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
　　 我站在城中央，被泡桐和香樟，还有我所不识的各类树种，以及旧民居，民居若隐若现探出来的无名花草包围，河水正在缓慢地经过，桥守候着一个老名字长长久久地供人间踩踏。在城里，随便一块石头都可能与我的先祖同龄，而我，这个存世四十多年的生命，不过幼童。松鼠在樟树的洞穴里探出头来，沿路都是它们家族的兄弟姐妹。树下，石路上，是我与我们，迎面的，错肩的，彼此眼光躲闪，心生厌恶。人类从来排斥和惧怕自身，以冷漠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好象随时都会将最丑最弱的一面泄露般忧心忡忡。其实，这些内心纠葛，这些防备，这些死守，在城中央，是多么轻飘不足以提叙啊。
　　 河边，老妪坐自备的折叠小凳，着花绸裳，青绸裤，手提一袋敞开的蚕豆，口里正咀嚼，电动车无声无息划过她的影子，很远处，车在石头的缝隙处，发出“当”的声音。柳枝降下，将熄的阳光隔成碎片，洒了她一身。她身后的河，树，桥，再远处的灯笼，船只，都成为平面的背景。她是陷在城中的人，过了七八十年的光阴后的安然等候。我站在远处，是城的过客，是一只鸟，一滴露，一粒尘的旅行，得遇城，城中人，城的景，然后低头远别，做我山里的清梦，无关城。一抬头，学生样的女子在河边支起画架，未知描了谁人谁景。城是画不尽也画不完的，这一描，且又停顿了几许流荡时光？
　　 长发女子，端坐栏内，湖兰底桃红牡丹织锦旗袍，让半河随夜而起的灯影恍惚起来。她弹林海的《琵琶语》，吸引了路过半数的人。只有过客才喜沿路风景，喜人多闹处，喜异地情色，一瞥，一顿，都让人凭生愉悦和好奇。日前偶听《寒山僧踪》，亦是古筝弹奏，弃了萧的平稳舒畅，复用连抹和连托，入耳，旷远悠然，略带几分清爽干脆，又似山间晨早，雾岚邈渺，树木槎枒，万山寒色。便有心点一曲，那女子却低头玩起了手机。年轻人没几分长性，或许亦是老城的宽囿给了人的懒散，无争强的性情？可惜城再老，底蕴再厚，只能熏染出一些古木，古石，古色，古香来，到底，无法将人类染就。这点遗憾，不是城的，该是人的。人散罢，筝弦空。城从来不生遗憾，亦无喜怒之说，它若老得再也老不动的僧者，对过往岁月不动声色，它是要把战争，灾难，歌舞升平，通通都装到心里，然后化成粉末，任其消散殆亡。
　　 有标记老到四百年的古木，参天，葱郁，它也不过城的过客吧，跟我无分别。若说分别，只不过我有几十年，它有几百年，多么长的光阴，一座老城总是一视同仁的，它不为谁动，也不为谁不动。比起树，城更老。古木让人生出谦卑和敬畏，异讶和悲哀，生命之外的力量，原来是无法想象和形容的。而一座老城却让人感觉自我渺小甚若是消失感，你会觉得城太大太强，太厚太重，人在它中央，无异于芥子、尘灰、蝼蚁，时间钟表快速运转，所有生物均被城吞没，城的河，却连一朵浪花都不起，它沉静深远地一直从源头流到大海，沿途收纳各种表情不一的记忆，也收纳物种们多棱角的表皮，再大再难再惊心的事件于它，不过一次接纳的过程，波澜不惊。树下有犬，颠来颠去。是夜了。动物们在白天长睡，只有夜了，才会有一隙自由，颠狂着，不知如何是好，嗅了旧迹，记下新痕。总有一些东西是自己无法忘记的。灯在竹后，绿盈盈的光照，竟有人跪地乞讨，细观，也是老妪，灰帕灰衣，头探在胸前，看不出年龄。城是容污纳垢来者不拒的，所以对面有小孩跌跌撞撞跑，直向那跪着的人来，那人也不抬头，宠物和孩童，总是惹人心喜的，这点自觉的喜的丧失，让她生出几分虚假相。小孩后面是喘吁吁遛狗的人，斗牛犬形质彪悍，跑起来威风凛凛，这情形，名为遛狗，实为遛狗，世间百态，原是要城来讪笑的。呵。
　　 城的竹仗芒鞋，钟声，舶渡，本不过为匆匆过客所备，远没有居所和港口，连驿站都是碑亭的残骸，故事已被撑满。过客，不过行路上的魂，飘来飘走，无定踪。夜到深处，雨落下。催人，抑或留人，不再有任何意义。我将路过城，路过一些诸如彼岸，猫的天空之城，洛七的慢递之类的咖啡屋，书店，酒肆，饭庄，路过沉静的河，古老的桥，踏着石板路上千年万年里的屐痕，跟旧街的名字错肩，之后我将告别城，从原路返回。一夜白发。
　　 【落日】
