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天却已经大亮。大地上布满了霜，白茫茫一片，就像好心的仙女将手中白色的云降了下来，笼罩在西昌市的土地上。如果踩在上面，霜夹杂着枯草，一定能踩出“唰——唰——”的动人乐章。可没有人会这么做，冬季的早晨是美丽的，又有谁会去破坏它？
　　 即便积霜会被太阳晒化，可那又是另一种美了。
　　 这是郊外的景象。有田园，田园里有积霜；有农房，农房里有犬吠；有阡陌，阡陌上有孩子。孩子要去上学呢。
　　 而在市区，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一
　　 七路公交还没有来。站台上站了不少人，都时不时伸长了脖子张望，很快又缩回暖和的围巾里面。双手揣在羽绒服的兜里，双脚不停的在原地踏步。嘴里呵出的白色的雾气在眼前盘旋，又消失不见。
　　 等到公交终于来了，人群搓着手往车上挤，虽然车上还有很多座位。人群的最末端，站着一个瘦削的人，戴着黑框眼镜，肩上挎个包。瞧他这一身，简单，随性。等到没人再挤了，他这才上车，找个座位坐下。
　　 窗外的景色缓缓的向后移动，又逐渐加快。终于，具有彝族特色的站台看不见了，路边的花坛看不见了，道路中央的月牙儿塑像看不见了。只看得见路旁木棉花树和楼房交替，就像是硬生生将两种物事拼凑在一起，瞧来实在突兀。
　　 这人将眼睛收回来，他坐在车左侧，右侧前方坐着两位老人，老婆婆靠在老爷爷的肩膀上，虽然牙齿都快掉光了，她依旧笑得很开心。老爷爷的手里提着两袋菜，有青翠的白菜，有一块约莫两斤重的猪肉。
　　 幸福的老夫妇。
　　 年轻人心想。
　　 他的前面依偎着两个人，是孩子，还年轻着哩，比他自己还年轻。他今年二十八了，参加工作三年，在西昌市一中教书。前面的两个孩子穿着一中的校服，瞧来是早恋了。
　　 这位年轻的教师并没有想要干预，谁都有过美好难忘而又懵懂的青春，谁都有个青春时喜欢的对象。
　　 他也有哩。
　　 那时候，可能比前面的孩子还小，或许比他们大一点点儿。谁知道呢？记不住了。都过去十多年了。真久，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但是，那个场景，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那幅场景在他心里重复了成千上万次。那位姑娘的影子也想起了成千上万次，想得都已经模糊了。只是看见那个身形，他就知道，她又进入他的梦里了。
　　 那天早上是语文早读。他热爱语文，喜欢读诗，读小说。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多好的女子。他心里想，要是我能够碰上这么个女子，这一辈子才算是没白活了。我读诗作画，她在一旁浅吟低唱，还能弹箜篌。
　　 他一直往下读，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对古代诗词已经有了一定的研究，读起来没有任何困难，比别人读白话文还轻松。
　　 读到“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东庭下，自挂东南枝”，他深深叹了口气，要是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他心中觉得伤悲，凄美的爱情，往往容易引起别人的泪水。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一盒牛奶，一块面包，放在了自己的桌上。
　　 他连忙回头，那人已匆匆走开。是班上女同学。她怎么会给我面包和牛奶？他的脸有些烫，看见那个女生的耳朵也已经红透了。
　　 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想起那红着耳朵的女生，嘴角依旧挂着笑。唉，多么难忘的一幕。他多么希望她就是自己的“刘兰芝”，也演绎一场轰轰烈烈的“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
　　 可惜，自从毕业，就再没有见过。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陷入了一场无边无际而又深沉热切的思念当中。
