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耕】老灶备忘录(散文)
一、爨,老灶的前世今生
爨,灶也。
初见有点瞠目,笔画多得快赶上陕西特产裤带面(Biángbiáng面)了,那个字更是复杂得无以复加,以致搜狗都不助我。“爨”字幸好有口诀可记:“一双手,同字头,穴字腰,林子下面大火烧。”细一端详,不禁佩服祖宗会意造字之妙,这不活脱脱就是乡村里的老灶吗?
简直形象之至!横撇竖捺点一组合,便支撑起一个四平八稳的爨,一幅老灶的简笔画呼之欲出:中间是四平八稳的锅台,上面恰似一双手托起一个圆肚大口的铁锅,其下便是灶膛,直接与柴火亲密接触,火柴刺啦一划,燧人氏的发明便燃起熊熊大火,再有风箱助力,只消半个时辰,大锅里便五味俱全,老灶上便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了。
“灶,炊穴也。”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上如此解释。其实金文里“灶”字复杂得多,像是洞穴下面藏着一只蟋蟀,因其特有的温度,秋日的夜晚,明月高悬,寂寂人定,小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熟睡;一只蟋蟀一跳就跳过了冷清,躲进了温暖,于是,简陋的灶房里便有了蛩音阵阵、诗意如许。后来,楷书让灶简化成了火与土的拥抱与舞蹈,蜕变成了今生,一支热烈的舞曲完毕,舞池里暧昧尚存,家的味道早已弥漫开来。
自从燧人氏钻木取火,人类就摆脱了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开始享受令食指大动的美味。从不羡慕缥缈的神仙,人间烟火,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一个词语。茅舍无烟,冷锅冷灶,家将不家,向隅而泣,是谁也厌见的。
日之夕矣,牛羊下来。暮霭初降,炊烟四起,这是从《诗经》里就开始描绘的美景。村庄之上,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起了喷香的旗帜,袅袅不绝,便有了令无数人为之倾倒、为之口舌生津的风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品咂渊明笔下的诗境,遂恍悟,乡居竟然是诗意的栖居。“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秋日的傍晚,读到王摩诘的佳品,流浪在外的游子们,是否已心痒难耐,心向往之,欲归园田居?
与老灶血脉相连的还有那爿土炕,土地上长出的柴草沸腾了大铁锅,剩余的热量继续攀爬,在土坯垒成的大炕里停留,聚集,辐射,温暖着炕上盘腿而坐的祖母、亲密无间的儿女,顺便把冷冰冰的面团发酵成喧腾腾的美味。
即便炉灶里的灰烬,也是肥田的宝贝。母亲用木制的耙子把草木灰掏出来,柳条篓子装了,撒到圈里沤肥。父亲再把肥担到田里,喂给每一棵庄稼。这肥好脾气,不焦不躁,不急不慢,绝不会把苞米叶子烧卷,也不会让高粱急火攻心,如慈祥的母亲一样温和地陪伴和帮助着生命的成长。
薪火相传,一转眼,老灶已延存了数千年,以其特有的温度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绵绵不绝,生生不息。
再读爨字,忽觉其绝类祖父母辖下的王家,青龙埠村里,王家是出了名的望族,数一数二的大户。父亲弟兄五个,祖父分别以“仁义礼智信”名之,长大后果然不负厚望,颇知孝悌。两个姑姑,大姑淑瑛,人如其名,贤淑温良如瑾似瑜;小姑单字曰“焱”,王家果然人丁兴旺,红红火火。曾几何时,祖母老屋的大锅灶责任重大,承担着一家十几口的果腹之任。
然终有一天,兄弟姊妹们各自成家立业,另起炉灶,别立门户。自前年祖母去世之后,祖父轮流到各家灶下吃饭,祖母那曾经热得烫人的老灶便冷了下来。