　　 驴群仿若黑色的河流，徐缓迟慢地从隐蔽的山中流将出来，无声无息。有人便惊呼，哪是什么？灰蒙蒙的下午时分，天空跟山峰，山下的村庄，村庄的房屋和树木，都成为一统的灰。而我们一行人的颜色或许比灰重了些，也不过深灰。这惊呼若石子投入静水，冬日的沉闷瞬间展颜。便见那黑色的涌动的河流，竟是冬日下午里闪亮的风景。若有好阳光，就无法显出它的力道了。所以阳光讨巧地藏起。没有阳光的下午，一条黑色的蠕动的驴群组成的河流，使整座山都抖擞起来，生动起来，水墨动画般。驴们走得缓慢，赶驴的人也不活泛，天太冷，鞭子都插在腰里，手套手地捂在袖筒里，也不吆喝，跟驴们沉默地、缓慢地流出来。
　　 两边的山体是青石斜插上去，山顶锋利如刀，山脚却平坦，斜斜的大石头的缝隙间生了茂盛的枯草，便想见青枝绿叶的葳蕤年华。山路是从石缝里切出来的曲折蜿蜒，可容平车，算来也不窄，可硬是让一群驴拥挤着争抢着走成了窄道。我们远远就在一块田地里顿住了脚，等待这条黑色的河流流过来。这样的等待是欣喜的。生命海海，迎来送往中，得遇另一种生物的机缘已愈来愈少。这些曾经熟悉的牲畜，远离了我们的生活乃至生命太久了。我看它们，竟是陌生的回望。
　　 村庄就在我们身后，灰灰地落寞着。村口的老核桃树老得连心都空了，树上的枝条倒也苍劲舒展，像手掌，青筋暴露，沧桑纵横，却锵然有力。它是要把时光，几十年几百年的时光都抓在手心的。桥头边的村庄里，高高低低的房屋，横横竖竖地贴在一起的样子，亦让人觉得它们的日渐寒凉。车队轰轰然来，亦拉不出半个看热闹的人影来。或者是天太冷了，也或者，这些包容人类给予温情的房屋，不过是些空壳。汽车就贴着房屋停下来，竟亦是敛眉的寂寞。好在有我们这群人，虽不熟悉，却也是好的。再好在有远处山道上蜿蜒而来的驴们，这世界即便是在冬天，也是温暖好在的。
　　 慢慢地，我们与驴的距离短了。便见它们白色的呵气，一绺绺直上了半空，纠结交集在一处，团团聚合，复又散去，淡色无趣。三四十头驴们均低了头，眉眼朦胧地朝前走。都是未成年的小驴，不过三五个月的人间光景，毛色相近，骨架匀停，似故意量身定制般的妙，齐刷刷的整齐好看。只是，看见一群人，便露了怯，拐道下了河沟，沟渠里大大小小的青石头，白的苍润，黑的糙实，乱撒一气没章法，如果有一河床的山水，该是多迷人的景象那。驴们慌张地下了河床，慌张地拥挤着，无法择路。它们竟然是惧怕人类的。赶驴人跑将起来，我忙问：这些驴是做什么的？杀了吃肉的！他的声音掠过我的耳朵，直接就刮跑了。竟然是外乡人的口音，年纪也不小了，穿得也不厚，跑起来，后背上的衣服都鼓起了个包。我又喊，你们是被雇佣来的吗？他那边喊，是！人跟驴们便远了，只看到一条蜿蜒的，忽粗忽细的黑色的河流，慢吞吞地朝前流，亦不知流到何处止歇。
　　 一行人便朝驴们才刚来的路上去。路上，又是几棵老的核桃树，长得不舒展。石头里长出来的树，其艰难程度都明白无误地写在那些树身树冠上了。倒是老，都是几人一抱的样子。越往里走，视野越宽阔，两边层层梯田，是早年间的大寨田，不种粮食了，都载核桃小树。一层层直绕上了山顶，五十余亩，参观的人叹为观止。据说，再往深山里走，十几里，几十里的地方，便连接了更多更宽阔的山脉，山腰山底全是核桃小树，千亩之多。有人预计，三五年盛果期至，收成可观。可惜行色匆忙，众虽叹服复叹服，全未尽兴，但倒底都是时间樊笼里的鸟兽，渴望奔突飞翔，又惧怕奔突飞翔。只能随波逐流，草草终生。行程安排到此为止，无人举手异议。大家遂返，一路无话。
　　 如果驴们站在村口，它们是不是也会看到一条深灰的河流缓慢地从山里挤出来呢，它们会惊讶吗？还是无动于衷地低头？
　　 心下一怔。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群驴，竟是无踪影。
　　 村庄还是灰的，桥上依旧无人，桥头的老树还郁郁地舒展着干枝。日上月下，山深水寒。人间总是，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
　　 上了车，歪斜地出了山。车到川里，西天竟然亮起来。镇日的灰被染成亮色，盼着的雪消息，又被染没了。起风了，车行处全是树与树之间匀称的蒙昧亮影，压过去，若时光消失般毫无觉知的痛意。一架飞机在远天掠过，长长的划痕处，跃出一轮桔色落日，一刹那，整个冬日的清苍大地，大地上守候的村庄，远离了村庄的我们，还有我们身后的道路，个体的渺小遗恨、惋惜、快乐……都被庞大的残红气相包纳，淹没，消融，须臾不见。山河这般凄美壮观，锦绣绝伦，却视众为芥，漠然无惜，真是教人爱怨有加，沧然有愧。