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来到家属院已经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年间，身边的邻居如走马灯似的变换，但有几个老邻居一如既往地和我生活在一起，于是有了下面的故事：
　　 我们家属院有十来个老人，大部分是离退休干部或职工以及他们的家属。我们这儿有个习惯，对这些年老妇女不直接称呼她们的姓名，而是冠以她们丈夫的姓后面加上“老婆儿”予以称呼，所以我在这儿生活了好长时间才弄清这些老婆儿的真实姓名。
　　 在这儿生活时间最长的应该是秦老婆儿了。
　　 说起秦老婆儿，我们全乡岁数大一点的很少没人知道的。她丈夫老秦是离休干部，我搬到这儿时，他已经离休多年了。
　　 老秦中年丧妻，留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秦老婆儿五十岁左右再嫁给了老秦。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虽然因为一些家庭琐事时有纷争，但我们刚来时他们相处还是和睦的。老秦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等多种疾病，秦老婆儿细心地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虽然秦老婆儿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她还坚持种了几分菜地，饲养了几只母鸡，为的是让老秦吃上新鲜环保的蔬菜和鸡蛋。而且她的身体很好，眼神儿也不错，做的针线活很漂亮，老秦一年四季都穿着她纳的布底鞋。
　　 但在这看似平静的生活背后，却涌动着某种不和谐的暗流。终于，在老秦的一次住院治疗时浮出了水面。
　　 我来后不久，就听到传言说老秦和他儿媳妇关系暧昧，并听到了有关他和儿媳的许多风流韵事，我们权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无人加以考证。只是老秦在此居住十天半月，必定回家小住几日，这才让这份传言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那次老秦犯病住院，住进了乡卫生院，因为离家很近，秦老婆儿就一天三遍做好了饭往医院送，这一天中午秦老婆儿再次去卫生院送饭，到病房门口却听见老秦和陪护他的女儿正在议论她，她就驻足窃听，可听到的内容气得她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老秦住院的那天早晨，老秦起床后，趁秦老婆儿不注意，拿起满满一夜壶尿液倒在了褥子上，然后对秦老婆儿谎称自己病重难受，尿床了。他现在正在对女儿炫耀：“我拿起那么大一壶尿，哗地倒在了被子上，哈哈，让那个死老婆子忙去吧！”秦老婆儿想起因为这两天冷了，怕老秦冻着，她把家里刚做的新棉被和珍藏多年新毛毯都铺在了老秦的身下，老秦由于常年服药，他的尿液是红色的，在这寒冷的冬天，秦老婆儿在冰冷的水里洗了好多遍也洗不净被褥上的尿渍。她不由得老泪纵横：自己和他生活了三十多年，他的心怎么就这么狠，不顾及一点夫妻之情呢？
　　 秦老婆儿平静了一会儿，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她没吭声，把饭放在病床前的床头柜上就离开了。
　　 秦老婆儿不会生养，在嫁给老秦之前就嫁了两个男人，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又离了婚。和老秦结婚后，她除了精心照顾老秦，还把老秦的一个因躲避计划生育检查而寄养在她家的重孙女贝贝从一岁多抚养到了初中毕业。农忙季节，她还经常去老秦乡下的老家帮他的儿子、孙子做农活，做家务，可她的任劳任怨并没有换来这一家人的感激，相反对她经常是冷言相加，偶尔还招致他们的打骂。近几年，他们感觉秦老婆儿年纪大了，怕生病了连累他们，就有了抛弃她的念头。
　　 这一次住院后，老秦就被儿孙们接到老家了，他们收拾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留给了老人两间空荡荡的破房子。从这以后，直到老秦去世，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他。
　　 经历了这一切，秦老婆儿彻底绝望了，当她确信自己被老秦及其家人抛弃了的时候，她的精神顿时崩溃了。
　　 她整天向左邻右舍絮絮叨叨地讲述老秦及其家人的不仁义，自己像一头驴为这个家劳作了三十多年，临老了却被他们一脚踢出了家门，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像祥林嫂似的见人就倾诉，以致于我们虽然同情她却又惧怕见到她。于是她就在家里自言自语，或者向自己养的猫说说心里话，唉!可怜的秦老婆儿！
　　 但秦老婆儿没有疯掉，她不久就走出了这次生活的重创所带来的打击。她自食其力，靠种菜，养鸡，拾破烂养活了自己，坚强地活到了今天。老秦于前几年病逝，秦老婆儿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仍然顽强乐观地活着，依旧种菜，养鸡，依旧乐善好施，依旧利索地串门，她的笑声和蹬蹬的脚步声依旧响彻我们的家属院……
　　 但牛老婆儿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我们邻居中再婚的半路夫妻有好几对，当然大部分生活的很幸福，人们常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可牛老婆儿和秦老婆儿就属于不幸的两个老人。牛老婆儿和老牛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老牛也是中年丧妻，留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而牛老婆儿也有自己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小的儿子还有点智障，这让她十分牵挂。如果不是两个儿子忤逆不孝容不下她，她是不会以六十多岁高龄再改嫁的。
