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写出一篇好小说的开头，就像遇见了一场清幽的爱情，恋恋不舍的感觉，一直会让人回味很久。作为陈先生的读者，我想，我有些上瘾了。不，‘有些’‘已经’这类词显然太轻浮，应该用‘完全’‘绝对’这样的表示语气肯定的词汇，才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感受。
　　 比如，就说现在吧，我整天跟在陈先生屁股后面，只是为了能够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多看躺在档案里蠢蠢欲动的手稿一眼。这也许听起来会让一些人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我是个疯子。可事实就是如此，命中注定，机缘巧合，嘿，它就这样悄悄发生了。
　　 瞧啊，有一个人写到一半的稿子，让另一个人看到了，觉得内容写得很无比精彩，很有大匠之气，于是他决定一直看下去，决定做为数不多的见证它诞生的人。为此，他不惜辞掉了工作，在附近找了一间房子，想尽一切办法跟他接近，终于搞到了房门的钥匙，获得了登堂入室的权利。
　　 ——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
　　 “哈喽，早上好，给我冲一杯咖啡，加点儿糖，不要奶油。”
　　 陈先生大概是在卧室里听到我的脚步声，立刻说道。
　　 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磁性，绵绵软软，软软绵绵。像极了某个午夜电台的骚情DJ，让人欲罢不能。可惜我只爱重金属，只爱CBO（博多之子）那样的乐队。除了那篇未完结的小说，像这种带有苏州口音的切糕音调，对我真是一点儿诱惑力也没有。鬼知道他仅凭脚步，如何判辩门外来人是一个对他满含期待的读者，而非快递员或者来催缴电费的大妈。
　　 我知道，在陈先生动笔写下一章之前，我又有事要做了。
　　 忘了说，现在是早上九点钟，北京时间。而我们，住在上海嘉定的一栋居民楼里。
　　 我站在陈先生的客厅里，那儿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显示器已经关闭了，但还通着电源。桌上有一台全自动的咖啡机，既不用打奶，也不用磨豆子，浑身棕色，散发着一股古典气息。多日不用，上面已经沾染了不少灰尘。据陈先生说是意式的牌子，买的时候价格不菲。但每次操作的时候，我就觉得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和九阳豆浆机差不多。
　　 从理论上来讲，速溶咖啡和磨煮咖啡性质上是一样的，都是由水和其他杂质构成的。但这也仅仅是理论而已，至于成立与否，还是个未知数，需要进一步验证。
　　 我费了老大劲，才将咖啡机的插头从一堆堆的线路中拽出来。然后，走进厨房，拿了个塑料桶出来，把地上如蛇群一样盘亘的线路统统赛进了桶里。拉开窗帘，让冬日的阳光顺着屋檐，透过玻璃缓缓流进来。
　　 日光之下无新事。
　　 自从来到了这儿，我一面既是星巴克的服务员，一面又兼着钟点工的活儿。
　　 这时候，咖啡机已经嗡嗡地响了起来。等我发现忘了放豆子时，咖啡机已经像被蛇咬过似的，‘滴滴’不停地叫了起来。
　　 shit！我嘴里不由暗骂一句，手忙脚乱地在橱柜里找到豆子，打算重新再做一次。虽然是全自动式，其实一开始，我压根不会用那台见鬼的咖啡机。陈先生似乎触了电似的，在屋里大叫着：“你又忘了放豆子是不是，你为什么老是忘了放豆子，你知不知道这样会伤到机器的，你知不知道SAECO在全世界都是最好的，是意式的典范……”
　　 我现在没空听他罗嗦，手忙脚乱在茶几上找杯子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一下鼠标垫子，于是陈先生那十四吋的显示屏一闪一闪地，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陡然间亮了起来。可我现在没有太过在意这些，当我把滚烫的咖啡倒在杯子，整个屋子里就飘散着一股纯正的，温馨的，透人心脾的味道。
　　 事已至此，我才暗自舒了一口气，扭过头去，凑过脸看电脑上的显示器。
