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17岁那年在读初中。
　　 肖美义和梁荣荣也在读初中。
　　 就在这一年冬天，这个北风凛冽、雪花飘飘的冬天，部队在我们县招收女兵，肖美义入选了。
　　 部队在县以下单位招收女兵是建国后开天辟地第一次，无疑谁当上女兵该是多么荣耀、多么幸福、多么神气、多么飘飘然啊！肖美义陶醉在美好的憧憬里。而我，却心里冰凉、心里痛苦、心里悲哀、心里像塞了块砖头，魂不守舍，魂飞魄散，灵魂脱窍，我不是我了。
　　 肖美义要离开家乡远走高飞了。
　　 肖美义海角天涯我们将相见无日了。
　　 肖美义不单人长得漂亮，穿得也好。那时，我们穿的都是粗布，都是自己的娘大针走线缝的。肖美义穿得却是洋布，都是机器做的，肖美义站在女学生中如鹤立鸡群光彩照人。
　　 我真的有点恨部队不该在我们县招女兵，也不该选上肖美义。
　　 那个时候，正在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学生回家，闲着无聊，我整日呆在家里躺在床上，茶不思，饭不想，默默地想心事，一次次做那无影无踪的梦，一次次梦见肖美义。一会儿我们坐在麦秸垛上，一会我们奔跑在槐树林里，一会儿我们爬大山。我们爬上了山顶，我们站在山顶上，我们顶着蓝天，我们顶着太阳，我们伸出手可以把艳丽的太阳抱在怀里。我高兴得大喊大叫，从兜里掏出炸的鱼给肖美义，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只觉得头轰地一响，一下坠向深渊。于是，我梦见我死了。
　　 有人说我中邪了。
　　 有人说我没救了。
　　 我也感到我要死了。
　　 麻子队长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怕我有个三长两短，一天来看我几回。麻子队长说，有病咱就去医院看，不能耽误，大家把你交给我，我就要对你负责，我就要把你当作我亲生儿子看待，不然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和大家。麻子队长说得很实在，很恳切，也很感人。麻子队长的酱色脸由于激动显出血红来。我看着麻子队长，我也动心了。这时候，村上的高音喇叭正唱那首歌《见了你们格外亲》。那歌声唱得很动听，唱得我心里酸酸的，愈加难受。我仿佛觉得那是肖美义在唱，我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着的那盏煤油灯，望着那射来的一长一短，长长短短的光线，我潸然泪下。
　　 这几年麻子队长为我付出已经不少了，可我的心里话怎么好向他讲呢？我只是感激地说，我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麻子队长无奈，只好吩咐梁荣荣：荣荣，你要好好照顾肖解放，不管他需要什么，再难办的事，一切由我去办。
　　 梁荣荣站在我的床前，梁荣荣两只黑亮的眼睛望着我，好久好久没有说话。突然，梁荣荣直直地盯着我说，你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肖美义当兵？
　　 我……
　　 我吱唔着，想否认，可又无法否认。我看了梁荣荣一眼，我低下了头。
　　 梁荣荣声音突然提高了。
　　 梁荣荣说，我早猜到了。就因为这事你萎蘼不振，你不想活了？你对得起谁？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对得起你死去的娘？想不到你心胸这么狭窄，亏你还是男子汉呢。肖美义知道吗？肖美义知道你为她要死要活，饭不吃，茶不想吗？她理解你吗？怕你是漫地烤火一面热，单相思。单相思。你知不知呀。说着说着，梁荣荣的声音变了，像是哭了。
　　 梁荣荣说完趴在桌上，她茫然看那盏窜动着火苗的油灯。
　　 屋里沉默了。一只老鼠从房檐露了露头，蹬掉几粒尘土又退回了老窝。
　　 过了一会儿，我喃喃地，声音不高，底气不足地分辩说，我看我不是单相思。其实，我真不知道肖美义会像我爱她一样爱我。许久，梁荣荣抹了一把眼睛站起来，理了理额前的短发，像决定了什么，声音很坚强，有力又充满着信心说，好，我去找我爸，也叫你去当兵，跟肖美义一块去当兵。我心里一震，我猛地抬起头，我瞪大惊喜地眼睛，我说，当兵？对，当兵。忽然，我像想起了什么，我又低下头，谁会让我去当兵呢？再说，公社的兵已经体检过了。
　　 梁荣荣说不怕，叫我爸找人，凭着他当那么多年干部，用脸皮眦，也要让你去体检，给人烧香磕头也要让你去当兵。
　　 于是，我感觉我有精神了，我有希望了，我的病也没有了。我像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灯光，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点希望。
　　 梁荣荣让我当兵了。
　　 梁荣荣的爹麻子队长让我当兵了。
　　 我登上了东去的一列专载新兵的闷罐子车。
