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所重点大学退休后，被聘到南方一个独立院校，出任某文科系主任，月薪6500元。院长兼董事长武慕文，是个民营企业家，四十出头，风华正茂，属于事业有成、春风得意的那种。
　　 说句心里话，当我带着写这篇小说的那种情绪，愤然离开那块“坟茔地”的时候，我对这位年轻有为的院长兼董事长，依然心存感激和敬意。
　　 我们学院的现址，原来真是一片坟茔地。第一和第二教学楼，就座落在乱坟区。据说，当年为那里的房主重选阴宅时，曾花去董事会好大一笔开支。最后，在我居住的教师公寓窗前，仍然留下了四座水泥结构的坟堂，那是他父母和祖父母的阴曹府第。
　　 刚来时，爱人死活也不让我在这儿干下去。因为她怕鬼，夜里睡下做恶梦，醒来又觉得窗帘上有黑影浮动；我也没打算久干，因为总有为人家看坟护院的屈辱感。可是，我却与鬼为邻，竟长达四年之久。
　　 原因在于武慕文。这个小伙子（我背地里总是这么称呼他）颇有大将风度，虽然只有高中文化，但是，他在商场发迹之后，竟敢出巨资在城郊坟场兴办大学。就凭这一点，我佩服。
　　 第一次见面，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尔后说：“行，你就与我，还有我的事业，共存亡吧！”接着，他问我有没有信心，协助他办成国内一流的私立大学？我回答：有。
　　 就这么三言两语，我就留下了，一干就是四年。招了三届考生，总共960名学生。为他创收学费累计2496万元，我获得工资的总额为31、2万元，相当于7个大三学生三年累计的学费。如果只算经济账，不足以维系我们之间那种“亲密有间”（起初是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长达四年之久。
　　 情义无价，他对我不仅有知遇之恩，而且还有知音之情。开始二年，我在他心目中，不仅是亚师，而且简直就是亚父。我们之间关系曲线的高峰值，曾达到楚汉时期项羽与范增的程度。
　　 我所在的系，曾是学院里人气最旺的系，武氏亲属的两个小公主（分别是武慕文及其内兄的千金），先后从中文和国贸两系转到我系来。我的带有文采的专业教学，首先得到一般学生的首肯，其次是权贵子女的赞赏，再其次是权贵女眷的青睐，人要被宠到这个程度，定死无疑！而我就恰恰就陷入了这样灾难境地：先是学院的第一、二把手的女儿，听说我的课“好玩”就转来了，接着，她们颇具文学雅兴的妈妈，也屈尊当了“旁听生”，再接下去，就该等待灾难临头的日子了。
　　 都说“女人是祸水”，可有谁知“文学也是祸水”？更没人知道，当文学与女人邂逅、撞击、融汇，将会酿成多大的祸害?
　　 我的错误在于：我念念不忘自己的年龄（我早就到了怕照相的年龄了）,却时时忘记文学是祸水。不幸的是，武慕文及其内兄却经常忘却我的年龄，却念念不忘我的“文才”的负面影响。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老兄可小心点儿，别让文学给你招来‘桃花运’！”他一脸孩子般的诙谐和纯真，说明他在开玩笑；但仍旧吓出我一身白毛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称兄道弟论同辈？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文学修养同女人的关系？
　　 原来他的爱妻和内嫂都先后成为我的粉丝，后来他的女儿和侄女，竟然在班级女同学中带头称呼我为“刘老兄”，发誓要同我作“忘年”之友。事情至此，已经荒唐得近乎乱伦的程度了，可我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有人想把你拉下水，被我挡了一下，”武慕文半真半假地说，“你可千万别拿自己的年龄当挡箭牌呦，我、也许还包括许多人，都没把你当老年人看待呀。看形象，你像五十岁的人，看心态，你像四十岁的人，看别的，也许更年轻啦，哈哈……我可得提醒你老兄：年龄可不是情感的保险箱啊！
　　 “不过，话说回来，做人难哪，做个廉洁自律，公正无私的好人更难，别的不说，做个实事求是、毫不掺假的人，你能做到吗？你老先生，独善其身可以，但是，你要负责一滩子事儿，洁身自好能行吗？比如，你的顶头上司很花花，你不跟着随波逐流地“花花”一下行吗？他会立即把你当作异己分子加以排斥。不是有那么句话吗，文友不如酒友，酒友不如赌友，赌友不如嫖友。如果两个男人结伴去嫖娼，那么，仅凭这个不平凡的经历，立即便把两个人结合成荣辱与共的铁哥们儿，你信不？。有人就打你这个主意呀，我不想毁你老兄半世英名，所以，我给你挡了。这个人，我不说你也知道……”
　　 这个人，我的确知道。他叫皮子横，是武慕文的大舅哥，虽然一脸白癜风，塌鼻梁、有一双三国时期献西川图张松式的小而贼亮的眼睛，却花花得要命，三句话不离女人。在学院大权在握，人事、行政和财务一把抓，被称为大内总管。在学院里横行霸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有一次，我与他在市里开会，本来下午四点半就散会了，返回学院还能天光大亮，可是，他硬是磨磨蹭蹭地不肯回去，先是拉我去喝“革命小酒”，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他又提出要搞“余兴节目”，当时，我借口有事先行一步，结果闹得酒席不欢而散……
