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曦刚刚把兰河文化站的窗棂染成金黄色的时候，郭尤喜便醒了。
　　 五十三岁的老郭，生着一张国字形脸庞，两道浓浓的剑眉中间夹杂着三、五根长而卷曲的黄毛。如果这几根长毛分长在两边，也还对称一些，可惜只长在左眉上，这就显得非常突兀了。郭尤喜嫌这几根长毛不好看，影响了他的整体形象，便用剪子剪了许多次。可是，过不了几天，那几根长毛又以顽强的态势，从眉毛中脱颖而出，非常突兀地向前支棱着。
　　 郭尤喜是前一届乡党委书记柳洪从县文化馆要来的专职文化干部，这一去，就不挪位地在兰河文化站干了十几年。郭尤喜在建起文化站站房和十八个村级农家书屋后，以年龄大、体弱多病为由，多次向新一届党委政府打报告，要求回县文化馆，乡党委政府领导总说是研究研究，却一直没有研究出个他想要结果。这一拖，又拖了六个年头。
　　 这一届党委书记程壵河是从县委办去兰河乡挂职锻炼的后备干部，也是个文化人。老郭这十几年，不仅把兰河乡的群众文化活动搞得风生水起，也使“兰河文化现象”成了全国各大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对于老郭提交的辞职报告，程壵河找不出任何可以驳斥的理由，只好采取拖的方式，在没有找到可以替代老郭的后备人选之前，多挽留一天，就为兰河文化事业多储存一分希望。这是程壵河内心的想法，拿到桌面上来谈论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像什么“一定着重考虑”啦，“研究研究”啦，等等等等，考虑过来，研究过去，却一直没得任何结果。
　　 程壵河也知道，老郭虽然迫切要求回文化馆，但却有着很强的组织纪律性，在没有得到乡党委政府批准之前，他是不会随意撂挑子的。老郭自从向党委政府提交书面辞呈后，只是偶尔地问一下党委政府的考虑研究结果，并没有过多地纠缠。除了组织文化体育活动之外，多半时间都在各村搞民俗民风田野调查。他知道领导们都很忙，过多地纠缠辞职调动的事，会使领导们产生厌嫌心理。他可不想因为个人要求而使领导们厌嫌自己，那会得不偿失的。
　　 郭尤喜在把兰河民歌搜集得差不多后，又突然对兰河民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先前的十几年，由于老郭醉心于兰河民歌的搜集整理工作，并没有注意到兰河民俗在全国的独特性。去年三月，他在参加一个政府干部父亲的葬礼上，意外地发现兰河民俗非常独特，为全国所罕见！当时吸引老郭的，是兰河排鼓，那个打排鼓的场面，可以用“震憾人心”这四个字来形容。
　　 参加葬礼的第二天早晨，老郭正准备回文化站上班，忽然听到丧事总管大声霸气地喊：“请所有鼓乐班子入席，开始打排鼓喽！”老郭不知道打排鼓是咋回事儿？便暂时打消了回文化站的念头，驻足观看打排鼓的过程。老郭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观看打排鼓也算是田野调查中的一项内容，不算是不务正业。
　　 老郭在边上看到，六个鼓乐班子依次入席：第一席是丧家请的鼓乐班子，第二席是孝子舅家老表请来的鼓乐，第三席是姑家老表请的鼓乐，第四席是女子女婿请的鼓乐，第五席是儿女亲家请的鼓乐，第六席是孙女孙婿请的鼓乐。每班鼓乐六个人，分别是两个吹鼓手，四个鼓乐手。鼓乐班围桌而坐，桌面上有八个干果盘子，无非是瓜子、花生、核桃、苹果、糖果、炸果之类的东西，最抢眼的是红包，每个人面前一个红包，一条毛巾。
　　 丧家孝子孝女到席前行礼后，第一席鼓乐顿时响起，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两个吹鼓手鼓圆了腮帮子，哩哩啦啦地吹奏起来，从朝王见驾开始，一直吹到大排队结束，中间夹杂一些老曲牌或新曲目。
