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你不认识许先生，那么当你看到这个独坐在清陵镇东头小院的阴凉地里，喝着茶，抽着烟，看着刚买回来的《环球时报》的中年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位学者，至少也应该认为他是个正常人。其实，他很不正常，因为他有精神病。
　　 严格地说，他也不能算是有精神病，只是对色彩能产生敏感，不过，既然是和所有的正常人都不一样，那么也就应该算是精神不正常了，人类的逻辑不正是这样规定的吗？
　　 许先生没有妻子，但是有一个女儿。他的妻子现在飘荡在何处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女儿确确实实地在省城里上大学。
　　 他一个人呆在那个叫煤城的小市里十分寂寞，于是就回到清陵老家，这里毕竟还有他的老母亲。
　　 此刻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耀眼，许先生略迷起的眼睛里就又开始出现了炫耀的色彩……报纸上飞机的图片是白色的，美国总统奥巴马的脑袋是绿色的；再看茶杯里的水是上蓝下红，而自己光着的双脚却是黑色的。
　　 如果你是正常人，很会感到这实在是很诧异，或者是很恐怖。但是许先生知道自己不正常，所以就不感到这有什么奇怪。他再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和树，山仍然是绿色，石头是赭色，稻地里仍然是一片青黄。于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又犯病了，因为他明白在正常情况下，报纸上飞机的图片不会是白色的，美国总统奥巴马的脑袋也绝对不可能是绿色的。
　　 于是，他就开始在心里念叨着那句有时侯或许还有效果的“咒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不过这次好象没有效果；他又把左手放在前胸划着十字祈祷着：“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阿门。”然而还是没有用。于是，他最后只好进屋上床，闭上眼睛睡觉。
　　 在朦朦胧胧的灰暗中，他感觉是母亲回来了。他知道这是到了傍晚，因为他母亲出去打牌，每天傍晚准时回来。
　　 母亲走到他的床前时，他看见母亲的身体五彩缤纷，就象一只七彩的山鸡，于是便悲哀的对母亲说：“妈，我又犯病了。明天，我还去医院吧？”老太太明白许先生说的医院是什么地方，叹息了一声，然后就关了屋里的灯。
　　 2、
　　 第二天一大早，许先生和母亲就乘第一趟班车赶到了煤城，然后又换车来到了西郊的精神病医院。当然，许先生对于这里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因为算上这次，他已经是“四进宫”的老院友了。
　　 他现在还依稀的记得，应该是在20多年前，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踌躇满志的职校教师，可是他不满意这没有激情的职业，便停薪留职去了有“窗口”之誉的地方下海做生意，结果还没到一年的时间，就被海水给淹死了，妻子也不知道变成了谁的老婆。无奈之下，他只好又回到职校，在苦苦哀求了领导几天之后，又加上一台进口的DVD机做“媒介”，这才总算是重新复职。
　　 重新坐在办公室里，许先生不再有那种踌躇满志的感觉，他脚踏着铮亮的大理石地面，仰望着高大的落地窗，却总感觉自己好象是居住在一个地下室里，一种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压抑，总是如浓雾一般在他的周围弥漫。
　　 许先生当然也年轻过，所以他也写过诗，而且更多的还是那种象他现在一样迷茫的朦胧诗。于是，此刻想把自己躲藏起来的他，就又想起了美国老头子勃莱的那句诗：“躯体被奇异地撕裂，且不能离开它，最后我在它的下面坐下。”
　　 在他的办公桌上有一盆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白鹤芋，其中的一朵已经枯萎了一小部份。于是他就拿蓝粉笔在花盆背后的墙上写到：“第二朵花黄了、枯了、卷曲了，它等待着一把火，那把火会让它进入另一个世界”。结果这么经典的诗句没得到任何赞赏，反而还让教导主任训斥了半天，差点就扣掉了半个月的奖金。
　　 于是，许先生就不再写诗了，开始和一个很有名的气功师学习气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所谓的“走火入魔”，反正许先生在练了一阵后，就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幻视，比如常常能听到拉警报的汽笛声，或是用琴弓摩擦琴弦的刺耳声。更严重的是幻视，比如常常将白色的看成蓝色或者灰色的，甚至会出现茶杯里的水是上蓝下红那种颜色。也许是因为这种刺激的原因，再后来他就开始行为也反常了，冷不丁地就会在大街上对着陌生人下跪，有时还拿着废纸当钱去买东西……于是学校和他家人商量后，就把他送到了西郊的这个精神病医院。
　　 可是他在那里没住上一个月，就逃回了家。但是因为没有继续复药的缘故，他的病情仍然复发，于是他被又一次送回了医院，结果他又是逃跑，然后就是又被送回，这样他就成为了“三进宫”的老院友了。