　　 我与他交恶的最致命事件是，他怀疑自家妻子与我这个老头子有染。他妹夫的“别让文学给你招来‘桃花运’！”那句看似玩笑的话，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那个女人酷爱文学，文笔也很不错，她通过校园信箱给我发来过几篇随感，每篇都意境深邃，耐人寻味。纯文学交往持续了半年之久，她就扭转了话题，开始谈人生、谈情感，引起我不寒而栗，觉得她开始趋近男女交往的布雷区。我的望风而逃，曾遭到她由衷的蔑视。
　　 我又想起，武慕文那句“我可得提醒你老兄：年龄可不是情感的保险箱啊！”意味深长的话语，觉得那不是提醒，而是警告，当我推测出他的情报来源的同时，我也断定了必然被“炒”的结局；只是不知用什么理由和什么时候“炒”。
　　 我静静地等待着。
　　 本学期开学伊始，武慕文出国考察去了。我预感到，这可能是不幸临头的最佳时期。
　　 “怎么搞的?别的系就业率都超过百分之九十,你们系才达到百分之五十七,明年还能招进来学生吗?”皮子横听完我汇报系内毕业生就业情况后,情绪经历了自催化过程：脸色由青变红，进而发紫。“还有一个月时间，就要把本年度毕业生就业率的最后数字报到省教委了，想想办法吧！问问其他系，看人家毕业率都是怎么抓上去的。别死抱着求真务实的死脑筋不放！从自主择业这方面多动动脑筋，就业率很容易上去！”
　　 我知道什么叫“自主择业”，就是让学生在父母熟悉的单位开出一张接受就业的函件，上面写着：“我单位同意接受贵校毕业生某某某前来就职，特此证明”；如果找不到肯协助弄虚作假的单位，就思想再解放一点儿，干脆刻个假图章盖上。
　　 这么做的好处是，为本系和本校捞个就业率高的虚名，获得第二年增加招生名额的实惠；这么做的害处是，败坏了校系领导者的人格，断送了学生再就业的机会，因为学生以待业者身份（即没有开名义上就业函）等待工作，会得到政府的格外关照和重视，有就业机会时优先考虑。以牺牲学生的利益，甚至是前途，来换取我个人在领导面前通得过的虚假就业率，那是违背我做人的准则和良心的。
　　 我意识到，被炒的理由和时机，现在都恰到好处，就不再任何做违心的“努力”了。因为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都顺理成章，我只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它。
　　 “怎么不说话？总得有个态度呀！”他提高嗓门吼叫着：“你是不是不想干啦？说句痛快话！”
　　 “喊什么？”靠近他的房门半开着，这给了我既解气又不骂架的灵感：“请把门关严，别让你爱人听到。我记得她曾在一篇杂文中写到：‘权力可以带来威严，但不能带来尊严，权势者可以让人怕，但是不能让人爱’，说得多么好哇，你有一位很有文才的妻子，好好地珍视吧。经营家庭单凭金钱和权势不管用，需要的学问、德行和真情。这三个条件，也许正是阁下所缺欠的，努力吧，小伙子！这就是我临别赠言，算是与你辞行啦！”
　　 我夺门而去的瞬间，正与他面带泪痕的妻子碰个满怀。显然，我与她丈夫的对话，被坐在对面办公室的她全部听到了。
　　 夜里，月光溶溶，窗前银灰色墓室光洁如洗。
　　 隔窗望着武家老爷子（武慕文的祖父）的巨幅遗像，心里默默地叨念着：“再见了，老爷子！托你老人家的福，四年来，我们一家人在您身边，没病没灾，生活也还算愉快；也感谢你孙子知遇之恩和知音之情，他正在出国考察，来不及向他辞行了，请您代我转达谢意吧！请不要责备我，没等他回国就悄然离去，我不想让他承受哪怕是短暂的抉择的痛苦；也不要责备他，在我和皮子横之间，他所能作出的选择，具有中国传统的必然性。我走了，你老人家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头有点晕眩，胸口也有些郁闷。忽然间，我“倏”地飘起来，变成一个疾驶的光点，向着幽暗的深渊飞去。我的感觉好极了，轻松、飘逸、畅快、欢跃……
　　 不知飞了多久，我听到有人讲话，接着，看到一些人顺着晃晃悠悠的扶梯，鱼贯地向着高入云端的陡峭山峰爬去，攀援者个个身体臃肿、行动笨拙、老态龙钟；只有我体重正常、手脚利索、动作敏捷，显得有点另类。他们边爬边议论，说上边有一个美轮美奂的景区，美得人间稀少、世上难寻，那就是天堂！
　　 越往上爬越吃力，快到顶部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很扫兴的消息：凡进去的人都得有入场卷！我差一步就要登顶了，“站住！”有人在头顶上厉声喊道，我抬头一看，一位身材硕大鹤发童颜的老者，站在最后一级阶梯挡住去路，此人似曾相识，忽然想起来了：“那不是武慕文的祖父吗？”
　　 正在惊愕之际，那老人喝道：“你来干什么？下去，写你的小说去吧！”他说着一扬手，我一声惊叫，忽悠一下子，被推下山来……爱人从床下把我扶起来，膝盖摔得很痛，远处传来头遍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