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五月我依然留在洛城，并没有走，打算多呆一个月。
　　 坐在窗边翻看桌上的宣传画册时，我忽然想起三年之前，第一次来到这个被称为水城的小地方，无意留恋什么，只是背着包走过宽阔的街道，带着年少的梦想。可梦想并不在此处，或许也不曾预料这段路途的过程和结局。但是偏偏彼此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小心被定格在各自的记忆里。
　　 丁威看我心不在焉，问：“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摇了摇头。他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那个女孩问你对这里有什么遗憾和留恋，你为什么说没有，真的没有？”我摇头说：“当然没有。”心里竟然有些恐慌，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情。那是在前几天的毕业生交流会上，有个学妹站起来问了这个问题。
　　 “难道你忘了灵儿？”
　　 我身子一颤，手中的画册掉在地上，呆呆坐着，忘记了去捡。
　　 丁威把它捡起来放在桌上，说：“有些东西你是忘不掉的，越是逃避，越是难以忘记。”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见我不说话，颇为直接的问：“你心里还装着方佳芸吧？”我沉默一会儿，抬头笑了笑：“你呢？忘记了？失忆还是怎么？”他说：“你是一个坦荡的人，可惜在感情上，偏偏拿不起，放不下。”
　　 我听丁威一语说中自己的心事，有些狼狈，摆了摆手说：“都过去了，还提那些干什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悲伤，叹了口气，转头望着窗外的景色，树叶被凉风吹得一层一层，仿佛收集了时光遗落的残片，以及那年的情事。
　　
　　
　　 贰
　　
　　 从济南到洛城的行程整整一百分钟。那年我第一次来，并没有直接去学校，拖着行李站在车站的广场前，抬头望着干净无云的天空，想起父亲的评价，有繁茂的树木和宽阔的街道。我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怎样的故事，但是之前，从未想过会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有几个人迎上来问我要不要住店。我对他们摇摇头，示意没有兴趣，在一个书摊前停了下来。我很少看书，但不拒绝杂志。
　　 卖书的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满脸的风尘意味。她见我停下便问：“第一次来这里？”我好奇的看她，从未遇到这样的卖书人，说：“是啊，第一次，来这里上学。”她笑着说：“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我怔了一下，听她又说：“洛城以水为街，哭耳河两岸风光典雅，冬湖的景色更是美不胜收，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我随手翻书，装作毫不在乎地问：“哦，洛城有这么好？”
　　 “每个人在他居住的城市，都会留下一些如歌往事，以此证明他曾经来过。”
　　 我心里有些惊愕，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便笑着点了点头，拖着行李打算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身买了一本杂志，算作纪念。
　　
　　 丁威是我的大学同学，那时我在教室遇到他，两人还都是灰头土脸的高中生模样。他穿一件格子衬衣，独自坐在角落里，也不说话，似乎有些孤傲。我走过去，他一眼不眨的看我，脸上带着漠然的神色。我突然对他有些好奇，笑着坐到旁边。他似乎并不怎么介意，扭过头望着窗外，不再理我。
　　 过了会儿，我有些无聊，问他：“你叫什么？”他转过头，脸上有丝惊讶的神情，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和他交谈，愣了一下说：“丁威。”
　　 “你好，我叫乔至明。”
　　 他看我一会儿，笑着说：“你不是洛城人吧？”
　　 “嗯，第一次来，感觉这边挺安静。”
　　 “这就是洛城。”他说。
　　 丁威并不喜欢和人多谈，直到我们熟络之后他才偶尔对我说起一些自己的事情。少年时期的他经历诸多坎坷，已经习惯了生活与时间的无情消磨。父母在他十岁那年离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母亲对于他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最后倦了累了，从生命的剧场中悄然退出，再也没有出现。他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我安静的听着，却无法想象这些年月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走过来，从十岁到二十岁。
　　 “我一直跟随父亲生活，就这个样子走了过来。”他用一句话略掉了其中的苦楚，但我知道那些必定是常人不曾经历过的宿命。我抬眼看他，少年的脸色如清秋深夜的月光般漠然。
　　