　　 孝女孝婿请的那班鼓乐将排鼓仪式推向了一个新高潮：他们不光是乐曲新颖，最吸引人们眼球的是那面套着边鼓的大鼓，鼓面直径足有一米，敲起来声震寰宇。
　　 郭尤喜越看越兴奋，越听越激动，他搞了这么多年的民族民间文化调查工作，很少发现这种富有地域特色的民俗事象，不仅天河县没有，汉江市没有，就连资料馆也没有相关资料记载。老郭曾经听过民俗文化专家刘守华先生的讲座：“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兰河排鼓这一民俗事象，带有浓郁的、独特的地域色彩，应当是其它地方、其它民族所没有的民俗事象。就像当阳土家族的跳活丧一样，只为兰河所独有。
　　 排鼓汇演之后，老郭又回想到另一桩民俗事象：他发现，兰河人在搭设灵堂时，把棺材横着摆在灵堂中间，这也是他在别个地方没有发现的现象。
　　 在回兰河文化站的路上，老郭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针对兰河排鼓，作一番民俗调查，说不定能在文化界引起一次不小的轰动哩！
　　 老郭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刚挤进他的大脑，就把他吓了一跳！因此，他没有直接回文化站，而是直接去了乡党委书记程壵河的办公室。
　　 程壵河正在修改一份文件，看到急冲冲闯进来的老郭，程壵河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老郭一直就是那样，急三火四、来去如风。
　　 程壵河起身从后面的书橱里拿出一个一次性茶杯，揭开茶叶桶，捻了一撮茶叶，一边慢条斯里地往茶杯里冲开水，一边急速地思考着对策……看来，那份被搁置了六年的辞职报告，是得有一个准确的答复了。不然，真有些对不起老郭了。
　　 郭尤喜接过程壵河递来的茶杯，顺势放在程壵河的办公桌上，急火火地问：“我那份辞职报告呢？”程壵河把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挪到老郭屁股后面，另一只手按住老郭的肩头说：“老郭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解释。”
　　 郭尤喜从程壵河的语气里，听出了程壵河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便哈哈一笑说：“程书记你误会了，我今天不是来要党委研究结果的，我是来撤回辞职报告的。”
　　 程壵河听完这话，心里又是一惊：“怎么？你不打算回文化馆了？”
　　 “不回了，不回了，你现在就是撵我走，我也不走了。”
　　 “我说老郭，你真把我搞糊涂了。这六年来，你为了想回县文化馆的事儿，可没少追逼我，现在咋又不想回去了？是不是生我气啦？”
　　 “原先是原先，现在是现在，两码事儿，以后再跟你详细解释这件事儿。你先把我的辞职报告退给我吧。”老郭把手伸向程壵河，急切地催促着。
　　 程壵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中共天河县党史》，又从党史中抽出那一页发黄的辞职报告，老郭看到那页发黄的纸张，伸手一把夺了过去，又三、两下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里，这才消停地坐下来，慢条斯里地品着茶……
