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珍藏着一张老照片，黑白色的。照片中的外祖母高高的鼻梁，有神的眼睛，嘴角挂着微笑，一个大髻挽在脑后，那么慈祥，那么安静。
　　 外祖母去了，去了天国，那里的路铺满鲜花，那里没有饥饿，没有烦恼，没有忧愁。那里让许多人揣摩不透，文人哲人都揣摩不透。那里也是每个人都要必去的地方，但是也是每一个人都不想去的地方。
　　 外祖母也是不想离去，她有太多的牵挂和不舍，她对她最疼爱的外孙女夙夜忧叹着，还有那个呀呀学语的重孙女，没有人照看、照料。冬天来临了，孙女和重孙女的棉衣，棉被还没有着落，她絮絮的念叨着，担心着。但是，外祖母还是走了，这一走，就二十多年；这一走，就永不再回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不是海角，不是心的距离，而是一抔黄土的距离。
　　 我一直以为，外祖母不会走远，即使走远也会回来，然后笑着对我说：“妮妮，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妮妮，你一定要幸福哟？”这一等，就是二十年，这一等，就永没再回来。
　　 在我的记忆中，外祖母从没有清闲日。从春天忙到夏天，从夏天忙到秋天，从秋天忙到冬天，又从冬天忙到春天。她的一生都在忙碌着，老老小小的棉被，棉衣，棉鞋，到外孙子的上学书包，都是外祖母一手一手缝制的。外祖母在夏季清闲的日子，就会来我们家小住，拆拆洗洗，补补缝缝。有多少次夜半醒来，看到外祖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制的我的书包，给我纳的千层底棉鞋。我就会喃喃的说：“姥姥睡吧！困了。”外祖母都会笑着说道：“妮妮睡吧！姥姥不困。给妮妮缝个大书包，妮妮将来中个女状元。”
　　 外祖母是持家的高手，一根线头，一块碎布头，外祖母都把它当做宝贝，几根不起眼的乱线头，过几天会变成我小手上的短手套，戴在手上保暖又不影响写字。对趴在水泥台子上课的我们，外祖母的手套，让我度过了没有冻疮的漫长的冬天。一块碎布头，外祖母会剪成一块一块的小三角，再拼凑成四方形，最后一个漂亮的小书包就背在我的肩膀上，那个书包一直陪伴我读完了小学，初中。
　　 在我的记忆中，外祖母的记忆特别的好。出生于上个世纪初年的外祖母，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是外祖母却能够熟练地背诵《四书》《五经》，外祖母告诉我，她小时候的隔壁，是一个私塾的学堂，外祖母小时候在家边包脚边纺线，就隔着墙壁听到了学堂孩子们的读书声，背书声，那些学堂的孩子没有背会，外祖母竟能一字不差的背下《四书》《五经》的内容。私塾的先生曾经夸张外祖母，说外祖母如果是男儿身，一定会科考状元。生不逢时的外祖母，却极看重外孙子、外孙女的读书，并且无数次的教育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文革中末期，农村每年都在排练样板戏，有时候还有快板，快书。不识字的外祖母，每年都是说快板的高手。有时候把快板词拿到，已是吃晚饭的时候，我顿顿磕磕地读，读三五遍，我还不熟练，外祖母已经倒背如流了，吃罢晚饭，外祖母已经走上戏台，挥洒自如地说起了快板。我记得，每次看戏，外祖母都把我带着，把我安顿在戏台旁边，那可是最好的位置。坐在戏台的一侧，看外祖母熟练地说着快书，我就羡慕极了。外祖母的记忆好，多少年之前发生的大事小事，她都会记住不忘。不但记得我们表兄妹，姊妹十三个人的生日时辰，还能说出我们太多太多的童年趣事。有时候人们说我的记忆力好，像她，少年时代的我，对自己喜欢的唐诗宋词之类的也是三两遍就可记住，对一些抽象的枯燥的理论，是十遍八遍也难记住的。所以，我知道，我的记忆力不及她。
　　 外祖母也是天下最慈爱的祖母。小时候的我，常常被继祖母家的叔叔和姑姑欺负，他们经常在继祖母的唆使下打我。有时候玩着玩着，他们会跑过来推到我，或者抓着一大把沙子塞到我的嘴里。这个时候，父母亲经常是忍气吞声，不敢吱声，有时候，父母会打我们出气，埋怨我们眼睛瞎了，不躲着他们。外祖母总像老母鸡护着自己的幼仔一样，有几次看到外祖母把我拉在她的身后，同我继祖母理论着，并且几次指着我叔叔小姑训斥着，这个时候的外祖母像一个英雄，为了我们她敢于拼命。