　　 许先生在第三次被送回精神病院后，没有再逃跑，而是每天都呆坐在窗户前仰望天花板，象一个哲人又象一尊雕像。他开始怀疑诗歌是不是有着魔咒？怀疑气功是不是真能创造奇迹？继而又开始怀疑宗教和哲学，难道那西方的极乐世界真的是存在？难道万能的上帝真是造出了一块连他自己都举不起来的石头？物质要是不灭，那灵魂究竟是漂浮在哪里？……
　　 至于他是什么时侯又被送回了家，或者是他自己又逃回了家，他已经没有了确切的印象。
　　 3、
　　 许先生第四次走进精神病院的大门时，感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竟然有些原来认识的病友还和他打了招呼，当然也有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象精神病一样地看着他，而他也同样象精神病一样地注视着他们。
　　 “嗨，刁德一，你又回来了？”
　　 “嗯。我又能看见茶杯里的水是上蓝下红了。”
　　 一个叫老马褂的家伙先过来跟他打招呼。因为许先生的长相很有些象样板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所以过去住院时，那些病友们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老马褂的年龄应该是在60开外了，他是几进宫没人能记得清楚，大家最清楚的只是他最喜欢摆弄一件说不清是乾隆年间还是宣统年间的破马褂。他不象许先生那样总是假装沉思（其实许先生那也许是真沉思），他喜欢快乐，常常是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哈哈大笑。他是说：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回到哪儿都是灶王爷贴腿肚子，在这里住着还挺好，起码是热闹。
　　 许先生来的时侯特意带了一包烟，因为他还没忘记这里的规矩，就是新来的病友要给老病友发上一支烟。至于这是代表什么，没人给出过标准的定义，只能算是约定俗成的精神病规矩吧。
　　 许先生拆开烟，先给了老马褂一根，接着又给每人发了一根，还和几个他仍记得的老病友打了个招呼。
　　 在烟雾缭绕中，许先生的色彩感好象有些恢复了，接着他便又想起了以往他们这些病友在一起抽烟的日子。
　　 那究竟是在他一进宫还是二进宫，或许是三进宫时，他已记不清楚，但是场景仍然记得很清晰。那天，他们这些精神病站在窗台上吸烟时，可是正巧谁的烟盒都空了。这时只见楼下一位中年妇女正从洗衣房里出来，于是他们就喊：“那位大姐，买包烟！”然后就把一块一块的钱扔下去。后来的好长时间里，许先生都在想，为什么自己能成为精神病，因为是太愚蠢。比如当时他就想不到那位大姐怎么能把轻飘飘的香烟扔上三楼。可是那位大姐好象都没思考，她用衣服把烟裹了，再使劲向上一抛，烟就上来了……所以那位大姐永远都不会住进这里的三楼以上。
　　 4、
　　 在向下扔着烟蒂时，那个叫鸠山的精神病告诉许先生说，现在这里好了，有了新制度，医院允许病人抽烟了。但是烟必须要放在护士手里，由她们管着，想要抽烟时就去外面，到一个专门的房间里去抽，现在我们在这里抽烟是要被罚的。
　　 他这样说着时，大家不由地都向前后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护士出现。
　　 鸠山并不是他的真名，他只是喜欢在鼻子底下留一个小黑胡子，看起来和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鸠山队长差不多，于是就有了这个外号。
　　 要说起来，这个鸠山可是他们这些精神病的恩人。记得在以前不让抽烟时，他们都是通过鸠山的渠道才弄来了香烟。因为鸠山只算半个病人，他同时还是医院里的临时工，每天帮食堂往外挑泔水，所以就直接帮着买回香烟。
　　 鸠山虽然是临时工，但是据说也是有文化的人，曾经当过村小学的老师，而且数学、语文加音乐和体育，全教。记得他是用村里的“半截美”送来的，村长究竟和医院里是怎么说的，他不知道，许先生这些人就更不知道了。只是后来听说，他的医药费由乡里支付，一年大概要有八、九千那么多，另外就是他做临时工的工资了。
　　 也许是因为同行的关系，鸠山和许先生一直都很要好，而且他们还是同岁。所以有时他还喜欢和许先生称亲家。好象有一次，一个护士问他说：“你连儿女都没有，怎么和许老师轧亲家啊？”他笑了，是哈哈大笑，然后说：“我们是干亲家。”
　　 其实鸠山应该是能有儿女的，可是他在新婚之夜，看着新娘子穿的红色短裤，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小学三年级时的那个漂亮的女班主任老师的红色短裤，那是她去自己家家访时，鸠山在院子的茅楼里瞥见的。于是，从这天夜里开始，鸠山就被一种很另类的感觉压抑着，没有了雄风。再然后，他就一看见红色短裤便大喊大叫，于是就被“半截美”送到了这里……
　　 5、
　　 傍晚时，鸠山帮食堂挑完泔水回来，在厕所里正好又碰上了许先生。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从衣服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说：“干亲家，给你根好烟，芙蓉王，一个家属给的。”许先生也是一手摆弄着裤子，一手接过来，衔在嘴上说：“芙蓉王，芙蓉王，有了芙蓉就是王。”然后哈哈大笑。
