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写给公鸡(散文)
(一)公鸡,报晓的使者
周围静悄悄的,天空被一块灰布遮着,在靠近海平面的地方晨曦泛着微弱的光,清淡而薄凉,大地在沉睡,人们也在沉睡,而这时,最先醒来的是公鸡。
它缓缓地站起来,用黄色的喙啄了几下羽毛,甩了一下头,潇洒地抖了抖羽翼,伸长脖颈,对着朦胧的晨曦亮出了嗓门,“咯咯咯——喔喔喔——”的单调,硬是被它婉转成一支抑扬顿挫的晨曲。这声音被寂静一衬更任性了,高亢而有力,悠扬而婉转。它如一支燃烧的火把,被黑暗稀释拉长后变得摇曳多姿,携着美的声音就飞翔起来,它冲出鸡窝,飞向小院,飞向田野,农家的早晨就此展开,大地就此苏醒。
公鸡,是农村报晓的使者,是农家院子里的时钟。农家几乎家家都养公鸡,养了公鸡就等于养了一位歌唱家。试想,如果农家的早晨没有了这委婉的声音,土扑扑的院子里该是多么的生硬,农家小院的生动是需要这声音来点燃的,农家的日子也是需要这歌声来慰贴的。
母亲养鸡由来已久。在窗户底下靠着西面的墙根垒了一个鸡窝。它不大,方方正正,泥砖垒筑,下面是公鸡和母鸡的寝室,正中开一小门,供鸡们出入。鸡窝顶上靠着墙的是一排小窝,朝着院子的一面敞开着,它们是母鸡们下蛋的处所。公鸡是不进去的,倒是常见它站在鸡窝顶上,在阳光下梳理羽毛,或者给牲畜们唱歌,也给院子唱,也给院子里的树们唱,有时还跟树上的喜鹊或者麻雀对唱。
鸡,被古人褒称作“知时畜也”。《韩诗外传》中赞颂鸡云:“守夜不失时,信也。”曙光初现,雄鸡啼鸣,拂晓来临,人们起身。《诗经》里也有记载:“鸡既鸣矣,朝既盈矣。”鸡叫,就成了黎明盈满的前提了;鸡叫,也是安居乐业的象征,曹操曾用“千里无鸡鸣”感叹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
论其声音,谁能与其相比?谁敢与其争雄?母鸡的声音短促柔弱,声带上仿佛硌着沙子,本来该扬上去的,却被抑制了下来,变成了“咯哒哒”,这种沙哑听上去疙疙瘩瘩的,这般叫声自然在公鸡之下了;羊叫的声音软榻榻、娇滴滴的,带着哭腔,带着委屈,仿佛天生就是受虐的小媳妇,“咩咩——”声音是延续下去了,但伸展得很是柔弱,仿佛一入空气就会散去,听着就叫人生发些伤感和同情,这软这细,更没法跟公鸡比了;猪的叫声粗鲁而含糊,声音始终被卡在喉咙或者鼻腔,拖泥带水 ,含混不清,就如它的眉眼一样潦草。“哼——噗——”哼得不畅快,噗得也不干脆,中间的过度也坑坑洼洼,这声音距离公鸡的就更是遥远了。
还是让我们来听听公鸡的叫声吧。公鸡叫之前先要酝酿,胸脯要挺得高高的,脖子要扬得长长的,就连腿也要有模有样,要么双脚直立如树样,要么双脚岔开如奔赴前线状,然后是积攒浑身的力量,把全部的热情都聚集在喉咙,最后才是爆发,力量的爆发加进艺术的处理,那声音就变得高亢悠扬了。
我曾怀疑我最早听到的歌声应该是来自公鸡的,应该是的。我躺在炕上,它在窗户下面,每天的早上,它一定是对着我深情歌唱的。只是,那时,我还小到看不清它长什么样,也听不清它唱什么歌,但是,它天天会在我耳根下唱的,应该是的,一定是的。
(二)公鸡,威武的王者
公鸡,有鸟的翅膀,却没有鸟的飞翔本领,所以注定了它跟空中无缘。它生活在地面,却是一般家畜中的另类,也是因为它的翅膀,它的短暂低飞把它置于“鸟”和“畜”之间,“禽”是一个由天上到地下的过度词语,公鸡和它的同类们就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但公鸡的地位并不尴尬。
公鸡,就是一群鸡中的王者。这由它英勇、顽强、好斗、凶悍的性格决定的。
它是鸡头,永远走在一群鸡的前面。它挺胸阔步、昂首扬眉,甩动着油亮亮的金黄耳垂,摆动着金灿灿的外衣,伸展着明晃晃的脖颈,迈着铿锵的步伐走着。那火把一般的鸡冠,如王者的皇冠在为它增加着威严;那张扬而夸张的尾羽,弯成一道漂亮的弧线;那圆溜溜的眼睛,光亮里透着高高在上的雄性的优越,那份不怒自威的傲慢,那份骨子里的领袖气质,威风凛凛,显赫霸道,不是一般母鸡所能模仿的。
在一群母鸡里,它是觅食路上的探路者。它率领着它们漫步在院子的前前后后,它会用它坚硬而灵活的爪子把一堆柴草弄得凌乱不堪,用它尖长的喙啄着、找着,然后对着它们一声吆喝,得了令的母鸡们就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奔过来,在被它弄散的柴草里翻动着、拨拉着。它突然找到一条蚯蚓,用嘴巴叼着离开柴草堆,在空荡荡的地上迅速地把它啄断,母鸡们蜂拥而至,争抢着,叫嚷着,它这时候就站在一旁,“咕咕”地叫着,好像在对它们说:“别争,别争!”然后脸上笼上了满足和得意的神色。怎么看,这都像是皇帝和一群嫔妃啊!