　　 我父亲和母亲，因为一直在继祖母跟前受气，在加上我们姐妹五个，继祖母家的叔叔经常恶言恶语的嘲讽我的父母亲没有儿子，绝户头。父母亲没有出气的地方，就只有天天在争吵打骂中度日，我们姐妹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特别是我，因为我出生的那一天，我们村里出生了三个男孩，唯独我是女孩，盼子心切的父亲，从此把我当做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动辄打骂于我，最好的惩戒方法，就是饿饭，或者提着扔到门外。最怕的是晚上，自己从小胆小如鼠，没有办法只有拔腿往外祖母家跑去。四里路，对少年的我，可是不太近的一段路。听到敲门声，外祖母打开大门，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会一把揽我入怀，眼泪会止不住的流，嘴里喃喃地说：“多小的人儿，怎么就舍得，怎么就舍得？”说完就打鸡蛋，生火。不一会，一张又大又圆的鸡蛋饼盛到笊篱里，看到我狼吞虎咽地吃，外祖母都会说：“慢慢吃，别噎着。”吃完，外祖母会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还有岳母刺字。。。。。。。。有时候，在外祖母的臂弯里看外祖母，看到外祖母高高的鼻梁，慈祥的眼睛，头发虽然有了白发，但被外祖母一丝不乱的在脑后挽了个大髻。我就感觉到外祖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儿。
　　 上学以后，我就在假期干脆躲在了外祖母家，把那里当成了我的避风港。有时候因为开学，就愁的大哭，说着不回家，不上学之类的话。外祖母会很严肃的教育我：“妮妮，你父母不待见你，不就是因为你是女孩，被你的奶奶叔叔姑姑们欺负吗？你只有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你才能过上好的日子。你的父母也才会扬眉吐气，挺直腰杆做人。”
　　 有时候，外祖母会给我准备好铅笔，笔记本，橡皮之类的，然后领着我回家。走在路上，看到道路的两边白雪皑皑的，不过麦苗已经有了一点点的绿色，有的地方裸露着麦苗的尖儿绿绿的。春天即将来到，暖暖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就这么一老一小的走在太阳底下。我常常跑在外祖母的前面，因外祖母是小脚，三寸金莲。走在前面的我就扭转身，看着外祖母笑，外祖母也看着我笑，这个时候，我感觉外祖母是世界上最慈爱的祖母，也是世界上最美的祖母。
　　 回到家里，外祖母常常会指责父亲打骂我的不是，对父亲说：“妮妮是个状元命，这几个后辈唯有妮妮最聪明，将来会有大出息。你就不要动辄打骂，不要动不动要饭吃的命，要饭吃的命地说她。”父亲会把头摇的像拨浪鼓说：“我看着她就够，不喜看到她，她走了倒清净，她就是要饭吃的命。”
　　 外祖母看到没有办法说服我父亲，就只有转过身对我说：“妮妮，只有读书好了考上大学，你才能过上好日子。记住，‘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临走时，外祖母会把她身上的零用钱给我，叫我买读书的本子，墨水之类的。
　　 当我怀揣着外祖母给我的三十元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我知道，这一别，我再也不能在外祖母膝下尽孝了。
　　 晚年的外祖母瘫痪在床，我在假期带着不满一岁的女儿回去。那个时候的外祖母一会清醒，一会糊涂，唯独对我们记挂着。看到年幼的女儿，外祖母竟自责起来，怎么就病了，不能给我照看孩子了，说完，脸上竟有了愧色。我的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年幼的女儿，竟懂事的拿着葡萄送到外祖母的嘴里。看到这个场景，我是既感慨又难过。盼望我成才考大学，可是却不能在她眼前尽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
　　 临别，我去辞行，外祖母这时竟像个孩子时的不舍得我走，我就安慰她，星期六我会回来。外祖母竟说道：“一千多里路，你来不了的。我都盼了多少个星期天，你才来到。”听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
　　 以后，因为工作，因为路远，因为琐事，因为孩子，使我回家的日子一直遥遥无期，使那个最盼望我回去的人，最疼爱我的人，在病床上一天天地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在无望的等待中，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走向了那条天国之路。世界上那个最疼爱的我的人去了，永远地去了，这一去就是二十年。
　　 其实，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想为最疼爱我的外祖母写点什么，但是，每次拿起笔，我都会泪如雨下，都会泣不成声，纸上就会一片模糊，惭愧和内疚就会一起奔来。我知道，我没法下笔，没有资格下笔，唯恐亵渎了那份最无私，最崇高的爱。只有每每念及，每每搁笔，这份爱，已经无法弥补，无法表达了。
　　 但是，外祖母的品格，外祖母的教诲我已经铭记在心。每当我在异地奋斗的太苦、太累，太寂寞的时候，我知道，外祖母给予我的，远远的不止这一些，不止这一些。
　　 天国里的外祖母，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