　　 那位女同学呵，成绩优异，为人和善。可就是不和他说话。每次他鼓起勇气去找她聊天，她都低着头走开。
　　 为什么？他想不通。
　　 即便如此，他还是每天都找机会跟她说话。虽然只是他说一两句话，她低着头走开。
　　 她的座位在他的左前方，中间隔了五张桌子。他每节课都偷偷地看她，一旦发现她扭头，又立刻装作认真看书，那时候，耳朵火辣辣的。
　　 到了一个站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他不禁想，坐车就像人过日子，车子从起始站开始，到终点站。人从出生到死亡。车子要路过许多个站台，每个站台有人上有人下。人要路过许多的人，有人离开，有人加入。
　　 她或许只是中学那一站的一个过路人。
　　 她或许早已经结婚了。
　　 她或许早已经把我忘了。
　　 当年的面包和牛奶，或许是个意外，美丽的意外。
　　 他不停地这样想着。
　　 又到了一个站，上来了不少人，都迅速的抢到了座位。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最后上车，她没有和别人拥挤，只是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等到别人都上车了，她才上来。发现只有他的身边有位置，于是走了过来，冲他微微一笑，坐了下去。
　　 她的手里有盒牛奶，也有块面包。
　　 是一样的牌子。
　　 “你喜欢喝这种牛奶？”他问。
　　 “是啊，我一直喝它。”过了片刻，她又补充一句：“一直。”
　　 “我也一直喝这个牌子的。好喝。”这又哪里会仅仅是因为好喝呢？他想。
　　 他不敢看这位女士，生怕自己失礼。盯着陌生的女士看，总不见得是一件有礼貌的事。
　　
　　 二
　　 她热衷于写作，虽研究生尚未毕业，已经有好几部作品获了奖。为了写作，不得不在全世界各地奔走，领略风土人情，经历许多可以用文字来记录的事，见证无数可以用文字来记录的情。
　　 走得久了，走得远了。难免会想到故乡，人人都是这样。在远离故乡之前，都想着展翅高飞。在远离故乡之后，却觉得，穷极一生，只为了回到故乡。
　　 一中是她的母校。
　　 她在这里上过三年学。她温柔、恬静、可爱、努力。老师很喜欢她，她的成绩也很好，同学们也喜欢她。可她觉得，同学们对她的喜欢，不是真正的喜欢，他们只是觉得她成绩好，可以利用。
　　 谁也不愿被人利用。
　　 除了一个人。
　　 他才是真正的对她好。
　　 初一新入学，她生了病，头昏脑热，站立不起来了。她并不认识他，只是知道他是同班同学，就连名字也不知道。好像是姓刘，又好像是姓柳。
　　 他背起她就往校医院跑。他个子不大，她的个子却不小。女孩子发育得总是比较早的。他累得满头大汗，脸都红了，但还是一个劲儿地跑。
　　 终于到校医院，她一回头，他已经不见了。
　　 她一直想感谢这位好心的同班同学。但每次一见到他，即便是远远地，她也会脸红。
　　 这是怎么了？她想。
　　 一直过了一年，她还是没忘记要感谢他。
　　 每天早晨，她都买了一盒牛奶和一块面包，想要给他。他身子似乎不好，要多喝牛奶。可怎么说呢？
　　 每天早晨，这盒牛奶和面包都被她藏在课桌的最里面，最后进入了垃圾桶。她真的不敢去。
　　 他的座位在她的右后方，隔着五张桌子。
　　 她经常回过头去看他，当然不是明目张胆的。比如说要借块橡皮，她总是从右边转过去，往后面的女生借。这样就可以在转过去的时候看他一次，转回来再看他一次。有时候要理理头发，她也会微微侧头，这样可以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
　　 每次看见他，他都是低着头看书。可是奇怪的是，每一次他的耳朵都是红的。
　　 父亲要她转校，她并不愿意。为此，父女俩冷战了很长时间。可最终她还是妥协了，不过父亲答应她，初三毕业再转。
　　 唉，快要没有时间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感谢他。
　　 她还是每天坚持买面包和牛奶，每一天早晨，都鼓足了勇气要给他。但每次走进教室，脚就不听使唤，总是往自己的位子上走。
　　 他有时还会找她说话。
　　 她哪里敢和他对话啊？每一次，她很想和他聊聊，又没有勇气。他说完一句话，她总是转身走开。太令人尴尬了，每一次她的脸都是通红的。