我也算是见识了这位“皇帝”的领导和管理才能。母鸡们也是会争风吃醋的,是“母”估计细胞里都带有这种成分。食物分配得不均了,爱情滋润的不够了,或者无意的偏向,都会招来“妃嫔们”醋意大发。毕竟鸡们是动物,情绪高了的时候,理智就会低下去,打架斗殴、搏斗厮杀、惊心动魄的场面会屡屡发生的。每每这时,公鸡就会压低嗓门发出威严的叫喊,实在叫喊不住,就会用爪子和喙去把它们拉开,然后是一顿叽叽喳喳的数落。两个鸡毛乱飞、浑身伤残的母鸡在一番哭诉后,就变得鸦雀无声而规规矩矩了。我想,公鸡能跟那么多“嫔妃”们和睦共处,它处理家庭事务的能力该不会在人之下吧?
公鸡也是一种内心很强悍的皇帝。它的欲望,不仅仅是在它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上,它还到处拈花惹草、招蜂引蝶。左邻右舍的母鸡们都是它眼中的“窈窕淑女”,它只要能够得着,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可见它也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当然,它是会喜新厌旧的,被冷落了的就有了缺陷了,产的鸡蛋是不会繁衍的。我想,如果要论起子女的多寡,一切的动物该在它之下吧?
据说,法国和肯尼亚把公鸡当作本国的国鸟。在那里,它已经不是一种家禽了,而是英勇、顽强、好斗的象征,或者成为一种符号或者信仰刻在了人们的心中。这样的定位,显然是把公鸡抬高了,不过,有王者风范的公鸡是不枉虚名的。
(三)公鸡,农家的宝贝
在我们村里,几乎家家都养着一群母鸡,都养着一两只公鸡。公鸡一两只就足够了,没有不行,鸡类是要绝迹的;养得太多,是负担。
物以稀为贵,正因为少,所以就成了宝,是母鸡的宝,也是农家的宝,银红公鸡尤甚。
村里有这样的习俗,新建的房屋,都是要杀公鸡的,而且必须是银红公鸡。红,在中国是喜庆的又一种叫法。喜庆,是需要红装扮的,有喜的地方必然有红,习俗和意识把它们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母亲在计划翻修房屋前的一年,就养了一只银红公鸡,它银红色的羽毛里夹杂着几根黑色的羽毛,一绺一绺的,阳光一照油光发亮、熠熠生辉,很是漂亮。母亲也是把它当宝贝一样养着。晨曦里,母亲顾不得生火做饭,就急匆匆地把鸡窝的门栓打开,抓一把玉米或者高粱,“咕咕咕”地招呼着它们,等它们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时,母亲就伸长胳膊漫天扬起,然后又是一把,感觉它们吃饱了,这才返身回屋忙活人的食物了。
很多次了,我看到母亲盯着公鸡说:“等到房屋建成的时候,你们也会长得肥肥壮壮了。”她这话是说给公鸡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慈爱和憧憬,公鸡的成长在一定程度上对她是一种预示,是一种愿望的实现。母亲为这天付出了太多,也等了太久。
这一天终于来了。前几天爷爷就在心里设置好了杀这只公鸡的每一个步骤,不能让出一点差错的。天刚蒙蒙亮,爷爷就把银红公鸡从鸡窝里提了出来,它的翅膀被爷爷紧紧攥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束缚,让它本能地开始反抗:爪子乱抓,嘴巴乱啄,脖子弯回来,向着爷爷咕咕地叫着。一直高踞于王位之上的公鸡哪曾想到会沦为“刀下鬼”?爷爷只砍一刀,鸡头“咚”的一声掉在地上,公鸡就尸首分离了。
母亲把鸡头捡起来,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红布里,用彩色丝线把它系好,然后把一双红色的筷子、一面小镜子拴到一起,让父亲挂在堂屋的房梁上。爷爷手里提着鸡身,我跟在爷爷身后,穿过村街来到房后,沿着房子走了三圈,走过之处鸡血洒落一地,然后爷爷把鸡身扔下,我们返回。在我们刚刚离开之后,邻居二大爷就把鸡身拿回,这也是之前预设好的。一会功夫,那浓浓的香味,就跨过厚墙飘到我家的院子里,飘进我的鼻孔里,但是,我是不能吃的,我的家人也是不能吃的。这是乡俗,也是讲究。
对于这些细节,我是不用费劲就能把它们展开,毕竟,翻修房屋在我们的家史里算得上有划时代的意义了。只是我至今也不太清楚房屋和一只银红公鸡之间存在的必然联系,一只银红公鸡,也许是一种喜庆,也许是一种吉祥,也许还预示着什么。这个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新房建成时必须有一只银红公鸡,我想,只要这个乡俗存在,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
村里的二海家盖了新房,本来事先也养了银红公鸡,可偏偏中途被黄鼠狼给叼走了,看着就要盖起来的房子,他很是着急,四处打听,费尽周折才买来一只。瞧瞧,这银红公鸡的身价,乡俗把它抬成了“王中之王”、“宝中之宝”啊!
公鸡,尤其是银红公鸡,在某种场合真可谓是无可替代的“宝贝”啊!
时间在走,走过了村庄,走过了小院,走着走着,鸡窝不见了,鸡们也不见了,公鸡也不见了。当我站在老家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这种寂静,让我有一种空落落的撕扯感。我开始想起那群鸡,开始想起那只银红公鸡。当一切都不在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铺展纸、拿起笔,以文字的形式来缅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