　　 十月之后我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校园不大，一小时就可以走个来回，大多数时间都在教室度过，下了课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或者围成一圈玩扑克牌，拍着桌子嘻嘻哈哈的闹。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这样的游戏里，以为这就是曾经苦苦追寻的向往。傍晚站在宿舍的窗前，望着校园后面的田野，一时无言，仿佛置身于茫茫原野，望不到尽头。光色苍白，总有一些被欲望束缚的情侣躲在旁边的树林中拥吻和散步，演绎一场真实而平庸的戏。晚上极其安静，我躺在床上看杂志，不知不觉就会入睡。等到再次醒来，已是深夜，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把杂志放好，望一眼窗外，有些凄凉的味道。
　　 后来丁威带我去长街散步，那是条带着古代气息的商业街，有笔直的石板路和高大的红漆门楼，两旁是仿古民居，哭耳河穿梭其中，在暖色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静谧而安然。我才突然清醒的回到现实中来，想起卖书人口中的洛城。
　　 “每个人在他居住的城市，都会留下一些如歌往事。”
　　 丁威问我为什么为选择来洛城读书，我告诉他这是父亲的意思。然后反问：“你呢？为什么留在洛城？”
　　 他说：“不是每件事情都需要原因，就像未必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我点了点头，有些出神，回忆往昔，竟然没有一只长舟驶进广阔的海洋，与风浪对谈，它们只是静静地停泊在属于自己的港湾，等待日光与时光的洗浴。
　　
　　 那年冬天的一次例会，班长像往常一样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批评教育。因为课程的乏味无聊，大多人选择的逃课，而那次恰好被院里老师查课，竟然有一半的人数未到。辅导员大发脾气，把责任归咎于班长，而他也是无辜，只好悻悻的开会反思，说到后来，由于情绪激动，加之自己的恼怒，不禁朝同学大喊起来。
　　 教室里瞬间一片寂静，没有人出声，我和丁威饶有兴趣的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无关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学生逃课在大学里最为正常不过了。
　　 班长哼了一声，来回走着，嘴里喃喃自语，然后狠狠地拍了桌子，说：“看看你们这幅没骨气的样子。”这话似乎惹怒了一些人，原本低头不语的他们渐渐抬起头，脸上带着厌恶的神色。我只是感觉有些好笑，像是逢场作戏，原来大学也是一场可怜的剧目。后来我接触到更多的老师，更加证实了当初那个不够成熟的比喻，或许还应该加上可悲两字。
　　 那时的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便瞪大了眼睛，朝我打量许久，像是辨认多年不曾谋面的老友，随后气冲冲的跑过来喊：“你笑什么？”
　　 我还没开口，丁威也笑起来，说：“班长，你太可爱了。”语气里有些嘲讽的意味。班长的脸上有丝愕然一闪而逝，张了嘴，随后恼怒的喊：“你……你……说什么？你们给我滚出去！”我无意惹事生非，笑着低了头。
　　 谁知丁威站起来，盯着班长说：“你，说什么？”我听声音有些异样，抬头看到他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班长本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咬牙切齿的重复：“我让你滚。”这句话像是根无声无息的针刺痛了丁威，他隔着我抓住班长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他妈让谁滚？”我急忙站起来，拉住丁威，压着怒气对班长说：“你从高中时候就是班长吧？可这是大学，你做班长，首先要懂得尊重别人。”他一时无话可说。
　　 我拉着丁威走出教室，低声说：“怎么了你，发这么大脾气。”听他没有说话，转头想安慰几句，却见他表情复杂，一副幽怨的样子，忍不住吓了一跳，问：“丁威？怎么了？”
　　 他回过神，朝我惨然一笑，说：“没什么，心情不好。”随后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太喜欢别人这样骂我，高中时候……”他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那必定是一段不同寻常的往事，便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些过去的事情，会慢慢忘掉的。”他只是笑了笑。
　　 那时已是秋末，空气中隐隐透出一丝萧索与冷清，校园里寂静无声，仿佛远离尘世的深谷，连匆匆而过的时光都变得静默起来。
　　 丁威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淡淡的说：“我宁愿没有生在洛城。”
　　
　　
　　 叁
　　
　　 如果不是遇到方佳芸，我想生活必定会就此安静的延伸下去。初次见她，是第二年的春末，在哭耳河边。傍晚我沿着河边散步，树影婆娑，映在流动的水中，仿佛时间停驻时不小心遗留的踪迹。听说哭耳河自隋朝开始成为交通要道，那时两岸屋宇俨然，廊桥画舫，河中游船来回穿梭，可谓一派繁华。而如今的哭耳河已经和时间没有关系，就如年华老去的英雄，只剩下了说不尽的往事和发白的两鬓。我正留恋于幻想的美景之中，忽然一个女孩冲上来叫：“乔至明。”
