来,停在宫殿前面。汉武帝就问东方朔,东方朔说,这是西王母要来了。不久,西王母真的来了。从此,人们就用青鸟来代指传递书信的人。晋代诗人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五》诗言:“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可见这青鸟不仅能为西王母传信,也能把大诗人的祈求带回去。还有鸿雁传书、飞鸽传书,等等,都远比正统的驿站传信要有意思。
信,难得的是交流。是相知最好的办法。苏轼和黄山谷有《苏黄尺牍》传世,鲁迅有《两地书》结集,还有如胡适、傅雷等许许多多的名人都有书信传下来,成为历史研究的重要史料,也是人类思想史上的瑰宝。
前些年有一股曾国藩热,研究曾国藩的书炙手可热,我也就去凑这个热闹,购得《曾国藩家书》一部。茶余饭后就翻翻,鳞鳞爪爪地记下的不多,受益确是匪浅的。他的生平业绩之大就是整个大清朝也没有几个可以与其比肩的。他对后人的影响更在于他的学识造诣和道德修养,“家书”里收集了他几十年里的1500多封书信,真知灼见、孝悌亲和跃然纸上,用当下的话讲,篇篇都蕴含着正能量。写这篇小文,又想起来翻看,不妨录一段在这里。
诸位贤弟足下:
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其修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国家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格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其理,即格物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曾国藩在众兄弟中排行老大,从这封信中就可以看出这个大哥对兄弟们的深深的情意、成才的渴望,不惜心力地对他们孜孜以教。曾国藩的兄弟和他们的许多后人都陆续成为国家的干才,与这1500封家书不无关系。
撰罢小文,我想,我应该写一封信,哪怕是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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