　　 牛老婆儿和老牛相处也算和睦，偶尔家里也会硝烟弥漫，导火索主要是钱。
　　 老牛唯一的儿子儿媳都是教师，儿子现在区教育局工作，他们有一个儿子，家庭条件还算不错，可他们有些不懂事，经常向老牛开口要钱，不是说买房子，就是给孩子交学费，要么就是儿媳生病住院，老牛舐犊情深，于是就经常从自己为数不多的退休金里拿出一部分钱接济他们。牛老婆儿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以为自己找到老牛这个乡退休干部就好像是找到了一个依靠，一座金山，她希望老牛能帮衬一下自己生活拮据的两个孩子特别是那个傻儿子，虽然儿子不孝顺但毕竟血浓于水。当然老牛不情愿，何况他本身就有点吝啬呢，于是争吵在所难免。
　　 争吵归争吵，时光依旧要过，老夫妻时常结伴去晨练，去赶会，去教堂做礼拜，两个人相依相伴的身影是我们家属院一道最温馨的画面。
　　 牛老婆儿最爱种花，门前种了许多月季，凤仙等花儿，当然还有许多美丽的太阳花，一到春天，她家的门前就花香弥漫，蜂飞蝶舞，煞是好看，我和她经常交流养花的技巧和经验。
　　 去年春天，牛老婆儿偶觉不适，去医院一检查竟是食道癌中晚期，在做手术治疗还是保守治疗这一问题上老牛及牛老婆儿的亲生儿女又发生了很大的分歧，主要矛盾还是住院治疗的费用问题。经过了几个月的保守治疗，牛老婆儿终究没有逃过死神的魔爪，去年秋天与世长辞了。又是因为钱的问题，老牛做了一件让我们都难以接受的事，他不但没再去探望在老家奄奄一息、静卧待毙的和他生活了十几年的老伴，而且以前做好的棺材也坚决没让牛老婆儿用，谁听了都觉得老牛太那个了，唉，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
　　 不久前老牛在乡老干部例行体检中查出得了肺癌，经过几次化疗，老人精神尚可。望着形孤影单，孑孓独行的老牛，我们不觉有些恻然。
　　 老牛门前的花依旧盛开，看到它们我就想起了那个慈祥和蔼的牛老婆儿。不知道老牛看到这些花儿。会不会想起那个和他一起走过了十几年风雨的老伴……
　　 （2012年11月，牛大爷因病去世，享年71岁。）
　　 在我家东边，住着的是李乡长。
　　 准确地说，应该是李副乡长。
　　 总觉得叫他的官衔有点别扭，就以我平常的称呼“李叔”来讲述他的故事吧！
　　 李叔多才多艺，曾在乡里负责过宣传工作，尤其会拉一手好二胡。因为我爱唱戏，偶尔也会和李叔合作过过戏瘾。每次从他家门前经过，总是听到抑扬顿挫如行云流水般的二胡声从他家里传出。
　　 李叔家的日子过得算是顺风顺水，女儿在行政部门工作，虽说因为婚后夫妻不睦让李叔烦恼了许多日子，但她离婚后不久又找到了好的归宿；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后来和他的高中同学成了家，婚后两年之后就给李叔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宝贝孙子，这样的生活着实让人羡慕。
　　 但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李叔的病成了笼罩在他们幸福家庭中的一片阴影。
　　 由于遗传原因，李叔四十岁就查出得了肝炎，做过军人的李叔以顽强的意志戒掉了烟酒，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所以他的病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对他的工作和生活造成多大的影响。
　　 可能是在乡里做干部的原因吧，李叔很高傲，每天进出家属院，很少主动和邻居们打招呼。我们也习惯了他的官腔官架子，见面只是点头一笑而过。
　　 前几年，李叔六十岁，刚刚办过退休手续，他的身体状况就不大乐观了，他们夫妻经常辗转于北京、卫辉等著名的肝病医院之间，病情经过几次反复，他终于倒下了。
　　 所有的医院不再收治李叔，他回到了老家，每天处于深度昏迷之中，虽然依然输着昂贵的白蛋白、脂肪乳等药物，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我和几位邻居买了礼物去探望李叔，看着带着氧气罩，插着导尿管人事不知的李叔，我们都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奇迹发生了！
　　 一个月后，李叔的病情出现了戏剧性的好转，他竟然恢复了意识，而且能下床走路了。
　　 李叔又回到了家属院。
　　 我们发现，经历了一次生死的李叔性格大变了。
　　 他不再是以前那副拒人以千里之外，居高临下的姿态了，他每天搬把藤椅坐在我家门口和左邻右舍们笑容可掬地聊天，见了每个人，都是笑眯眯地主动打招呼，甚至连小孩子抑或我家的小狗都要逗上几下。现在他和邻居们谈论的话题主要是饮食，一听谁说吃什么食物对他的病有好处，他马上吩咐李婶给儿子女儿打电话给他买来做。几个月后，李叔居然胖了不少，甚至有一天，好久没有拉过二胡的他又拿起二胡拉了一段《花木兰》，并让我即兴伴唱。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每个人都感觉到，李叔的二胡拉得是今非昔比，大不如以往了，不由得让人感慨病魔的无情。
　　 四个月后，李叔病逝在了医院。
　　 一直到现在，每次经过李叔家门口，我似乎还听到那熟悉的二胡声从里面传出。
　　 可惜再也听不到那优美动听的二胡曲了。
　　 人们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想想自己，也不时被家庭琐事折磨的焦头烂额，苦不堪言。自己若被别人写成故事，应该也是如此辛酸和无奈吧！闲来道道家长里短，说说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人生的百般滋味，只有自己慢慢体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