　　 我抬起头，眼前的女孩容颜秀丽，眉目如画，神情中有股高傲的气质。在我错愕的时候，她忽然一笑，说：“你是乔至明吧，我可别认错了人。”
　　 “我是叫乔至明，你是……？”我疑惑着问。
　　 她又笑：“我叫方佳芸，常听莫姨说起你。”接着顿了一下说：“可我觉得你没她说的那么好。”
　　 莫姨是我的专业老师，本名叫莫伊，但老太太为人和善，讲课幽默风趣，学生们都亲切的叫她莫姨。我很喜欢她的课，经常找她聊天，如此时间长了，她便记住了我，有几次还约我去家里做客。莫姨独自住着一所双层别墅，家里的布置时尚而温馨，只是有些空寂的味道。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已经结婚，定居北京；另一个还在国外读大学，只有假期才会回来。大女儿几次想接她去北京生活，可是莫姨自小长在洛城，有种依恋的情愫早已植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说什么也不肯走。大儿女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作罢。莫姨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说，这个城市有她难以忘却的记忆。
　　
　　 我看着眼前的女孩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依然笑着：“哈哈，我开玩笑。哎，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我随意走走，反正没事儿。”
　　 她点了点头，说：“嗯，我也一样。走，去那边看看。”
　　 我就这样认识了方佳芸。那时的她，在我心中纯粹而美好，如一颗温润晶莹的玉石。那天我们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的聊天，还没到初夏，她就穿了短袖长裙，一阵凉风袭来，有些冷。我见她微微的发抖，便把上衣脱下来递给她。她朝我一笑，穿在身上。那时我心里一颤，竟有些异样的感觉。
　　 穿过长街的时候已近傍晚，夜色在灯光的掩映之下流光溢彩。她笑嘻嘻的和我说起一些自己的趣事，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微笑着听，仿佛是那些回忆里也有着自己的曾经。
　　 忽然有人走来拍拍我的肩膀，叫：“至明。”我一听声音便知道是丁威，急忙转身，果然看到他一脸笑意的站在身后，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说完看向方佳芸，似乎愣了一下，眼睛里露出复杂的神情。
　　 方佳芸看到他也是一怔，随后笑了笑，说：“嘿。”丁威点了点头。
　　 我拍着丁威的肩膀给方佳芸介绍：“这是我的哥们。”然后指指方佳芸，说：“丁威，这是我朋友。”丁威嗯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说：“至明，我有点事，先回家。”
　　 我没有留他，站在原地看他走远，转过身来却见方佳芸有些发呆，忍不住问：“你没事吧？”她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没什么。我们走把。”
　　 路上方佳芸不再说话，似乎满怀心事。回到学校已经近晚上九点，她朝我嫣然笑笑说：“认识你很高兴，谢谢你陪我。”说完脱下上衣递给我，转身回了宿舍。我怔怔的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手里的上衣遗留了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周末我去了莫姨家。她似乎格外开心，笑着给我沏茶，问怎么有时间过来。我坐到沙发上，和她聊了会儿专业和其他琐事，然后犹豫着问：“莫姨，你知道方佳芸吧？”她先是一怔，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当然啊，佳芸这孩子，她怎么了？”我低头讪笑：“没有，前些天我在哭耳河边见到她，她说你总在她面前提起我，心里有些不平衡。”莫姨笑了，说：“嘿，她还不服气了。”我嗯了一声，说：“她挺有意思的。”
　　 莫姨不说话，看了我一会儿，笑着问：“怎么？看上她了？”我听了一阵惊慌，连忙说：“不是，没有没有，只是觉得她挺……”莫姨打断我：“别解释，佳芸这么漂亮，谁见了不喜欢呀？她倒是个聪明的女孩儿，就是有点调皮。你们两个要真在一起了，我看你啊，准给她欺负。”我摆摆手，说：“莫姨，你别误会，我不是……”心里却忽然掠过一丝甜蜜。莫姨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没有再提。
　　 下午我回到学校，脑中总是想着莫姨口中的那句“你们要是真的在一起了……”不知道怎么，竟然有些欣喜，感觉周围的阳光也比以前的日子更加明媚。
　　 走到办公楼，远远的看到方佳芸过来，心里却有一丝紧张。她看着我笑，说：“出去玩啦？”我支吾着说：“刚从莫姨家回来。”她听了脸色一沉，说：“去莫姨家？你怎么不叫上我呀？你们说什么了？有没有说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忽然笑了，笑容清澈而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