　　 程壵河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正在品茶的老郭，他很想从那张笑眯眯的国字型脸庞上找出冰火两重天的答案来。然而，程壵河发现，老郭就那么泰然自若地品着茶，好像放下了好大的包袱一样，嘬一小口茶，咂吧几分钟，惬意得无以言表……
　　
　　 二
　　 兰河，分为小兰河与大兰河，小兰河由北向南汇入大兰河，大兰河则由西向东汇入汉江。从兰河出口，便是有名的兰滩铺，那是个古老的水码头，但已没有了古时的繁华。安康至襄阳的普客停运之后，这里除了有几户经营百杂商品的小店和按时来这里拉客的小四轮、面包车之外，平时很少也很难听到喧嚣的嘈杂声。
　　 这天早晨，当晨曦刚刚把江面映照得一片金黄时，郭尤喜的摩托车便稳稳地停靠在码头小店的屋檐下。店主聂老根也刚好抽掉售货窗口的立板儿，看到老郭取下头盔，弹着腿上的灰尘，便热情地招呼了一声：“郭站长早啊！”这声问候带着浓浓的秦腔味，直扑老郭的耳膜，老郭笑眯着双眼，高声大气地回应道：“聂老板早！呵呵。”
　　 “郭站长这是准备到哪去啊？”聂老根指着老郭斜挎在肩上的两个包，疑惑地问。
　　 “噢，刘乾华师傅住在哪个地方啊？”老郭以问代答。
　　 “哦，郭站长是要找刘师傅啊，他住在小兰滩，今日个好像要上马家坡去打排鼓哩！你在我这儿等一会儿，他可能快上来了。”聂老根热情而又欢快地说着，浓重的秦腔尾子拖得很长，听起来像唱歌一样。
　　 “那好，那好，你拿条板凳出来，我就坐在你店门外面等他，免得错过了。”老郭把头盔递给聂老根，顺便要了一条板凳，自个儿放在售货窗口的右墙根下，把两个包搂在怀里，轻轻地坐下。
　　 “郭站长，你喝水。”聂老根不知何时端了一杯水，来到老郭面前说：“郭站长找刘师傅做么事呢？”
　　 “噢，我是来向刘师傅学习的，呵呵。”老郭不想往细里说。
　　 “学打排鼓？”聂老根把个排鼓的“鼓”字拖了两拍儿以上，使秦腔味显得尤为浓郁。
　　 兰滩铺这个地方，与陕西旬阳那边的兰滩铺，仅只隔着70米宽的江面，鄂陕两岸一直来往密切，语音便被陕西人所同化。
　　 聂老根把那只一次性塑料杯递给老郭后，又随即从店里拿出一只能搁半边屁股的小板凳，挨着郭尤喜坐下。侧斜着身子，同老郭聊起了排鼓：“要说这打排鼓嘛，这一江两岸，也就数刘师傅的排鼓打得最为出神了！我跟刘师傅学了几年，却一直学不出他那个神韵。”聂老根把一直的“直”和神韵的“韵”字拖得很长，让老郭不由自主地想听他的下文。
　　 “农业学大寨那会儿，刘师傅一直是宣传队的司鼓，那个手法，那股神气儿，要几美有几美！”聂老根说到这里，便从兜里掏出一包红金龙烟，抽出一根，递给老郭。老郭摆了摆手，表示不会吸烟。聂老根便自己点燃一根，眯缝着两只小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从鼻孔里喷出两条随风飞舞的烟龙。
　　 “刘师傅的心中，装着几十套鼓谱，什么亮相八镲、秧歌套子、硬三棰、十二连棰、画眉跳架、老鼠嗟牙、朝天子、滚龙场、云车飞、过城门，赶驴、慢赶牛、瞎子过河、白头仙、上山柳、斗鹁鴶、九连环、句句双、跑旱船……等等等等，我数都数不过来，更别说学他那手法儿了。”聂老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把个老郭惊奇得不得了。
　　 “聂老板你等等，说慢点儿，让我记一下。”老郭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一支炭素笔，聂老根只好又从头说了一遍，这回还数出了推车乐、三月三、鸳鸯扣、五匹马、狗擦痒、龙抬头、龙摆尾、大盘龙、小盘龙、凤抬头、凤展翅、凤摆尾、凤朝阳、七子团圆、浪子回头等等，总共不少于六十套鼓谱的名称，在手法上，有“击鼓心”、“舞鼓花”、“打鼓边”、“磨鼓钉”等演奏技巧。
