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燕归来(散文)
(1)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春暖花开,如诗这般景象,在农村比比皆是。希望和生命,在春归的这个时刻,如雨后春笋,如遍野花开。
都说老马识途,而燕子的方向辨别能力,相比之下也毫不逊色。在北方气候向暖时,一群群小而轻盈的身躯,穿越万水千山,从南方纷沓而至,总能准确地寻回去年自己修筑的那个巢穴。
北归燕与南飞雁的迁徙一样,同样是一道流动而壮观的自然景观。
说来也是奇特,回归北方的燕子,总是一对一对的,去年离开此地时,是举家迁走的,如今回老巢的,却只有老燕。老燕是很念旧的,如果老巢还在,只对老巢稍加修筑便可入住;假如老巢已被损毁,它们也不会离开,会在原址上再筑起一个新窝;假如老燕在往返途中遭遇了捕鸟人的黑手,或是被其他的动物捕食了去,便会有其他的新燕借助老燕留下的窝再加以修饰,作为自己的新家,生儿育女。
此情此景,年年不变。
还记得小时候,看见燕子坐的窝,很多是在住宅屋子里的,要么是在正房房梁上,要么就在偏房房梁上,烧火做饭时,滚滚浓烟串得满屋子都是,不仅把人呛得直流眼泪,也把房梁上燕窝里那些还不会飞的雏燕,呛得叽叽叽叽地乱叫。真应了那句无人能及的名对:“烟沿艳檐烟燕眼”。
有燕窝的宅子,总是要在墙的一角留个小洞,以便燕子进进出出。这一小小的举措,显示出了人性的仁义和善良。
随着社会的发展,环境改变了,住宅居所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旧房还是新房,正房和偏房都加了多层防护。现在的农村,燕子赖以坐窝的地方,恐怕只有大门口的过道和屋檐下了。
“燕子不进仇(愁)家门。”在我们乡下,燕子被誉为天使,是有天眼的,只有行善的好人家,它才会去坐窝,有燕子坐窝的人家,一定是时运旺盛的人家。闲来无事相互串门的邻居,总会有意无意地仰起头,端详着谁家今年的燕窝里有没有新燕来住。如果谁家的老燕春天没有回来,或是没有新燕入住,这就等于暗示别人,这家人可能是做下了亏良心的事,抑或是时运衰败的先兆(此意向带有普遍的迷信思想),燕子也不愿来了。所以,尽管被燕子排泄的污秽弄得过道里、屋檐下脏兮兮的,还是喜欢燕儿一家大小,叽叽喳喳,结伴飞行,穿梭在街头巷尾的景象。
有燕的人家,自然就有了一种骄傲。
如往年一样,每到燕子回巢的时候,我家大门口过道里,也会传来一声声“叽叽喳喳”的燕鸣声。听到燕鸣,我照旧会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隔窗探望,生怕弄出一点点风吹草动,惊吓到一路风尘归来的燕子。
亦如往年,燕子在过道里,在屋顶上,盘旋数次,两只燕儿叽叽喳喳“争议”多次,最后的结果还是如此这般——飞走,不再回来。
过道里空荡荡的檩条,当年的旧燕窝已摧毁了数年,上面还残留着干泥巴的斑斑痕迹。看到这些,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这样的情形,有七年了。
每每此时,总会想起七年前的那桩事来。
结婚十三年了,婚前老公一家一直住在外地,家里的地都交与亲戚种着。自结婚那日起,我和老公便在农村安营扎寨了。婚后头一年的春天,燕子就在我家过道里筑窝了,听他们说,自盖起这栋宅子,很少有燕子来筑窝的。
此后,每一年的春天,燕子都会如约而至,筑巢,生儿育女。推着儿童车里的女儿,在大门口乘凉玩耍,抬头仰望着燕窝里三五个颤颤地抻着圆圆的小脑袋,大张着嫩黄色小嘴巴,叽叽地叫着,嗷嗷待哺的雏燕,还有那忙碌着进进出出捉虫给雏燕喂食的老燕,便有种极其温馨的家的感觉。燕窝里的雏燕渐渐地羽翼丰满,学会飞了翔;女儿也如同羽翼丰满的燕儿一样,在渐渐地长大着,牙牙学语,蹒跚学步……
突然间,跟老燕有了一种情感上的共鸣。
不想,当燕子在我家筑窝第六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此事,让住了六个年头的燕子,一去不回头。
那时候,村里的规划和建设才刚刚开始筹划,街道两旁随处可见那些堆放着用来烧火做饭用的柴草垛,习惯了用柴草烧火做饭的农民,把日常所用的柴草都堆积在可以堆放的任何地方。整个村子,各家各户,里里外外,都显得凌乱不堪。我家的院房建筑比较多,所以院子里面的剩余空间并不多,墙外胡同里留出让行人过往的道路,用以堆放柴草的地方也不多了。我和老公在大门口过道的上方担了数根木头,并把秋后收拾完庄稼以后晒干的那些玉米瓤子(即:棒子骨头),装在袋子里搁在了过道上方的木头上。没想到,自以为别出心裁利用空间的这一举动,却给燕子带来了致命的伤害。
春天来了,老燕又归巢了。这一年,燕子孵出的雏燕比往年的都多,老燕进进出出,更加的忙碌。天刚擦亮,我们还在睡梦中,老燕已经开始觅食了,叽叽喳喳地欢叫着,飞进飞出。可是没过几天,我就发觉不对劲,过道的地面上,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小雏燕的幼体,刚刚剥离蛋壳,近乎透明状态,内脏均看得一清二楚的雏燕,被老燕从窝里一个个扔了出来,其中一个身上还粘连着未脱离的蛋壳,扔下来的雏燕幼体被大风刮到了墙角。我挨着寻找,一共找到了六个。
我心疼地捧起掉落在地上已经死去的雏燕,一种悲伤难以名状。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呀?老燕为什么要把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子一个个地抛弃了?这些都是刚刚脱离蛋壳的幼鸟啊,都还没有睁开眼睛,没长一根羽毛哪!