　　 鸠山系好了裤子，就问许先生：“干亲家，这回打算住多久？”
　　 “不知道啊。也许明天就又走了。”
　　 “我说你就别老折腾了，来这儿多好。咋个，在家这些日子病又犯了？家里没药啊？”
　　 “有啊。可是好象没有这里的好吧？不管事儿呢。看水杯子里的水还是上蓝下红的。”
　　 “哦，还是幻觉啊。”鸠山若有所思般地点了点头，看样子很有在小学办公室里备课时的风度。
　　 走廊中间的大厅里，墙壁上端镶着的电视机里，正在播着什么宫廷剧，一大帮花枝招展的女子围着一个穿黄马褂的老头子在嬉笑着。许先生忽然觉得电视机里色彩很正常，而且还忽然觉得下面似乎略略地有了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突然，鸠山“哇——”地一声大叫：“红短裤！”他指着电视机里，两只胳臂在空中胡乱的挥舞着……
　　 6、
　　 傍黑时，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病人们都知道，这是护士来给送药了。
　　 许先生拿起杯子，看看里面还有半下子的水，就先到门口去排队了。他的药是三粒红的，两粒绿的，可他总看成是三粒绿的，两粒红的。有一次，小护士问他是不是色盲啊？老马褂笑得眼睛都眯没了，他说：“色盲还知道找老婆？”结果这句话一出，小护士笑得眼睛都眯没了。
　　 等这些人都服完药，医生过来说今天是星期五，该唱歌了。于是，这些人就在病房里靠着墙站成两列，开始唱歌：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许先生只是跟着张嘴，并没有唱出歌词，因为他忘了，不过调调他还跟得上，没忘多少。
　　 唱完歌，医生按灭电灯开关，睡觉。
　　 许先生仰脸在黑暗中看着，黑暗好象没有色彩，它如压缩的橡皮泥般一点点地收缩着，最后他睡着了。在梦里却都是颠三倒四的色彩斑斓，有绿色的气功大师和红色的教导主任，还有一个模样不太清晰的黄色女人，隐约象他失踪的老婆，而老马褂只是一片飘浮着的白纸人……
　　 7、
　　 早晨，许先生是被一阵乱糟糟的叫喊声弄醒的。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病房里很是热闹，医生、护士进来了一大群。不过让许先生最惊讶的却是，他看见医生、护士们穿的大褂，此刻完全都是白色的，而他从进医院后看到的大褂都一直是深灰色的。
　　 这些医生、护士正围着老马褂的床忙碌着，而老马褂则安详地平躺在床上，牛得就象许先生见过的最大领导，对忙碌着的医生、护士们没露出半点的表示。医生、护士们忙碌了一会儿后，那个主事的医生摘下了听诊器，挥挥手说：“抬走吧。”于是，老马褂就安详地平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去。再然后，他们又锁好了铁门。
　　 许先生再看向走廊的天花板，也是正常的白色，于是他知道老马褂死了，是真的死了，而不是去买烟，或者是去做别的。
　　 这天中午，许先生独自在吸烟室里吸烟，他没有找其他人，就自己一个人。他知道，一旦消失了错乱的色彩感，那就意味着自己恢复了正常。到底是因为老马褂的死还是因为服药的缘故，他不清楚，但是他清楚恢复了正常的他，就不再是那些人的同行了，所以他只能自己独自去思考问题了。
　　 现在，许先生需要思考的问题是——逃跑还是留下？这个问题就象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一样纠结，让他不知所措。他明白，如果是逃跑，那对于现在正常的他来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这里毕竟没有监狱那么严密；但更重要的问题是，逃跑之后回到哪里？是回煤城自己的小屋，还是清陵镇？而这些地方都很可能让他再次出现幻觉的错乱，那就很容易再一次“五进宫”；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怎么去证明自己已经正常了？这样想着，他突然就想起了一句笑话：说自己没醉的人，一定是醉了；那么说自己正常的人，应该一定是不正常了？所以，现在他进入了悖论怪圈——说自己正常，那就很可能不正常；如果说自己不正常，那会有人相信他正常吗？
　　 踩着悖论怪圈，许先生就走到了走廊的大厅里。突然，他看见墙角的花盆里，正开着几支白鹤芋，其中有一朵的上方已经枯萎了。杜甫曾经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许先生毕竟也是写过诗的人，于是就又发了诗性，便拣起花盆里的一根木头杆在墙上划到：“生命中最难的阶段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
　　 就在他扔掉手中的木头杆，准备倒退几步好好去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时，突然几个穿白大褂的汉子扑了过来，迅速而利落地将他按在了墙角下。就在这些白大褂将要吞没他的视线时，他忽然又看到了一眼天花板，咦，居然又是蓝色的了？
　　 在弥漫开来的蓝色里，许先生看见他母亲正从黄昏的牌桌上下来，她的身体五彩缤纷，就象一只七彩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