三读此字,是在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里:“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爨字笔画虽多,一拆便横七竖八,满目狼藉,如同大家族的分崩离析。想起王家往昔热闹纷纭诸事,陡然心生悲凉,长叹一声,顿悟归氏之憾。震川先生寥寥几语,极尽感喟之情,道尽世间辛酸,不愧明文第一。忽思及“散伙”一词,遂发现有巢有灶以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二、大铁锅,母亲的胸怀
祖母家的土灶上有一口十刃的大铁锅,曾经立下汗马功劳。分家前,全家十几口,全靠它度过荒年饥岁。祖母系着深青色的围裙,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也变了一辈子魔术。大锅里添上水,烧得冒热气,普普通通的苞米面和得不干不湿,抓一块抟上几下,胳膊一挥,“啪”的一声,手起饼落,反复数次,转瞬之间,锅沿上便齐刷刷贴了一溜黄澄澄的大饼子。祖母技术娴熟而漂亮,表情神圣而虔诚,宛如抟土造人的女娲。
水曲柳做的结实的锅梁子上,早已铺好祖父亲手编的高粱秆篦子,粗糙的黑陶饭罩子里是一个个饱满的红薯,顺便蒸上一碗滴了花生油的咸菜,偶尔也请几块五花肉助场,大锅里塞得满满当当,一切打点停当,斗笠似的大锅盖合上,一块青砖压好,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祖母在锅灶前坐下来,像熟练的烧窑工匠一样,没有丝毫不安,一切运筹帷幄,尽在掌中。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大锅里即使有意外,也是美丽的“窑变”,或者是靠着锅边的红薯烘得焦黄流油,或者是一只饼子禁不住水的诱惑湿了鞋子。她一边熟练地烧火,一边在灶里鼓捣。要么烘几只小青板鱼,要么烤一个白面做的焗焗(圆柱形馒头),那是给最小的儿子或孙子专享的美味。
祖母还有一样绝活,便是做香喷喷的葱油饼。一块大大的白面在案板上静静等待华丽变身,祖母切完一大碗葱花,撒上盐,拌上花生油,双手在面团上舞蹈,浑似刚柔并济的太极。擀面杖三下五除二滚动几次,白面团便薄如蝉翼,撒上葱花,一卷一圈,再擀成饼,单手托起,以东北二人转里甩手绢的绝活,一声脆响,把大饼甩到烧热的大锅里,奇香顿生,直入鼻腔,顷之令口舌生津,一种奇特的中国式披萨便要横空出世了。
太阳就要落山了,柴门“吱扭”一声轻响,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背着锄头和斜阳的劳力回来了,他们便是奇迹的见证人和享用者。锅盖一掀,蒸汽和香气四溢,是艰苦岁月里最美妙的时刻。
大肚能容,大锅善盛,岂是如今时髦的电饼铛、不粘锅所能比?后者樱桃小口,小肚鸡肠,三口之家尚可,要养活一大家子,无异于杯水车薪。
每逢年末,大家齐聚一堂,欢喜守岁,除夕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门外鞭炮齐鸣,老灶里炉火熊熊,圆滚滚的饺子在大锅里打着滚,一场年年必有的团圆饭就要登场了。如果用袖珍的小锅下饺子,岂不是要让大家望眼欲穿?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识字的祖母以她特有的胸怀,让父辈们羸弱的身板一天天壮实挺直起来。
三、风箱,乡村的呼吸
老灶里点上火,要促其熊熊燃烧,成燎原之势,全凭风箱助力。
拉风箱是我小时候的专利。一坐到灶前,顿觉自己俨然杨门女将里的杨排风,虽不如穆桂英那般武艺高强,叱咤风云,但也算风风火火,掌握生熟大权。寒冬腊月,还可以权谋私,边拉风箱,便靠近灶火,借烧火之事行烤火之私。
不过,别看拉风箱是粗活,但要协调。我人小,胳膊不够长,常常顾此失彼,出师不利。左手拉风箱,右手还要添柴火,右边用力过猛,左手的风箱便脱了轨,歪斜出去,扳回来再拉,火车头已经熄火。终于能够左右逢源,却仍免不了滑铁卢。曾有一次过年蒸馒头,奉母命烧火,锅里添水太少,烧的又是劈柴,结果水干锅热,蒸馒头成了“大炼钢铁”,锅梁连同馒头一起遭遇火刑,成了悲壮的涅槃。
也有人嫌人力太费劲,便换了风鼓子,一合电闸,风便不歇气地吹起来,力气是省下了,但却欠了灵活,做水煎包一样的细致活是干不了的。风箱的好处便是,能快能慢,张弛有度。
长大后外出求学,拉风箱便成了父亲的事。再后来,去了城里,从自己生火做饭起,便与老灶绝缘,用的是煤气灶,虽则方便,但屡屡听说煤气中毒或者爆炸的新闻,实在是骇人听闻,令人不敢亲近。