　　 两人正说着、记着，冷不防地被一声热切地问询所打断：“郭站长好早呢嘛！”也是浓郁秦腔味儿。只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从江北斜坡走上来，背上背着一面大鼓，大鼓边上还用细铁环环着一面小鼓，背鼓的老汉头上缠着一条白色的羊肚子毛巾，腰上扎着红丝绦腰带，腰带扎到右侧后，还倒垂着半尺长的流苏。老汉的面庞紫红，剑眉上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聂老根和郭尤喜连忙齐齐地向背鼓老汉打着招呼：“刘师傅也好早呢嘛！”
　　 “不早，不早，哪有郭站长早呢嘛！”背鼓老汉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快步走向老郭，与老郭伸出的手握在一起。
　　 聂老根已从店里搬出一条长板凳，招呼背鼓老汉歇伙：“师傅歇会儿吧？”伸手便要接下背鼓老汉背上的大鼓。“不了，其它人都到齐了，就等着我哩。这样吧，郭站长，咱们边走边聊，咋样儿？”背鼓老汉用征询的目光望着郭尤喜说。
　　 “好嘛，咱们边走边聊！”郭尤喜也操着秦腔说道。
　　 背鼓老汉就是郭尤喜要访问的刘乾华，看面相六十大几，实际上只有五十六岁，只比郭尤喜大三岁。
　　 从兰滩渡口到马家坡，要走一段横扁担路，扁担路斜插到西侧那条小梁埂后，又顺着梁埂上的小路往上走，没有去过的人，要当作五里路来走。
　　 踏上扁担路，刘师傅便拉开话匣子：“兰河这个打排鼓的习俗嘛，来源于唐朝李世民在霍州大战刘武周部，当时，李世民让锣鼓班子击鼓迎战，鸣锣收兵，进退有序，最终取得了胜利。兰河排鼓的特色就是‘威风’。从锣鼓的配置打法，演奏队的组织、表演、着装，都在展示威风。第一，音响威风。看兰河排鼓，在未见其形时，早闻其声，而且如雷贯耳，非同凡响。其实它所使用的乐器很单纯，只有鼓、锣、铙、镲四件。传统配置比例是鼓2锣8铙4镲2。有时人数扩大，多到四、五百人，加大了鼓和锣的比例，使音响更加突出。演奏方法是鼓指挥，锣主奏，铙和镲分成两个声部，交替对奏。乐句处理多以‘句句双’出现。上百面鼓，几百面锣，成百副铙镲，共鸣齐奏，音响如天地轰鸣，使人感受到当年李世民领兵征战的威风。由于节奏变化多样，因而呈现多种色彩，让人感觉到趣味无穷，宏亮而不单调，刚劲而含有柔美。”
　　 刘乾华歇了一气后，又接着说：“第二，曲式威风。兰河排鼓的曲牌，既独立成章，又联缀成套。其多段体套曲一般分‘帽头’、‘主体’和‘收尾’三个部份。曲式、句式、节奏多为行进式；曲牌名称亦大多从军事而来：‘单刀赴会’、‘三战吕布’、‘四面埋伏’、‘五马破曹’、‘六出祁山’、‘七擒孟获’等等，演奏多从‘擂鼓’开始，起伏相间，张弛结合，但又不离气势雄宏的主题，造成一种刀光剑影，兵刃相交的战场意境。第三是场面威风。兰河排鼓的演奏少到四、六人，多到几百人，摆开一个接一个的战阵，前后进退，左右开合；一忽儿风卷残云，一忽儿雨打枯叶；分开的象八卦，云集阴阳双合。那场面实在惊人，也着实感人。第四是舞姿威风，队员在表演时，结合鼓点节奏场面变化，作出种种舞姿身段。鼓手有‘左右开弓’、‘马步冲击’、‘穿插对打’、‘开合斗打’；锣手有‘反扣前冲’、‘回扣后弓’；铙镲手有‘大镲高翻’、‘胸前空翻’，还有‘单翻’、‘双翻’、‘斜叉’、‘正叉’等，鼓锣镲在这里也变成刀枪剑，演奏员已成为将尉卒，威武雄壮，一股杀气，‘舞’成了‘武’。演奏中又巧妙自如地运用了‘鼓花’、‘锣花’、‘铙花’，加之棰腕上的彩带装饰，整个场面又显得五彩缤纷，给人以悦目舒畅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