老燕扔完了窝里所有的雏燕,就悲鸣着离去,再没回来。
伤心之余,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雏燕之死,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仰望着空荡荡的巢穴,一种哀伤便瞬间袭来。倔强的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雏燕之死的原因。有此纠结在心,便常常不由自主地对着空空的燕窝仰望、探究。终于,在某一天,雏燕之死的秘密,被我揭晓了。那日,我亦如往常一样,怀揣着满心的不解仰望燕窝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硕大的老鼠在过道上方搁着的袋子上攒动,继而如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青天白日,视若无睹般肆虐着,啃噬着袋子,寻找着袋子里玉米瓤子里残留的那些星星点点的玉米颗粒。
我恍然大悟:原来它才是“雏燕之死”真正的凶手!是它借着过道上搭建的木头,蹿上了檩条,咬死了雏燕!
真相大白,内心顿时被一种愧疚感充斥着。可想而知,当老燕寻食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刚刚剥离蛋壳没几天的孩子,一个个都惨死在老鼠的口下,那种心情,是何等的悲痛欲绝!当它们把自己还未睁眼就已死去的孩子从窝里叼起来,一个个扔出燕窝的时候,是多么的心灰意冷!当它们决然地离弃了居住了好多年的“家”时,又是多么的绝望和悲愤!
错已铸成,最好的补救只能是亡羊补牢。我们把过道上方的玉米瓤子都弄了下来,还给燕子一方自由的天地,期待着燕子的再次回归。
来年的春天,燕子没有回来。整整一年,燕窝空空如也。第二年,亦是如此。
新农村建设,大街小巷不允许再垛柴草,村里的各项补助,生活条件的提高,让各家各户渐渐地或结束或消减了用柴草做饭的生活习惯。各家院里院外,都收拾得清清爽爽。一条条柏油路修好了,路道两旁郁郁葱葱绿化的植被使得整个村落焕然一新。
环境变好了,燕儿,你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第三年的夏至,待到确定燕子又不再回来时,我把檩条上的旧燕窝,用木棍捣毁了,一下一下,泥巴和稻草筑成的燕窝,变成了碎渣纷纷落下;一下一下,也在一点点摧毁着我的信心和情感……我知道,这是个让燕儿看见就伤心的地方。我想弥补因我的过失,对燕子造成的伤害,想让这一切恢复到最初,想让它忘了曾经的丧子之痛,能够再回来,重新开始。可是,我做的这一切,都是白费气力,第四年,第五年……新燕每每交错徘徊、盘旋、“争议”过后,就飞走了,终是不肯留下来。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来来往往飞来又飞走的春燕里,还有没有曾经的那一对老燕。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痛心离开的那对老燕,一定在过道的某个地方,做下了印记,它不再回来了,它也要告诫它的同类,这个地方留有它深深的伤痛!
因了这事,因了这情,终是无奈。惟望着空荡荡的檩条上,挂满了斑斑相思。
今年立夏过后几日,忽闻过道里又传来叽叽喳喳地燕鸣声。习以为常,便不再注意,春归的燕子,这个时节,只怕早已生出三五颗鸟蛋,母燕正俯在窝里,守护着雏鸟的孵出。此时的鸟叫,我便只当又是邻家燕儿飞得累了,来这里歇息片刻,稍后便又飞走的。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燕子的喳喳碎语,不像往常唠家常那般细碎,在叽叽喳喳鸣叫过一阵之后消失,反而愈叫愈响。它们交错着盘旋在屋顶上方,似乎又起了“争议”。如此几日,我便留心了。
果不其然,这两只新燕,是来寻窝的。在“争议”了几日后,我惊喜地发现,燕子在筑巢了!一口口新泥,一根根稻草,飞进飞出,忙得不亦乐乎!
欣喜之余,又有些忐忑不安。我悄悄地躲在墙角处偷望,生怕再惊走了这来之不易的旧缘。
起先,偶尔被忙碌筑巢的燕子发现了偷窥的我,它们惶恐般鸣叫着,徘徊在大门口上方,待我离开后,再飞进过道里。
渐渐地,燕子不再怕人了,既不怕自家的人,也不怕来串门的邻居。如自家人一样,进进出出。
因为它知道,这里没有伤害。
我的燕儿,你终于——回来了!