　　 记得那一天早晨，下着小雨。她照例买了面包牛奶，还是放进了自己的抽屉。他在他的位子上看书哩，看的是什么呢？她去扔垃圾时，故意从他身后走过，是《孔雀东南飞》。啊，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诗了。刘兰芝对爱情的坚贞不渝，焦仲卿的软弱无能，这些都藏在她心里。她无数次的幻想，如果自己的丈夫是焦仲卿一般，那宁可不嫁。
　　 纵然化成了鸳鸯，但平时生活中，刘兰芝可受了不少委屈啊！
　　 忠贞！忠贞！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又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话题！
　　 拜伦有诗：“从未曾想过中途放弃，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多美的诗。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读书，一心全在书中。自己从他背后走过他都未曾发觉，不如就跑过去，把面包悄悄放在他的桌子的角落上，然后悄悄离开。
　　 或许可以跟他说几句话呢，跟他说：“谢谢你。”
　　 就说这三个字吗？会不会太少？
　　 那么就说：“初一你送我去校医院，谢谢你。”既说清楚了为什么要谢他，也说了一句“谢谢”了。刚好。
　　 但能不能多说几句呢？
　　 她已拿了面包和牛奶走到了他的身后。突然间很紧张了，感觉呼吸急促，手也在抖。不如不送了吧？她想。
　　 可想起很快就要转学，中学时代，不，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再见了。她咬咬牙，迅速的将面包牛奶放在了他的桌上。
　　 他的头抬起来了，然后往后转。她心都快要悬到了嗓子眼儿了，想要说的几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要是被他看见，那更加的尴尬。她快步离开，在出教室门时，还差点摔了一跤。
　　 什么都没说！真遗憾！
　　 她不敢进教室，在厕所待了一个早自习。第一节课上课铃打了，她才回了教室。这下不敢去看他了，一双眼睛就盯着黑板，脖子都快僵硬了。
　　 初三毕业，她还是走了。他们还是什么都没说。
　　 如今已经过了十多年，她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城市，这所学校。
　　 她要坐七路公交车去一中。
　　 在站台等了近二十分钟，这才有车来。上车时，只有一个位子。那个空位子旁边，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士。
　　 她忽然想起了林黛玉初次见到贾宝玉时，心里面想着的一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她坐了过去，想要问问他的来路，但又怕冒失。他却忽然说话了：
　　 “你喜欢喝这种牛奶？”
　　 他问我么？
　　 “是啊，我一直喝它。”她回答。想了想，又补充说：“一直。”
　　 “我也一直喝这个牌子的。好喝。”
　　 他也喜欢。
　　 她默默喝牛奶，他默默望着窗外。
　　
　　 三
　　 到站了，他和她同时起身。
　　 他们发现对方竟和自己同一个站下，相视一笑，共同走下了车。
　　 两人又一起走进校门。
　　 “你在这所学校教书？”他问。
　　 “不，这是我的母校，回来看看。”她已经喝完了牛奶。
　　 他伸过手，从她手中拿过空的牛奶盒，露出一口白牙，笑说：“我帮你扔。”却并不走开，问：“你什么时候在这里读书的？”
　　 她有些尴尬，一个看似陌生感觉熟悉的男士替她扔垃圾，从没遇到过。但好在他问了个问题，说话可以缓解尴尬，于是老实回答：“初中，我初三毕业就转了学。”
　　 是她！
　　 是她？
　　 他准备找个机会问问清楚：“有时间吗？我请你喝咖啡。”
　　 她正想开口询问这位男士，是否有时间可以一起聊聊，哪知他却先问了，她笑了，理了理右耳边的头发：“我只喝牛奶。”
　　 他也笑，扶了扶眼镜，看见朝阳从女士的后面升起，红得似火：“那我请你喝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