　　 麻子队长和梁荣荣站在车下向我话别，麻子队长心事重重地看着我叹一口气说，去吧，你有抱负，不耽误你的前程。列车开动了，列车甩动着车厢加快了速度，我看见麻子队长和梁荣荣还站在站台上一动不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一种不舍，我的鼻子一酸，两滴泪珠掉下来。
　　
　　 二
　　 我当兵来到四面是山，怪石林立，龟缩在山凹凹里的营房。我被分到团卫生队，晚上睡不着觉，我问身旁的老班长，这是什么地方？老班长呓呓怔怔地说，这里是东海前哨，出营房往南顺着山路往前走，走八九里就是大海，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大海那边就是日本国。老班长似乎想到什么，翻过身很关切地问，肖解放，你是不是想家了？我摇摇头，默默地说，没有。停了一会儿，我又问，师部离这儿远吗？师部？师部离这儿七八十里。你问师部干什么？有老乡分到师部？我点点头，默默地说，有老乡分到师部。老班长似乎清醒了，老班长说，想到师部会老乡，比见大海还难。除非到师里出差，除非有病号到师医院住院送病号，不然见不到老乡。可咱们的病号一般不往师医院送，都送26医院了。我不吭声了。肖美义在师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肖美义是师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女兵。
　　 我们卫生队也有女兵，我一看见我们卫生队的女兵，我就想起肖美义，想起肖美义穿上绿色的军装那飒爽英姿的样子，我就想起肖美义那甜润动听的歌声，我的血液就沸腾起来。终于有一次，我把病人李玉龙的针扎到病人张德方的身上。还没有送药，被老班长发现了，老班长惊叫一声，肖解放，打错针了。我吓得一惊，一下又把针头拔出来。这是一起医疗事故，虽没造成严重的后果，但我还是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作了检查。本来队长开始很器重我，说我能吃苦，又聪明，又是中学生，可这一下队长气坏了，队长对我绝望了，队长在一次支委会上不知研究什么时提到我，队长无比沉痛地说，肖解放完啦，真不行要调整工作了。
　　 队长当然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完啦，团卫生队卫生员、助理军医、军医，加上后勤炊事班30号人，只有老班长号准了我的脉搏，猜到了我的病根。那天老班长坐在我的床头，端详着我的气色，老班长说，小肖，说实话，你是不是有思想病？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老班长一针见血地说，小肖你肯定有思想病，这个思想病是那种相思病，而且在师部，从你问我师部有多远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说是不是？我望着老班长，那慈祥的脸，我的眼泪顺着我的黄脸流下来。
　　 老班长是汉口人，父亲就是医生，门里出身，人很实在，已经在部队干四年了，还没提干，据说他因为对象和他吹了，他没经批准跑回家要和对象干架，背了处分。面对着老班长，我竹筒倒豆子地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老班长眼泪汪汪说，你诚实，年青人要都像咱们这样老实就好了。老班长说，年青人都有美好的愿望。老班长还说，但是愿望归愿望，不能空想，要看能不能实现。过去他也有一个女同学，俩人一块上学，一块下乡，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他立下誓言，非她不娶。她发下誓言，非他不嫁。可是，在他当兵不久，那个女同学为了回城就嫁给县革委一个办事组长的儿子。当时他气懵了，在女同学结婚那天，他从部队偷偷跑到家里，他准备对那女同学报复，给那女同学一个难堪。在他将要实施报复的时候，被亲属们发现阻止了他。后来，在亲属的劝说下，他也觉得鲁莽了。人家既然不跟你了，你就是报复她又有什么用，只会使自己更加伤心，使自己更加难堪，闹不好会坐牢。老班长说，女人这东西最坏最坏，女人这东西最没骨气，最靠不住，最经不起诱惑。老班长为了不让我想女人，把女人的坏话说尽，说得女人一文不值。老班长又教育我，看女人不能看脸蛋，有的人脸蛋怪好看，那里狸迷杏，好看不好吃。
　　 我默默地听老班长说，我知道老班长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我也同情老班长，为老班长这样的好人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而不平。我也恨那女人，不该见利忘义。可是，我又想，肖美义不会是那种人，肖美义对我情深意厚。
　　 老班长见我默默不语，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灌输到我的心里。停了一会儿，说，你要是真想去师部，等星期天，你早早起来就走，晚上九点熄灯前必须赶回来。不过，来回160里，快走也要十几个小时，说不多大一会话。