虽无害你之心,却伤了你多年。固守着一份执着,如今,又续了这前缘。
(2)
强子和燕,是自由恋爱,在一块打工认识的,两个人住的村子就离着一里多路远,前脚后脚的就到了。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挺谈得来的,就结婚了。强子个头一般,长相也一般,但为人厚道,老实能干;燕虽长相平平,但身材娇好,能说会道的,又为强子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在这个家里,气势自然就强势了很多。
婚后几年,燕一直在家带孩子——其实孩子一直都是强子妈带着,她也只是偶尔照看照看。现在的新媳妇,都享福着呢。在家呆久了,燕的性情也变了,动不动就爱发脾气。闲来无事时,燕就跟邻居们打打牌,上上网,打发无聊,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强子和燕常常因为一些小事争吵,起先强子也是忍让着燕,后来也就没那些耐性了,家庭战火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燕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几天。
燕不是回了娘家,是离家出走的。强子找不到燕,打她的电话也没人接。几天之后,燕自己回来了,不声不响的,一直躺在床上蒙头大睡,见了谁都不理睬。过了一段时间,当一家人都以为风波平息的时候,燕又走了。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强子最终发现了燕的秘密,她是跟一个聊天网友走的。强子看过她的电话信息。
强子还是不停地给燕打电话,说不计较她做过的任何事,只希望她能回来,好好的过日子,三岁的儿子不能没有妈妈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燕回来了。大家都以为燕回心转意了。强子一家既往不咎,待她如从前,且更加小心翼翼。可是这样的光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一点点小事,燕又想走了。这一阵,强子一家总是有人看着燕,生怕她再离家出走。当燕又有了出走的迹象时,强子就跟着她,一直跟到了大公路上。
燕疯狂地跑到公路中间,指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强子,咬牙切齿,狠狠地说:“你再跟着我,我就去让车撞死!你信不信!”
木讷老实的强子,被燕激动的情绪吓得不知所措。看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他真怕燕一时冲动再做出傻事。他停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媳妇坐上了去城里的客车。
燕这一走,再无音讯。
几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燕还是没有回来。强子去燕的娘家一次次打听,希望可以得到哪怕一点点关于燕的讯息。可是燕的娘家口风严得很,什么讯息都没漏出来。倒是有邻居传言,燕在外地又生了一个孩子。
有人劝强子,燕在外面又成家了,孩子都有了,她不会回来了。离婚吧,才三十多,再找个二婚的女人凑合着过也不难,何必死守着这份渺茫。
对于别人的风言风语,强子一直沉默着。他不相信燕就这么走了,扔下这个家,扔下他们三岁的儿子,扔下他们所有的幸福,就这样绝情的走了!
强子没有提离婚的事,也没想过再找一个媳妇,也不再去打听关于燕的事。他知道,燕还活着,活得挺好。知道这些就够了。逢年过节,强子妈还是催着强子去燕的娘家串门。强子妈说,你们还没离婚呢,这礼数不能丢了。
全村人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说强子一家傻的。自己媳妇都是人家的了,你还去走啥亲戚啊?真是傻到家了!
那么多的白眼和非议,都没有阻止强子的倔强,他没离婚,也没再婚,一直固守着这个没有女人的家,一如既往地过年过节去看望他的老丈人。这一坚持,就是五年。
这五年,燕过得也不像传言的那么好。当初因为家庭矛盾而与一个聊天的网友私奔,跟着他去了那个偏远的山村。日子的艰辛,把曾经的浪漫也一点点埋葬在了时光里。因为跟现任老公没有领取结婚证,没法办户口,也分不到地,婆婆的白眼和冷嘲热讽,时常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一样刺痛着她的心。生活的重担,背井离乡的苦楚,远离亲人的寂寞压抑着与日俱增的思乡情。生活是一样的,抛却了爱情的成分,现实都是一样的赤裸裸。燕真的想家了,真想回家看看她的父母姐妹,还有她的儿子!可她不敢回来,想起强子和儿子,她就觉得没脸再回来。她站在那个山头上,眺望着家乡,肝肠寸断,她甚至想过要从那里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她又割舍不下,她才三十几岁啊!
这五年来,燕只通过电话跟自己的父母联系着,父母也把强子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一一告知她。他们劝燕,回来吧,强子一直在等着你!
燕握着手里的电话,哭得稀里哗啦。
当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踌躇着步子踏进强子家的大门时,让所有人都震惊了:燕回来了!
燕看着堂屋里两鬓已经泛白的婆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强子妈的眼泪当时就哗哗哗地流下来。她拉住燕的手,对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燕说道:“……啥也别说了……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强子抱住燕,这个五尺男儿,此刻,像个孩子般呜呜呜地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好饭从来不嫌晚。强子一家的善良和执着,挽回了一个迷失的女人,挽回了一个家庭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