　　 一直以来，陈先生都喜欢在夜里工作。电脑里面的文档没有关，那是我正在看的一篇小说——《愿世界上的男人不再成为白痴》。平心而论，这本书的名字应该是不错的，最起码我是这样看待的。这应该是一本让每一个自作聪明的男人看了都会脸红的书。睁开眼看看吧，我们的世界上如今全是这一类人，所以我一直笃信陈先生这本书写出来之后一定会大卖。有一次，我甚至跟陈先生讨论，像这样有内涵又不失体面的书，出版以后，到底应该定价多少才合适。陈先生当时很谦逊的说五十块钱足矣，我连忙起身帮他点了一根烟。像这样有思想有见解的书，五十块太低了，太低了啊。
　　 有时候，男人的事毕竟要靠男人才能解决。就像陈先生没事的时候，会常跟我讨论苏格拉底，柏拉图，或者他的弟子亚里士多德，还有别的一些人，像弗洛伊德这一类的精神导师。但谈论最多的还是苏格拉底，虽然我只喜欢读这本小说，根本听不懂陈先生讲什么是虔诚，什么是勇气，什么是真理，但我仍旧坚信陈先生说的那句，男人的事如果全靠女人来解决，这不就等于又重新回到了原始社会了吗？简直精辟到了骨子里。
　　 现在，小说的主线陈先生已经想好了，可是其他支线还一直迟迟安排不下来。于是，就在这空当儿，陈先生决意出去走一走。透过玻璃，我看到他一个人在卫生间里转悠着，像一只肥硕的仓鼠。他喜欢用冷水洗脸，用温水刷牙，飞利浦的刮胡刀一直握在手里，睡眼惺忪地在下巴上来回摇晃着，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差点儿剃掉了左边的鬓角。
　　 “哦，密斯刘，为什么你冲的咖啡总有股塑料味……这真让我搞不懂，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陈先生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的咖啡，“你知不知道SAECO在全世界都是最好的，是意式的典范，可为什么你每次冲的时候，都会参杂一些别的味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要加奶油。”我只好实事求是的回答他。
　　 “哦，MyGod！，这和奶油有什么关系……”陈先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扫了眼桌上的电脑，“对了，你一大早上跑过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昨晚写了些什么。”我坐在他对面，顺手帮他把电脑关上。我偶尔也会跟陈先生谈论剧情，而陈先生昨晚的剧情写得似乎比较混乱，“为什么安娜会突然移情别恋呢，这简直不符合逻辑嘛，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满脑肥肠的房地产商人？”
　　 “苏格拉底有没有读过？理想国知不知道，有一种叫精神恋爱懂不懂……安娜的肉体虽然现在属于了别人，但精神还是纯洁的，以后还可以爱上任何一个出色小伙子的。”
　　 “可是先生，这不就意味着让她以后有了出轨的机会？”
　　 “哦，密斯刘，你真是笨，我要表达的主题是救赎，一个沉沦的女人如何走上救赎之路的，不先让她现在沉沦，以后要怎么救赎……”
　　 “可书名不是《愿世界上的男人不再成为白痴》的嘛，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么多的笔墨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身上？”
　　 陈先生顿了顿，重新端起桌子上那杯凉掉的咖啡，带着一种十分忧郁的神情，“密斯刘，只要有一天你能真正看透了女人，那你就不会成为白痴了。可我不得不遗憾的告诉你，就算是苏格拉底也没有看透女人，他只看透了自己。所以他才愿意喝下毒药，自己去见上帝了。”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陈先生的这句话，一直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陈先生已经在计划着出国了，只是从未告诉我罢了。他在澳大利亚混着，混着，成了所谓的华人作家，娶了所谓的外国太太。而我，就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问，有个写书的男人你有没有看到，他的小说还差一章就要出版了，你遇到他，一定要让他赶紧写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