遥想当年,呼呼的风箱,犹如乡村的呼吸,均匀而香甜。一进一出,炊烟袅袅,呼吸沉沉,像父亲有节奏的鼾声;轻拉慢推,吐气如兰,像母亲的呼吸,如发丝温暖地拂过脸颊,痒痒的,酥酥的。风箱的小门一开一闭,如婴孩的长睫一张一翕。母亲在灶下轻拢慢捻,专注地奏一曲喷香的旋律。
风箱,永远是厨房里乐队的指挥家,魔棒一点一点,一推一送里,耳朵的盛宴开始;火苗一闪一闪,明明灭灭间,味觉的饕餮故事拉开序幕。
助推,供氧,协作,尺度,正是风箱的精神,他该是成人之美、风度翩翩的君子。
早在两千多年前,老子便在五千言的皇皇巨著《道德经》中有云:“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意思是:“天地之间,岂不像个风箱一样吗?它空虚而不枯竭,越鼓动风就越多,生生不息。政令繁多反而更加使人困惑,更行不通,不如保持虚静。”阐述了“无为而治”的一贯思想。其中“橐籥”一词,《古代汉语词典》解释曰:“犹今之风箱。”
原来,风箱在中国的历史,已经比老子还老了。
原来,普普通通的农家老灶里,竟有着如此朴素的哲理。
忽然想起了大柳树下打铁的嵇康,挚友向子期一旁相助,风箱呼呼送风,锤头铿铿作响,胸中剑气如虹,临风玉立的嵇叔夜打铁如故,等待良久的钟大人讪讪而去。
农家土灶,竟也染有魏晋风度么?
温度,大度,尺度,风度,这便是老灶,它是金木水火土的协奏,是炊烟之母,乡村的图腾,典型的中国风。
日出而作,上下五千年,犁铧翻起大地的书页,耕耘在希望的田野上,奏响的是一曲田园牧歌;日落而息,纵横家万里,老灶吞吐着人间烟火,守望在温暖的茅檐下,挥洒出一阙醉人的《清平乐》。
四、灶门,廉颇老矣
父亲终于把大锅灶拆了。他刚刚做的打算用到八十岁的三个锅梁子、葫芦做的大水瓢,都派不上用场了。老灶,在这一年的春天谢幕,随着飘飘洒洒的杨花,正式退出了老家的历史舞台。
五一节回乡,见到了父亲的杰作。老家越来越像城市了,厨房更像:煤气灶,油烟机,高压锅,电磁炉,微波炉……纷纷粉墨登场。老风箱已不知所踪,灶台更是片砖无存,大铁锅歪斜地倒在丁香树下,颓然成了废铁,如前朝遗老正等待发落。
哥哥不无惋惜,随手捡起一个和啤酒瓶为伍的铁家伙,原来是锅灶上的小铁门,沉实实的,其上雕兰花一朵,疏疏朗朗几笔,却粗朴典雅,豪放和婉约结合,颇有一番稼轩词韵味。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的它已在我家服役近三十载。兔走乌飞,春去秋来,它与母亲一样承受着烟熏火燎,相伴着一日三餐。无数寻常的日子里,大铁锅里准备停当,铁门洞开,柴火往灶里一放,火柴一划,火焰腾起,映红了灶下忙碌的母亲皱纹渐生的脸颊。
几十载春秋,钢筋铁骨的灶门,一夫当关,锐不可挫,不知吞吐过多少人间烟火。
彼情彼景,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廉颇老矣,它就像一位从疆场上退下的老将军,解甲归田,闲居一隅,英勇而悲壮。耳畔似有稼轩喟然长叹:“甚矣吾衰矣!”老灶老矣,尚能饭否?
哥哥轻叹一声:别丢,留着吧,这是个纪念呢,将来就成文物了。
是啊,我们经历了老灶相伴的岁月,保存了乡村最古朴、最正宗的回忆,侄女虽没有参与见证,但还有幸看到这些老物件,再下去几代人,只怕这些乡村的符号早成了吉光片羽,甚至片甲不存。那么,浓浓的乡愁,又将以何为依托呢?
耳畔忽然传来一首百转千回的老歌: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再读爨字,心里竟渐渐地升腾起一种温暖,最是人间烟火香,老灶,你曾为我们燃烧成那般模样,焉能将你忘怀?即便失传,你也是一曲无人能及的《广陵散》!
遂轻铺纸墨,特此志之以备忘。
这文字真是太不平凡了,文思并重,啧啧,叹,可申报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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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沾点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