　　 我心说，只要能看上肖美义一眼就行。只要能和肖美义说上一句话跑300里我也愿意。
　　
　　 三
　　 我上路了。
　　 天不亮我就上路了。是老班长掐着时间看着表把我叫起来的，是老班长把我送到营房送上通往师部的山路的。我走了很远很远，我看见月明星稀的天幕下老班长像一尊雕像默默地向我挥着手。我走了很久很久，走过了几座大山，爬过了几座高坡才把天走亮。我看天，天很蓝，蓝得像一块油布。我看山，一座座山像一头头狮子匍匐在我的脚下。于是，我觉得我是在空中走，我是在空中腾云驾雾走。于是，我看见了我家那东倒西歪的堂屋，看见了麻子队长、梁荣荣，梁荣荣的佝偻着腰的娘。我看见了老班长，老班长在向我挥手。我还看见了肖美义，肖美义在看着我笑，很灿烂得笑。我走了很远很远，我走了很久很久，我看到一轮太阳冉冉升起，我一高兴就唱起了歌：
　　 金色太阳升起在东方
　　 光芒万丈
　　 东风万里
　　 鲜花儿开放红旗像大海洋
　　 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
　　 敬爱的毛主席
　　 革命人民心中的太阳
　　 心中的红太阳……
　　 太阳伴随着我，歌儿伴随着我，不知不觉，起伏连绵的山峦，高低不平的山路被我走完了，我的眼前出现一座城市，一片辉煌。我家的破房，麻子队长，梁荣荣都不复存在了，我好像看到了我们的首都——北京，在太阳照耀下一片明亮的北京。
　　 我走向心目中的北京，可我知道这片明亮的地方不是北京，是师部。一排排红砖红瓦的房子，还有一座红砖平顶的高楼，高楼的大门口挂着八九八六司令部的牌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在这里，肖美义就在这里。
　　 我走过12排营房，走过11个小院，走到师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大门口。我站在师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院子前，整了整军容，摸了摸帽徽，戴正了帽子，扣了扣风纪扣，然后心里突突直跳着走进院子。
　　 师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院子里飘着笛声、弦声和歌声。大概是星期天，队员们在自由练功。我站在院子里不知该朝哪个屋走，正犹豫着，这时候走过来一个扎着两撮头发，没带帽子的女兵，大概这女兵看了我眼生，向我瞅了一眼，正好给我一个向她打听的机会。我红着脸叫她一声，同志，请问肖美义在哪个屋？你找肖美义？那女兵又打量我一下很和气地说，喏，在那屋里，接着向东边的屋子喊，肖美义，有人找。
　　 谁喊我呀？肖美义应了一声。
　　 我听到肖美义的声音高兴极了，我谢了女兵还没来得及向那屋子走，肖美义已经跑出来。肖解放，你怎么来了？
　　 肖美义一脸高兴的样子，这时我发现她穿着军装比过去更漂亮了。我说，凑着星期天，我专门从我们团里跑来了。
　　 肖美义说，呀，七八十里路呀。一来一回一百多里，你那么有劲，专门跑来。有事呀？我说，没事。我又说走着也不觉得累。其实，我的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都快抬不动了。
　　 肖美义把我领进她们的住室。她们住的跟我们一样，都是铺板，白色的床单，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有边有沿，刀剁斧砍一样整齐。屋里有一个女兵在看着歌词哼歌，看我进来朝我礼貌地笑笑点点头，拿着歌词出去了。
　　 肖美义扯了扯床单让我坐在她的床上，问我，咋样，你分到哪个连了？我说，分到团卫生队了。肖美义说中，学医好，我挺羡慕医生。
　　 这时我有些窃喜，我所学的专业是肖美义喜欢的职业。
　　 我和肖美义拉开了话匣子，从部队生活到家乡父老乡亲，同学朋友。正谈得投机，从外面传来一个男兵的声音，肖美义，肖美义你干什么？随着声音进来一个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男兵。肖美义，你排练的怎么样？当他发现坐在肖美义床上的我时，眨眨眼睛，吸了一下鼻子，说，这是谁？肖美义说，俺老乡。又给我介绍说，这男兵是她的班长宋小光。宋小光把我上下打量着问：哪个单位的？我说，569团的。569团不是在西山口吗？跑这儿干什么？我说，玩的。玩？玩跑这么远？他完全是一副批评的口气。我不由看了他一眼，我发现他说话时要吸鼻子，大概有鼻炎，那斜方形的脸在他歪头看我时像一头歪着头叫唤的驴，的的确确像驴，我在心里说着。在这头驴的威风目光下，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我只敢看我的脚尖。我的脚轻轻地磕着地面，借以来驱散我内心的紧张。还好，他不看我了，对肖美义说，抓紧时间排练，星期二要随师首长到地方慰问。说完丢下我们招呼没打就走了。这时我想着肖美义一定会向他请假，会说老乡在这儿，我停一会儿就去。却不料肖美义对我一笑，我要去排练了，你是走还是在这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